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未曾料到,吏部尚书杨博一病就不起了。
连日来,亲朋故旧,门生同僚,纷纷前来探望。看过的人出来后都私下议论:“只怕杨博公是大限将临了······”嘴里说着,人人不免心怀恻隐之心,暗暗嗟叹不已。
张居正的心情尤为难受。当初以为杨博只是偶感 不适,也未多放在心上,自己专心在处理繁忙的政务。在这中间,也曾与吕调阳一同带着京察的计划和草拟的驿递新规来找他会商,当时看他气色还好,杨博兴致勃勃,又补充了许多高见。谁知这段时间,那病情竟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正是百废待举,宏图初展之际,忽缺得力臂膀,张居正仿佛觉得当头挨了一闷棍,颇感凄凉。那杨博也料知自己病难痊愈,怕久滞京师,一旦不测,不能落叶归根,又恐多扰居正,索性写下辞呈,请求致仕,回山西蒲州调理。
张居正接到由司礼监转来的这份辞呈,心中更为不安,正准备前往杨博家中,再行探望,忽又接到礼部尚书陆树声的辞呈,也请致仕放归。张居正吃惊不小,一下子要走两个尚书,这怎么得了?惶急中,他嘱吕调阳务必抽空往陆树声家婉言劝留,自己则慌不迭地坐上轿子,来到杨博家中。
当杨博家人把张居正引至病榻前,正见杨老夫人携丫环捧着药罐,半跪榻前,一匙一匙地给杨博喂药。张居正制止了家人的通报,就悄立一旁,默默相望。只见杨博面容比前日又显憔悴,两臂消瘦如柴,手背青筋暴突,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张居正一见此情,心如刀割,不觉喉头哽咽,万般难受,临来时准备竭力劝阻的决心顿时摇摆不定了。
少顷,杨夫人喂完药站起身来,看见张居正,赶 紧行礼,张居正慌忙答礼。杨博这才发觉居正,欲撑起身来,被张居正抢上前一把扶住,安顿他躺好了。丫环忙递过椅子,献过茶,便随杨夫人退入后堂。
杨博微微喘口气,轻轻问道:
“首辅想必是为我的辞呈而来?”
张居正望着杨博,一时多少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默默点点头。此时,他的心情更加矛盾,他实在不愿意杨博就此致仕,可以预见他这一走,必将绝难再返京城了,这留下的巨大空白由谁来填补?可一见到杨博这副病态,明知这不是一两日就能好的,又不忍心强劝他留下。
“首辅,······毋庸多言,”杨博很理解居正的心情,反来劝慰他,“病情深浅,害病之人最明。倘有一线转机,我何曾愿意舍首辅而去?想起那日在首辅家中的月夜相聚,一腔豪情尚在胸怀。然病起突然,人难左右,也是无法的事。可惜的是,从此再不能报答首辅知遇之恩了,壮志未酬,心犹未死呵······”
张居正听到这里,那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面颊簌簌地落下来。他转过脸,用袍袖拭去泪珠,哽咽着答道:
“居正受命于多事之秋,才疏学浅,勉为其难。幸得杨兄多方关照,且身体力行,为居正分忧解难,每思于此,实难舍杨兄······唉,这也是居正缘份太浅呐!”
杨博费力地摆摆手,道:“首辅言重了。博一老朽,官场一生,空负圣恩。唯晚年知遇首辅,也算做了几件有益之事,博平生足矣!还望首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锐意进取,以图中兴大业!”
张居正感激地连连点头:“杨兄所嘱,居正铭记在心。”
两人叹息了一会儿,杨博又问起驿递新规的事,居正告诉他已在原有基础上新补删改,最后审定,只待颁诏了。杨博听说,也忘了自己是大病之人,执意要听听条款细目。张居正无奈,只好细细陈述一番。原来这新驿规经张居正反复推敲,所有款项俱严密细致,然比起太祖时代,犹嫌宽容。
当张居正陈述到“凡内外各官”这一条时,猛想起杨博即刻要致仕回里,正应着此务不能给驿的禁令,不觉有些窘迫,便止住不往下说了。
杨博情知有故,偏不住地催他,张居正只得吞吞吐吐继续念完。杨博仔细听完了,微微颔首称善,说:
“很好,首辅想得周全。想驿弊一清,不惟使弄权之人收性,更可解百姓之苦也!”他顿了顿,长长吁了一口气,转而面露笑容,不无高兴地说:“此一来,博有幸能成为第一个执行新规的人了哩······”
张居正急忙截住了杨博的话头,急急说道:“不,不,杨兄事当另作他论······”
杨博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首辅不必再劝,博早已作安排,三天前家人即已雇好牛车,只待请行了。”
“那如何使得?杨兄病体,怎经得牛车长行颠沛?
再说,新规尚未颁下,杨兄完全可以暂循旧例呀!”
杨博仍旧摇头,说:“新规虽还未颁,可满朝谁不知首辅正整治驿递?不能正己,焉能正人?值此紧要关头,我不能让首辅为难,就让我效最后一次力吧!”
说着说着,杨博一阵激动,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那眼眶里隐隐滚动着莹莹的泪珠。张居正万般无奈,只得长叹了数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他胸中奔涌着一阵阵激情,真想与杨博抱头痛哭一场,好不容易强忍悲怀,再次劝慰了几句。末了,两人紧紧握住手臂,互道珍重,然后依依惜别······
挽留陆树声的事同样没有成功。吕调阳回阁后气愤地告诉张居正:
“陆大人铁心致仕,无意反悔。调阳不仅劝说不成,反受他一番羞辱,真真可气!”
“怎么?”张居正诧异地问。
“哎,别提了!那老儿大言不惭,吹嘘他此番致仕是如何贤达,属君子之德,是真正的清白。言下之意,讥讽你我是贪恋权位,沽名钓誉,必无好下场。”
张居正听罢,半晌没有言语,心中感慨万端。人与人竟如此不同,都是“致仕”,其缘由却大相径庭。他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说:
“也罢,我再亲自去一趟吧!”
吕调阳气犹未消,劝阻道:“我看不必费心了,事
情已无转寰的余地,何必自讨没趣?似他那样自视清高又不干实事的人,多致仕几个毫不足惜!”
“此言欠妥,”张居正摇头道,“责任总得尽到,即使走也须走个明白,有什么话让他留下也是好事。”
说完,便昂首跨出了文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