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张居正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回到寓所。从西厢房里传来一阵朗朗读书之声,张居正知道又是懋修在用功,也不打搅他,径直走进自己的书房。
游七见主人回来了,忙把书房里蜡烛点燃,又指着桌上一份文书说:
“此是吕大人差人专程送来的!”
张居正用眼扫了扫,口里“噢”了一声,随即放松四肢瘫在椅子上。明知陆树声难回心转意,可张居正还是登了他的门,不厌其烦地说了许多好话,多少使陆树声受了些感动,便向张居正推荐南京礼部侍郎万士和接替他的职务。至于他自己,则去意坚决,无意反悔······
张居正心情颇有些不佳,坐在椅子上,小憩了一会儿,这才拿起桌上的文书,原来是一个大信袋,信袋里又装有一封文札,并附有吕调阳写的便笺:
首辅台鉴:
兹有兵部侍郎汪道昆遵照旨意,业将那笔饷银之去向写就报销帐单,送交阁中。适逢首辅不在,遂送入寓所,请细核之,酌便处置。
原来是汪侍郎的信。
张居正连忙拆封看起来,浏览一遍,不觉勃然大怒,直气得七窍生烟,这哪是什么“报销账单”,通篇堆砌着华丽的词藻,充斥着浮意虚情,实实在在是一篇抒情散文!他恨恨地提起斑管狼毫,在一旁批下八个大字:“芝兰当路,不得不锄!”写毕,“啪”的一声扔下笔,抱着双肘沉思起来。
他不是不知道汪道昆的才名,他是本朝仅次于“文苑班首”王士贞的散文大家。可是,才情再好,不能济世,又有何用?汪道昆纵有芝兰之美,却开放在众人行路的要冲,妨碍交通,也就只好锄去了事。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会得罪清议,那些好事之徒会传出种种流言:妒贤嫉能?才人相嫉?擅用权势?心胸偏狭?······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可他不管!他渴求人才,然而他所求的只是“能办实事,有礼于君”的人才,不要那些只务虚名,坐以养尊的人。
他暗下决心,利用这次京察之机,视其情况,该处置的处置,提升的提升,该外放的外放,分别对待,各得其所,不问是谁的亲故乡党,一视同仁······
想到这里,他习惯地站起来,准备去找杨博具体商议,猛想起已经不可能了,心中顿觉一阵酸楚,又颓然坐回椅子上。
唉,明天,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杨博就要启程了。他将坐着自己雇请的牛车,携带着家眷从人,从西直门出城,辗转千里,一路风尘,回他的山西老家。这一路上,该有多少磨难?早知今日,真不该这么急就议起新驿规的事儿来?······
人生不测,真难料及旦夕之祸福呵!张居正心事茫茫,神思恍惚,一面为人事安排着急,一面为老友担忧。一阵倦意袭来,竟迷迷糊糊打起盹来。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惊醒,睁眼一看,原来是懋修,拿着一件棉袍往他身上盖,懋修见他醒了,便心疼地说:
“爹爹也太累了。这样睡容易着凉,何不到房中歇息?”
张居正见儿子体贴自己,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微微一笑,说:
“我何曾睡着?不过养养神而已。你不去读书,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哪里,孩儿读书直到傍晚都未见爹爹回来,心下担忧。是游七说您在书房,这才过来探望。”
“哦······”张居正不做声了,用棉袍裹好腿部,依旧坐着沉思。良久,一抬头,见懋修还站在旁边,便奇怪地问道:
“怎么还在这儿,快去读书呀!”
懋修口张了张,欲言又止。张居正见他神态异样,便问他何事,懋修讷讷道:
“秋闱在即,爹爹准备何时让儿回乡应试呵?”
“噢······”张居正这才想起来,不觉心中一震,陡生一股内疚之情。也真是的,让懋修来京师原本想亲自督导他的学业,以备乡试取中。谁知来了后,自己成日卷入政务,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无暇过问,幸得懋儿刻苦自砺,也没什么不放心。
“哎,是爹爹不好,近来对你关心不够······”
“不,不,爹爹为国事操劳,饭量大减,疲乏不堪,孩儿自顾读书,对爹爹照顾多有不周之处,还望爹爹谅儿不孝之罪。”
“哪里,为国尽忠,怎能侈谈辛劳?你回乡应试,自己想何时走?”
懋修想了想,回答说:“儿离开母亲、爷爷已数月之久,心中十分想念,若得爹爹方便,就近两日内动身如何?”
张居正没有做声,默默思索着。
北京距江陵,相隔数千里,他知道懋修来时是湖广巡抚亲自发的勘合,一路宿驿站,坐车马,未受什么苦。这趟回去可就得一切靠自己了,他才十七岁呵······得让他理解自己,还要在心中有所准备才行。于是,他定定地盯着懋修略显稚气的脸庞,开始缓缓讲起了杨博的事儿。
懋修眨着双眼,听完父亲的讲述,心中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不待居正点明,便抢先说道:
“孩儿明白爹爹的心思,杨世伯已做出了榜样,孩儿也绝不会给爹爹丢脸。就待儿自己雇车回去便了。”
“如此甚好。”张居正深表赞许,高兴地点点头,又说道:“爹明日就去为你寻一书僮,也好作伴还乡,路上千万多加小心,不是万不得已,不可随便说出我的名字······”
“孩儿明白。”
“还有,动身之日还可再推迟几天······这样吧,五日以后务必起程。”
“一切由爹做主。”
懋修毕恭毕敬地答道。他自然不会明白要他迟几天走的用意,以为父亲安排不过来,其实,居正想的是,按各地驿站快马的传递速度,五日之后,各州、县、府也差不多都会收到驿递新规了,那时再让懋修起程,不是更可做一个无声的表率吗?
张居正感到倦意已消,不觉站起身来,踱到窗边,
推开雕花窗棂,伸了伸腰。窗外,一弯冷月渐渐西移,将临中天,几片浮云不时遮挡这片残月,终究很快掠过,一任它向人间撒下清辉。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
张居正望着月光,不禁又吟起了这首词。懋修在一旁听了,知道父亲又想起了杨博,也不打扰,静候在侧。
其实,张居正此时不仅想着杨博,不知怎么还想到了高拱。
快有两年了,他回到老家后过得怎样呢?
凭心而论,他与他尽管对朝政的见解可能不同,但私交还是很深的。
他俩人曾同在福王(即后来隆庆)府中充任讲官,又同在文渊阁供职,多年朝夕相处,毕竟算得上老友呵!
“懋修!”张居正忽地喊道。
“孩儿在此。”
张居正回过头来,神色庄重地吩咐道:
“你路过河南新郑,务必查访高阁老的住址,上门请安,代我向他问候······”
“孩儿记下了······爹爹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早点
歇息去吧,保重身体呵!”
“你走吧,我这就去安歇。”
懋修不放心地默然退出。
张居正却仍无睡意,他又一次临窗远眺,情寄天际,心底暗暗叹道:“哎,如今之高拱,会否是他日之张居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