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兆娟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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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事后第一次记账,是在小学一年级的那个春天。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破天荒地发现家门前多了一垛“臭肥”。“臭肥”这东西么,并不是真的闻着臭,当然更不可能像臭榴莲、臭螺蛳粉般吃着臭。它的真实名字叫碳酸氢铵,是农作物生长所需要肥料的一种。
说它“臭”大约因为它喇眼睛。它被装在塑料薄膜袋子里,一袋子凝结成相当坚瓷的一大块或者几大块。用的时候得用木棒使劲地砸,先把大块给砸开成比较小的块儿,再用手搦成碎末,才可以跟在两头老牛后面,撒在一犁一犁翻开的新土垡上面,等待老牛下一趟犁过的时候,犁铧翻起更加新鲜的泥土把它盖个严严实实,避免露在地面挥发跑掉。
刚刚解开袋口还在板结的“臭肥”呈一种极淡极清新的浅蓝色,蓝得蓝绿不清。随着袋口的打开,一股又冲又辣的味道直窜鼻腔上达眼眶,人便眼泪汪汪的,好像被谁猛然打了屁股,或者想起了隔年的伤心往事,只能一边眨巴着淌着泪,两边歪着头躲避着,还要双手不停地去快速把它弄碎。
所以大人多是在袋口没解开之前,尽可能地弄得更碎一些,减少那些“伤心往事”窜出来让人流泪的机会。
我倒非常享受里边有一些较大的碎块,这样小孩儿就有机会两手拿着使劲去掰。那手插进碎面样的“臭肥”里,感觉冰冰的凉,又有点砂拉拉的小颗粒感。碰巧大人高兴,还会得两句“比狗强多了”的夸赞。
反正是在自己的田地里。就算因为太过用劲把笆斗篮子里的“臭肥”弄撒出去一点,大人也一般不会使劲地骂,反正“臭肥不洒外人田”,长出来还是自己的庄稼。
不过他们还是会叮嘱尽量少洒出来,因为如果没有被及时覆盖,这气味就会挥发到空气中浪费掉了。大人总是很吝啬的,就算这流泪的机会也不舍得流落给外人。
他们总是小心地把落在地上的“臭肥”混合着新鲜的泥土捧起,再使劲洒向自家地块的中间。他们㧟着笆斗篮子跟着新翻的犁垡向前走时,我就坐在田埂上,看两头老牛伸着脖子喘着粗气向前走,犁地的大伯或大爷手扶犁杖,犁铧翻起的新土,让满地都像盛放了一朵一朵的犁花儿。
太阳的威力在这时非常明显,刚翻开时还是的湿润润的深黄,很快就风干成松散散的浅黄,和未翻土地上硬邦邦的灰黄有着强烈的对比。
那撒下去还未来得及覆盖的“臭肥”在从篮子里抓着散开的瞬间,已从好看得摄人心魄的蓝色变成了春天来临时化得疤疤瘌瘌的“残雪”了,不好意思地这白一块儿,那白一溜儿的。
可是我家的这一垛“臭肥”,与众不同地采用了鱼皮袋的外包装。比起通常使用的塑料薄膜,乡亲们亲切地把这种袋子叫做“长虫皮袋”。就是说,它的肌理像一条蛇的外皮,用一厘米宽的半透明纤维经纬交织而成,底部还多了几根淡淡的红横线。这就显得特别漂亮了。
就是这“长虫皮袋”的外包装,让附近几个村庄突然间就轰动起来了。前一辆架子车刚刚抬上两袋,车把刚被轧下还未离开,有人已经半走半跑地把下一辆架子车尾巴怼到了化肥垛跟前,开始往上装了。
更别说还有源源不断听到消息快速往我家赶的人。简直是我从小到大经历的人生的第一场盛会。我伯精神矍铄,黑发根根闪亮地向后半倒伏,我妈一边给抱着弟弟一边和人交谈说笑着……
这一切都把我看呆了。我非常奇怪他们为什么这么狂热,只能像小偷一样蹭到我妈跟前发出询问。但我妈哪儿来得及理我啊,她在一声声“嫂子”、“婶子”和“周姑娘”的招呼声中深度迷醉了。
倒是我伯,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比狗强多了”的我,指令我赶紧掏出来个作业本记账。
记账?我有些听呆了。啥叫记账?
