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春天,通往杭州灵隐寺的山路上,走来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身穿洋装,时而口吐洋文,时而欢声笑语,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手挽着手。
一个老和尚一直跟在后面,恋人走他也走,恋人停他也停,恋人的声音小了,他的距离就近了一些,恋人坐在只能容纳两个人的树根上休息,他也侧身坐了下来。
后来,老和尚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过身来指着高鼻梁的年轻女子,低声问道:“这个外国人来中国几年了?”
男子笑道:“三年了。”
老和尚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怪不得中国话讲得这么好!”
老和尚走远后,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张允和是的,她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白皙的皮肤,深眼眶,高鼻梁,像个水灵灵的洋娃娃,可她却真真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
彼时的老和尚也许不会想到,那位叫做周有光的风度翩翩的男子,在几十年后会被中国人奉为“汉语拼音之父”。
而那位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则更是一个传奇,她就是被世人称为“最后的闺秀”的张允和。
叶圣陶曾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诚然,在苏州园林中长大的“张家四姐妹”,经历着从传统到现代的历史蜕变,精致浪漫的生活与跌宕起伏的命运不亚于“宋氏三姐妹”。
张家四姐妹:(前排左起)张允和,张元和,(后排左起)张充和,张兆和作为一个大家族,张家的声望始于张允和的曾祖父张树声,张树声的官做得很大,曾任直隶总督、两广总督、两江总督,与李鸿章齐名。
到了张允和的父亲张武龄,因受新思想的影响,家境殷实的他,决定离开安徽,到苏州兴办新式教育,儿女们的梦,也从此时开始孕育。
说起来,二姐张允和是四姐妹中最灵秀、最风趣、最潇洒的一位,而她的传奇故事,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1909年夏夜,合肥龙门巷的张家大院里,一个早产的女婴突然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脐带绕颈三周,体重还不满4斤。
平常的孩子都是呱呱落地,而她却是默默无声,拎起来打了几十下屁股,还是不哭,差点被接生婆当成死孩子扔掉。
张允和试了十几种办法都没有用,周围的人都说这个孩子活不下来了,但是老祖母却不同意:“再想想办法!”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
“抽几袋水烟试试看。”一个中年女佣说道。虽然谁都没听说过喷烟能将婴儿喷活,但谁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只得任由其死马当活马医。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烟袋一袋一袋地换,房间里安静极了,除了抽水烟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老太太,已经100袋烟了。”女佣无望地看着老祖母,不经心地将围裙里的婴儿抖落到脚边的木盆里去了。
老祖母眼里含着泪,哽咽地说:“再给她喷8袋烟吧。”说罢便闭上了眼睛,捻着手里的佛珠。
老太太信佛,佛珠有108颗,她相信108才是功德圆满。
正当老人要跟这个与自己有缘无分的孙女告别时,她睁开眼,却发现了盆里婴儿的手脚在轻微地晃动。
“活了!活了!”果然,一阵微弱的啼声从木盆里传了出来。这真是一个奇迹!一个平凡的女子,就这样不平凡地诞生了。
张允和是张家的第二个女儿,“二小姐”就成了全世界爱她的人对她最亲切的称呼,而她也的确与众不同。
很多人说,张允和是“张家四姐妹”中长相最标志的一个,而她的气质也是姐妹中最脱俗超群的。
小时候,姐妹四人同样学习昆曲,别人都喜欢杜丽娘,她却偏偏钟爱红脸的关公,她说关公讲义气。
张允和(左)19岁那年,张允和就读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一年级,有一次,教国文的老先生出了一篇名为《落花时节》的作文题目,等到发回试卷的时候,却唯独没有她的。
下课时,张允和忐忑地跑到老师面前:“老师,怎么没有我的试卷呢?”
老师看着她笑了笑:“莫慌,跟我来。”
张允和不知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邀了一位女同学一起到老师的办公室,后来老师从一个上锁的皮箱里,取出了她的试卷。
原来,老师怕男同学抢了张允和的试卷,所以锁在了箱子里,当时的男同学比较淘气,常常开玩笑抢女生的试卷。
张允和急忙接过试卷,看了下老师的评语:“能作豪语,殊不多觏。”
张允和(右)“你的作文跟别人很不一样,有女中丈夫的气概,女孩子要都能像你这样,男女就能真正平等了。”看过张允和的作文,老先生十分欣慰。
后来在光华大学,她成了美女学霸,不仅在田汉的南国社出演话剧,更是第一年就被选为学生会主席,还做了杂志的封面女郎。
也许是初初入世时的生死拉扯,让她的性格中多了侠肝义胆,很难想象,如果不是遇到了温和的周有光,她的锋芒会不会更加锐利?
