窗外雨潺潺

京都大雨，我误入圆德寺。

我先“五体投地”拜上一拜，再用白沙和黑石画出“枯山水”，抚摸三面大黑天神像，然后坐在廊下抄经。

经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我不信佛，我只修心。宗教只是渡河的船，到了对岸，就要舍弃船。

有8件事让人痛苦：

1. 希望被赞扬

2. 不希望被批评

3. 希望得到

4. 不希望失去

5. 希望快乐

6. 不希望痛苦

7. 希望声名远播

8. 不希望默默无闻

“希望”和“不希望”都会让人变得软弱。

这里是京都祗园附近的一个没有名气的寺庙：圆德寺。外面下很大的雨，我从祗园淋着雨走来，进入圆德寺避雨。酷热的天气，淋雨特别惬意。

圆德寺没游客，只有一个工作人员。一间木头禅房，小小的院子郁郁葱葱。

工作人员给我一张介绍手册，依照手册的指引，我可以在这里抄佛经、画枯山水。这再好不过了，漫无目的旅行，突如其来的体验。

我五体投地后，触摸佛像，再坐下来抄经。世人有各种愿，有帮助恋爱的经、事业的经、健康的经，都是瞎扯。佛祖让人无欲无求，只是打开蒙尘的智慧，而不是利用佛教满足私欲。

我选了“全般经”，只是因为字好写。抄经不是许愿，而是静心。这与“观呼吸”、“冥想”、走禅、坐禅，一样的道理。专注能产生心流。

写完经，我望向木门外，雨声潺潺。青绿的枫树、墨绿湿润的苔藓。把我的心清洗得很干净。

我光着脚踩过榻榻米，又踩过木板铺成的走廊，盘腿坐在屋檐的地上看雨。

很多很多的声音，当心烦乱时被我忽视的声音，涌现出来。石头喷泉咕咕流淌的水声，几声鸟叫，风铃间歇清脆的响声。廊下燃起檀香袅袅，伴随着一阵阵清凉风。

所有的树叶沙沙作响，雨滴在空中划出银白色的线条，从叶尖吹落进砂石地，吹落进苔藓丛中，吹落到石头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的心，静的如同空气中飘过的草木花香。

我呆坐在廊下，忘记了所有。我是谁，在哪里，为什么。我都没有想，我与此时此刻融在一起。

“快乐易消散，世人苦难寻。不若清净心，无欲不染尘”。这四句话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

人人都拥有全部的智慧，只是被蒙上了尘。清净下来，智慧自然会显现，无需向外寻，要向内寻。

放下目标、放下野心、放下企图心，放下对标签的执着。修心就是什么都不做。这很难，“不做”比“做”难多了。

愿我永不堕入世俗的期待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

昨天下午达到京都，晚上夜游清水三年坂、二年坂，再过桥到达鸭川、四条。

古老的木头房子立在巷子的两边，游客散去，残灯盏盏如星光四散。山地起伏，排屋从高到低延伸至黑暗处。我不辨方向，四处乱走，如入梦境。‍‍‍‍‍‍‍‍‍‍‍‍‍‍‍‍‍‍‍‍‍‍‍‍‍‍‍‍‍‍‍‍‍‍‍‍‍‍‍‍‍‍‍‍‍

三五年前，我梦到过一个场景，深夜的古老街道，有个挂着红灯笼的推车小贩。梦里灯光迷离，和今天京都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有时候现实中到一个地方，或者听到一句话，突然记起梦里见过、听过，一瞬间会有些惊讶。也许是前世的记忆，或者第六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走过一个木屋，一位老奶奶正打开窗子浇窗台的花。她看到我，笑盈盈打招呼：“空吧哇！”（晚上好）‍‍‍‍‍‍‍‍‍‍‍‍‍‍‍‍‍‍‍‍

我立刻恭敬回应“空吧哇”！她以为我会日语，又乌啦啦说了很多话，一脸慈爱。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挥手告别。‍‍‍‍‍‍‍

一步三回头，她都还在微笑看着我。她一定很开心吧，临睡前，遇到人说话。其实我也很开心，遇到一位慈祥的老奶奶。‍‍‍‍‍

我特别享受无人的夜晚。一路走到鸭川，是一条长河。河两边多是饭店，灯火通明倒映在河中，河水泛起橘红色的光晕。桥上的风很凉爽。走了很久，我找到一家地下餐厅吃饭。已经是深夜，狭小的餐厅只有我一个顾客。‍

餐厅本来也只有两张桌子。一对韩国夫妇为我准备晚餐，他们待我像家人一样。拿出各种食物给我品尝。‍‍‍‍‍‍

“喝杯热茶，喝杯红枣茶，我自己做的豆腐你吃一口。甜点也来一些。”女人不断的给我送来各种食物。本身我就点了2人份的烤肉，吃到肚子圆，再加上她免费送的这些，我真是扶墙而出。‍‍‍‍‍‍‍‍