但掏作业本我听清了。我从头从书包带里钻出来,摘下了趴在我屁股上的用旧衣服改造成的书包,揪着书包角把里边的东西倒在了家门前吃饭的大石条上。
书包里的圆石头子儿、鸡毛毽子、小野花、纸面包咕咕噜噜、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还有一条绿头的大蚂蚱趁此机会,一蹬双腿跳跑了。我也来不及用手去捂着拍着撵它。忙着从没有封面的语文书、人物添画了眼镜的数学课本背后,揪出了一本皱巴巴的“算术”作业本。
笔吗,倒是还有一截儿,橡皮不用说早被我不知道啃到哪儿去了,笔身上的黄色外皮也被我抠得坑坑洼洼,笔芯自然吓得缩进去找不见。当然这个不用怕,我用锋利的门牙,再啃出一截就是了。
我用手使劲把折成几层子的算数本拨拉平整,用惨不忍睹露着半边身子的铅笔头,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小尿两袋”的字样。对了,“小”字我会写,可“尿”字我还没学过。我急吼吼跑到我伯跟前,踮着脚跟使劲拍打着他的胳膊要求提示。
我伯回过头,手里攥着一把毛票,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进去。他使劲思考了下,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遍笔画,我还是看不懂,“用拼音用拼音”,这下我听懂了,屁颠屁颠地跑回青石条前,用粗浓的笔芯写下了个“n”,感觉不太好看,连忙把笔在手里转了半圈,继续往下写了“iao”,凑成了一个只有我自己能够读懂的“尿”。
那个过程实在是太快了,金色的夕阳还没有铺满门前的两条车辙印,齐着我家院墙那么高的一垛“臭肥”已经被抢空了。后知后觉的还有人听到消息往跟前跑,也只能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遗憾地嘟囔着“我刚听说消息”,吸上一根我伯递过来的“白河桥”香烟,扯上几句闲话后讪讪离开。
那天晚上,在煤油灯下,我伯半猜半忆半询问,爷儿俩对出了记着“瞎大奶”、“老聋子爷”、“群表叔”、“老长头”……等稀奇古怪名字的一本账。
我那皱巴巴的作业本,反倒因为这些名字和数目产生了附加价值而变得高不可攀,被郑重地交到我妈的手里,锁进了那口祖传的黑木小板箱子里。我也因此又得到了一毛钱,准许去买两本新作业来用。我甚至都没有受到我妈习惯性的数落,弄得人怪不习惯的。
那些“长虫皮”的袋子可结实了,可以反反复复用上好多遍。只要不在太阳下暴晒,它甚至不怕雨淋。听说居然可以拿来做裤子。比如有个人,要参加一场什么会,晚上在旅馆里住宿,同室的人看到他一边屁股上写着“日本”,另一边则写着“尿素”。甚至还流行起来了一首歌:“来个啥干部,穿的尿素裤。左边是‘日本’,右边是‘尿素’”。
不过我想,那肯定不是我家卖出去的那批货。因为它既不是“尿素”,也不是日本产的。倒是后来听我伯说,他们就是进城赶个集,遇到人问路。结果就是叶县一个供销社的销售员,也是懵着想去陌陂那边找个化肥销路。
一看,我伯长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回头就“突突突”拉来了几拖拉机化肥。当时还把我伯吓了一跳,因为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他还发愁着垛在哪里,下雨用啥东西来盖。
谁知乡亲们这么稀罕。虽然他当时就想着帮人家个忙,没有加一分钱的价,但后来供销社居然给了一笔回扣。倒是我妈很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人有好心,神有感应。你伯成天帮人做好事,这是老天爷看咱心好,赏给里钱”!(2024.6.5早)
*作者︱时兆娟:方城县作协副主席,南阳市作文教学优秀教师,现任教方城七小。「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