彼时,16岁的张允和在家父创办的乐益女子中学读书,与周有光的妹妹周俊人是同学,周家和张家相距不远,放暑假时两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
从阊门到虎丘,从河流到山路,从坐船到骑车,时光就这样在一群少年间乘着自由浪漫的风气荡漾开来。
张允和拍的杂志封面中学毕业后,张允和转入上海光华大学读书,而那时的周有光已经在杭州教书。
一天,张允和收到一封信,署名是周有光,她吓坏了,心里有一万只小鹿拼了命地撞,在那个年代,普通男女之间通信是很不寻常的。
原来,周有光的姐姐到上海来玩,张家便托周家姐姐为张允和带了些生活用品,周有光写信来问她是否收到,顺便问问姐姐在上海的境况。
这封看似“漫不经心”的信,却让这位张家二小姐不知所措,她六神无主地拿给一位学姐看,希望可以得到一些救助。
“不就是一封普通的询问信,没什么稀奇,不回信反而不好。”学姐很不以为然。
就这样,在学姐的鼓励下,两个人开始了鸿雁传书。
张允和与周有光不得不说,写信也需要煞费苦心,总要找到一件恰当的事,没有秘密,谁都可以看得才好。
暑假回到家再次见面时,两个人似乎都不再像从前那么自然,一股淡淡的羞涩萦绕在两个年轻人的心头。
张允和曾在1988年写过一篇纯美的文字,叫《温柔的防浪石堤》,回忆了60年前一个秋天的黄昏:
“有两个人,不!有两颗心从吴淞中国公学大铁门走出来。一个不算高大的男的和一个纤小的女的。”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偶尔的目光对视,也会转化为羞涩地微笑,他们走到石堤上,任凭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吹化了他的心。
石堤上,两个人并排坐着,荡着腿,这是他们第一次挨得这样近,浪涛拍打在石堤上,浪花便开上了他们的鞋子。
周有光与张允和周有光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蓝皮小书,那是一本英文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书里夹着一个小书签,是恋人相见的一幕。
张允和仍记得那页纸上的话——我愿在你的一吻中洗尽我的罪恶。
她坐在他的左边,他看她,她红了脸,他的右手抓着她的左手,她的脸更红了,他去抓她的另一只手,他想和她面对面,她却把头转向了更左边。
她虽然没有允许为他“洗尽罪恶”,可当她的第一只手被他抓住时,她就把心完整地交给了他。
1932年,日军炮轰吴淞口,为了安全,张允和到杭州借读,真正进入了与周有光的恋爱季节。
春天,杭州的六和塔下,他第一次为她拍照,她的映山红色旗袍美极了,像一团火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钱塘江水也染红了。
张允和《最后的闺秀》书影年少的情动与羞涩,总是令人感到美好,但她仍是天生急性子的那一个,张家四个姐妹中,她第一个披上了婚纱。
“我很穷,恐怕不能给你幸福。”
“幸福是自己求得,女人要独立,女人不依靠男人,幸福要我们自己去创造。”
1933年4月30日,相恋8年的一对新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年周有光27岁,张允和24岁。
在这之前,张家的亲戚将两人的生辰八字拿给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一口咬定:“这两个人都活不过35岁。”
张允和天生不信邪,坚决地说:“我相信旧地走到尽头就是新的开始。”
婚礼在上海举行,他们特意将桌椅布置成“马蹄”的形状,马走过的地方就有路,有水,有草,有人,有生命,有未来。
周有光与张允和结婚照自此,他们风雨同舟,同甘共苦,并肩走过了将近70年的人生道路。
张允和是个有担当的人,她曾说:“命运为了锻炼我,把最难的题都留给了我一个人。”诚然,人能创造幸福,却躲不过厄运。
1937年,上海沦陷,当时的周有光任职上海银行,工作繁忙的他难以照顾妻儿。
瘦弱的张允和便担当起一家老小的主心骨和劳动力,独自一人带着婆婆和年幼的一双儿女逃难到重庆。
“大轰炸”时,一家人风餐露宿,她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为家人寻找口粮,路边只剩下断堵颓垣,满眼都是腐烂的尸体,是另一个世界。
她很清楚,有生以来最艰苦的日子已经开始了,她不再是张家的娇贵小姐,也不再是周家的少奶奶,而是一个要承担起生活重负的女人。
张允和常常走过一个街口,炮弹便接踵而至,即便如此,她仍将自己的生活看做一种“幸运”,那样洒脱,那样无畏。
诚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战争下的每个人都逃脱不了厄运。
1941年5月,赶上丈夫公差的日子,6岁的女儿突然肚子疼,高烧不退。
张允和慌了神,一家人当时住在乡下,交通不便,又无药可医,当她想方设法将女儿送到城里的医院时,已经无力回天。
女儿的突然离世让张允和一夜之间将眼泪哭干,周有光得知噩耗,亦如晴天霹雳一般,从此夫妻二人再也不在家人面前提起这件伤心事。
失去女儿后,夫妻俩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儿子的身上,彼时的周有光已经调到新华银行,收入颇丰,一家人也迁居到成都,住进了洋房。
周有光(后排左三)然而,看似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却暗藏汹涌。
1943年的一个傍晚,儿子正在院中玩耍,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子弹,突然击中了孩子的肚子。
张允和闻声冲出家门,儿子倒在地上,衣服和双手都被鲜血染红,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她的身体里抽离了出去,只觉得一阵晕眩。