对别人的善意，总是难以拒绝，甚至到勉强自己的地步。明明吃不下，也不能辜负对方的一片心意和喜悦，连最后一口茶也要喝尽，这就是我吧。‍‍‍‍‍‍‍‍‍‍

吃完饭，站在路边等公交。几十个人站在那里，两个韩国女生却冲着我过来问路。

“不会韩语，不是日本人，我不知道路。”我用英语解释。‍‍‍‍‍‍‍‍‍‍‍‍‍‍‍‍‍‍‍‍‍‍‍‍‍‍‍‍‍‍‍

她们不听，执着地问路。但最后我竟然给她们找到了想去的地方，真是神奇的沟通。‍‍‍‍‍‍‍‍‍

这一夜睡的七零八碎。11点入睡，1点起来开会，开完继续睡，5点又开会。开完会睡不着，干脆出门。‍‍‍‍‍

因为倒时差和不断起来开会，我经常不知道到底过了几晚。时间全是乱的，像在梦里。

斜风细雨不须归

早上6点，先去东本愿寺。再坐公交去清水寺、高台寺、法观寺、衹园、八坂神社、知恩院。最喜欢的是衹园和清水寺。‍‍‍‍‍‍‍‍‍‍‍‍‍

清水寺位于山上，能俯瞰整个京都。寺庙本身被树林围绕，佛塔半遮半掩在山林中。清晨，山上空寂无人，安静的好像回到了古代。回头远望京都城中，恍如隔世。青翠的树荫千叠万重，有隐居的感觉。‍‍‍‍‍‍‍‍‍‍‍‍‍‍‍‍‍‍‍

衹园也是精致秀美，极尽风雅。柳树的枝条摇曳在池塘边，长满青苔的石像掩映于树下。一条极浅的河流过石滩，瘦弱的瀑布从野草丛中垂下来。‍‍‍‍‍‍‍‍

京都充满古典美，让人感觉回到了古代。可以三五好友，随时钻进深山，找一处无人打扰之地，抚琴饮酒，诗词歌赋。‍‍‍‍‍‍‍‍‍‍‍‍‍‍‍

天色阴沉，下起细雨。树木更加葱翠，偶然见一二行人。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一人在园子里散步。这种感觉自由自在。‍‍‍‍‍‍‍‍‍‍‍‍‍‍‍‍‍‍‍‍‍‍‍‍‍‍‍‍

漫步雨中，我想起《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她的墓在京都附近。源氏物语被称作日本的红楼梦。也难怪紫式部能写出这样好的书，京都的环境很适合修身养性。

我想起开篇源氏公子（光源氏）与几名男子讨论世间女子。他们说，“世间女子虽多，找到合心意的却很难。一种女子，长相可以，一尘不染，看起来是个窈窕淑女。这种女子不多说话，善于隐藏自己的缺点。相处久了，才知道是个轻薄女子。‍‍‍‍‍‍‍‍‍‍‍‍‍‍‍‍‍‍‍‍‍‍‍‍‍‍‍‍‍

二种女子，忠实勤勉，贤内助，但无风雅。闲情逸趣之事，完全不解。甚至蓬首垢面，只知柴米油盐。男子如何与她谈论所见所闻？她木头木脑，与她谈论又有何用，久而久之，默默回思，独自嗟叹。‍‍‍

三种女子，孩童一般，异常驯良。男子可尽力教导，养成自己喜欢的品质。然而一旦男子远离，这女子无法处理妥帖任何事，实在遗憾。‍

四种女子，平时娇艳羞涩，任何怨言都忍在心里，外表做冷静之态。到了悲愤无可缓解的地步，就留下遗言，逃往荒山或削发为尼。这种人矫揉造作，令人困惑。‍‍‍‍‍‍

五种女子，看到男子喜欢别人，就提出离居。但其实男子都有回心转意的时候，只要对方宽容温厚，两人则可重归于好。”

源氏公子想，“这样说来，美人虽多，找到称心的也的确不易，无解啊。”夜深人静时，不免悲叹。‍‍‍‍‍‍‍‍‍‍‍‍‍

以上，都是几个男子做白日梦的屁话。

源氏公子的一生见一个爱一个，甚至从一个女子家里出来，路上就能爱上另一个女子。对每个女子都念念不忘，想起来泪流满面。

他爱过父亲的妃子，宫里的女仆，街边看了一眼的美女，大臣的妻子，和朋友订婚的高官女儿，被流放时村里的美女。他等待和一个女子约会时，顺便爱上女子家里来访的客人。‍‍‍‍‍‍‍

他从寺庙里抱来年幼的孤女，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长大了变成情人。和父亲（皇上）的妃子生了一个孩子，实际是他儿子，名义上是他弟弟。这孩子越长大越像源氏公子，皇上特别开心，以为他们兄弟情深。‍‍‍‍‍‍‍‍‍‍‍‍‍‍‍‍‍‍‍‍‍‍‍‍‍‍‍‍‍‍‍‍‍‍‍‍‍‍‍

而那些被他“爱”过的女子多被他抛弃，甚至死了。他想起来每每觉得可惜，这边流泪怀念，那边继续找新人。‍‍‍‍‍

为了恋情，源氏公子一生一世不得安宁。他说，“世间女子各个可爱，教我难以舍弃。苦死我也！专心爱一人，是人生一大恶事，我从小就知道，万事不可执着。”‍‍‍‍‍‍‍‍

雨越下越大，我往外走去。

无论是《红楼梦》还是《源氏物语》都是一种物哀之美：美好的东西总是无法长久。

贾宝玉在家破人亡、黛玉死后，出家为僧。源氏公子在紫姬死后，遁入空门，不久病逝。《浮生六记》里，沈复和芸娘恩爱，芸娘却早死。

说到底，我们内心恐惧美好事物的失去，不断的追寻和填补，但终究无法周全。

不如不求完美，凡事只求一半。因为，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心情半佛半仙，名声半藏半显。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