迅速冷静下来的她,急忙和房东一起将儿子送进了医院,手术后才发现,孩子的肠子被打穿了6个洞。
她不明白,为何厄运总是接二连三地降落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家庭上,而每每这时,她的丈夫却又一次不在身边。
她只得托人给正在重庆出差的丈夫打长途电话,要他马上赶回来,在这之前,她只能独自扛下这里的一切。
张允和手术后的孩子还未脱离危险,张允和三天三夜没合眼,寸步不离地陪在儿子身边,女儿没有了,她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孩子。
当周有光冒着大雨赶回到医院时,妻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儿子挺了过来,转危为安。
抗战八年,他们失去了女儿,儿子又与死神擦肩而过,全家人一次次死里逃生,能活下来,已是造化。
八年间,为了躲避轰炸,全家人竟搬家36次,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给周有光夫妇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也让他们更加珍惜当下的时光。
当生活真正稳定下来,周有光成为一代语言大师,成为“汉语拼音之父”时,张允和已是年逾八十的老人。
晚年的周有光与张允和经过了一生的跌宕起伏,她每天仍是与丈夫娇娇闹闹,遇到口舌矛盾皱一皱眉头,丈夫就不得不“缴械投降”。
夫妻二人上午一道茶,下午一杯咖啡,每天她都要将杯子高高举起与丈夫的杯子碰一下,那清脆的一声“叮”,是对过往的坚定,也是对当下的执着。
她的嘴角始终上扬着,仿佛那些惨痛的时光,从没在她心中留下过伤疤。
诚然,出身富贵之家,年轻漂亮,谁都可以优雅,难得的是经历过磨难仍旧风度翩翩,走出过生死依然诗情画意。
早在50岁那年,她便因为严重的心脏病被医生判处了“死刑”,医生认为她随时都会死掉,但这位“二小姐”的命却硬得很。
几十年过去了,误诊的医生都已不在人世,她却还在顽强地活着,并且有滋有味。
1986年摄,左起:张允和,张元和,张充和“我总是能在危难关头,想到一些有趣的事。”张允和常说,自己举重若轻的心态,与丈夫如出一辙。
她一生得体优雅,年逾九十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新女性的活力。
她喜欢旗袍,对中式服装很有自己的见解,但如果周有光说哪件衣服不好看,她就绝不会再穿,因为“女为悦己者容”。
她的发型也有讲究,看起来精致又精神,旁人却猜不透其中的奥秘,这是一款她为自己设计的发型,保持了二十多年,每天早上总要一丝不苟地进行梳理。
即使在家,那如玉的手腕上也总是会有一块细皮表带的手表,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透着一个完美女人的精细。
晚年的张允和也许有人会说,张允和是天生的富家小姐命,即使经历过战争的磨难,骨子里也依旧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
其实不然,张允和在生活中很有一套,不仅烧得一手好菜,而且持家理财有方,相形之下,周有光却是个“甩手大掌柜”。
尽管为周有光管了七十年的账,他的吃穿都是由她一手安排的,但她也不得不笑着承认,他养了她五十年。
自从1952年她被迫失去了高中历史老师的工作,她就专心在家从事昆曲的研究。
每每有人称赞她是20世纪最美的女性时,张允和总是微笑着,用英文说“谢谢”,周有光听到这话,总会跟着偷偷地笑:“她是个很聪明的人,这辈子只做了一件傻事,就是嫁给了我。”
左起:张允和,周有光,沈从文,张兆和张允和常说,做女人要做到“三不”: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要拿自己的错误惩罚别人;不要拿自己的错误惩罚自己。
不得不说,在任何时代看,这“三不”都充满了人生智慧。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让张允和变得沉默,反而让晚年的她愈发活跃,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做了起家族事业。
《水》是早年间张家姐弟们办的家庭刊物,完全是自家人写,自家人印,自家人看,这也成为了中国独一无二的油印家庭文学刊物。
从两人恋爱的时候起,周有光就为《水》义务打工,谁承想,70年过去了,《水》竟然复刊了。
主编张允和仍旧请周有光打工,同样的刊物,同样的人,时光荏苒,恍若隔世。
这位“打工仔”不仅教会了“主编”使用电脑打字,还要随时等候被抓去解决突发问题。
晚年的张允和端庄、洒脱、勇敢、幽默,在张允和的身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女人优美的集合,她满意这一切,从不留下一点遗憾。
2003年4月30日,是张允和与周有光结婚70周年纪念日,但是“二小姐”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2002年8月14日,张允和安然去世,从容走完了一代闺秀93年的传奇人生。
周有光在妻子的遗著《浪花集》的后记中这样写道: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一时透不过气来……但是,我只有服从自然规律!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是的,在时间无尽的沧海中,生命就像一朵浪花,转瞬即逝,她将优雅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也将美丽定格在了这现世的天地间。
她来的时候不慌不忙,走的时候也安之若素,“死”未尝不是另一种“生”。
也许她已经迈向新的路途,就像那年春天通往灵隐寺的山路,沿着溪水向上,再向上,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