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满意》

太子挑选女官那日，继母毁了我的脸，打断了我的腿。

我立在清丽脱俗引人连连赞叹的继妹身旁，宛如笑柄，越发衬得她落落大方。

她与太子引经据典畅快交谈，太子满意的目光一刻未曾离开。

「蔺小姐很好，就她吧。」

蔺府上下皆大欢喜，继妹含羞带怯，眸中得意。

无人在意处，太子却朝我轻勾唇角。

我读懂了他的唇语——

「能杀么？」

1

「姐姐，可不能如此盯着太子殿下看呀，这可是大不敬。」

继妹蔺云梦故作温婉的声音响在耳边，拉回了我即将与太子对视的眼神。

周围响起阵阵窃窃私语，无非是说我这个做姐姐的恬不知耻，竟想堂而皇之勾引太子。

从我出现在此处之时起，嘲讽与讥笑从未停止过。

不为别的，蔺云梦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其长姐却跛着脚出来，沿路摔了好几次，抬起脸时半边脸上竟然全是疤痕，丑陋不已，令人作呕。

两相对比之下，高下立判。

虽然我的脸半边面目全非，但我确信，太子认出我了。

他最喜欢听我的声音。

我方才那颤颤巍巍的几句，虽然与平日安抚他时大相径庭，但足以让他险些乱了方寸。

从他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折扇的指尖开始颤抖，我就知道，他会选谁。

蔺小姐，哪个蔺小姐，自然是落落大方的二小姐。

东宫事忙，定下女官人选后太子很快起身离开。

此后他的眼神并未落在我身上分毫。

直到一切事了，再没了外人，回府路上，继母小林氏匆匆上了我与蔺云梦的马车。

她面露关切，十分担忧。

「容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怎么伤成这样了呢？」

「可是不敢说？没事的，容儿，你告诉母亲，母亲一定让那贼人好看！」

她眼含热泪，声音哽咽，听得一旁的蔺云梦都嫉妒得抿了唇。

「母亲，您只关心长姐，女儿今日表现这般出色，您都不看看女儿吗？」

蔺云梦被小林氏嗔怪地乜了一眼。

「你姐姐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娘对她好也是应当的。」

她不忿地坐回去，小声嘀咕：「亲生的不管，对不是亲生的那么好，到底谁才是亲女儿啊……」

不怪蔺云梦吃味。

小林氏对我，比对她这个亲女儿还要好上百倍。

蔺云梦有的我也有，她没有的，我还有。

以至于人人说我好福气，没了亲娘，却又多了个胜似亲娘的继母。

继母疼我比自己的亲女儿更甚，我若是不识好歹，那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仁不孝了。

本朝重孝道，不孝之人，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我淌下泪，感动地扑进小林氏怀中。

「没有人害我，母亲。」

我的话让小林氏一顿。

「母亲待我这样好，若我这样做能让妹妹得太子殿下青眼，便不算白受伤……」

小林氏恍然大悟，大为感动，搂着我心肝心肝地喊，两个人抱着一通痛哭，倒让蔺云梦成了尴尬的那个。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

「装什么装。」

「从小到大就爱装。」

「贱货。」

是啊。

我当然得装。

否则哪能活到现在。

2

小林氏，是我如今的继母。

也是我阿娘的亲妹妹。

阿娘死后，父亲悲痛万分，为阿娘守灵多年，悼亡诗一篇一篇地写，让天底下无数读书人为之感叹赞颂。

直到祖母以死相逼，说后院不可一日无主，否则家宅难宁，才让重孝道的父亲松了口。

「娶谁作续弦都是娶，随意吧。」

祖母一早便相中小林氏，古来发妻的妹妹作续弦的例子也不少，知根知底，也能对发妻的孩子好。

父亲勉强同意，也算是人人满意。

如果，我幼时没有因为贪玩躲在阿娘床底下，或许，此刻我真的将小林氏当做了亲生母亲。

什么娶谁都是娶。

分明就是一场天大的阴谋。

妹妹来看望姐姐，与姐夫在姐姐的病床前情难自已，行苟且之事，活活将姐姐气死在病榻之上。

我父亲，真是天底下读书人口中好一个「好丈夫」。

小林氏在我父亲作戏半年后入的府，入府后对我极尽疼爱，拿我当做亲女儿。

父亲也因为曾经的错误对我愧疚万分。

所以，我在府中的地位，比蔺云梦要高。

他们如此待我，我若置若罔闻，脊梁骨都能被戳断。

那又如何？

十五年了。

我从没有一刻忘记阿娘的死。

马车途径宫门，我忽然捂着肚子神色痛苦。

「母亲，可否停车，让女儿去寻一寻恭房？」

「你腿脚不便，要不要让梦儿扶着你？」

小林氏此刻深知亲女儿浑身不痛快，迫切需要一个独处的机会，我说不用，她便不再强求。

我一瘸一拐下了马车。

问了宫女所用的恭房在何处，我一步一小心，慢慢地走过去。

「慢死了。」

「比我养的小虎儿挪的都慢。」

我被人扯了过去，轻呼一声。

「轻些，疼，好疼——」

触及我骨头凸出几乎已经变形的脚，他原本不甚在意的动作陡然放轻。

「我以为，你继母只是逼你装出这副模样来衬托她那个绣花枕头女儿的，却不曾想，她竟然是真的如此恶毒！」

「看来查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小林氏很会做表面功夫。」

我抿唇没有说话，在他眉间一抹郁色怎么也化不开时埋头就要下跪。

「从前在学堂时有眼无珠，屡次僭越，殿下恕罪。」

太子看着我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拳头紧了紧。

「殿下，我得走了，以后殿下应当长住宫中，不便出宫了吧，元容没机会再安抚殿下了，万望殿下珍重己身，少动怒，少杀生……」

我起身欲走，却被他忽然拉住。

「那日我在学堂动怒，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只觉如甘霖一般，从此便再也离不开。」

「我怕你是谁派来引诱我的细作，怕你另有目的，怕自己会沉迷，后来逼着自己不去见你，你竟也如此狠心，不来寻一寻我。」

「多日不见，你就只对我说这些吗？」

我颤抖着没有开口。

他叹了口气。

「杀了她，孤替你杀了她们，好不好？」

他语气中满是心疼。

我却在黑暗中勾了唇角。

3

「母亲，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此番面上是挑选东宫女官，实则是皇后娘娘在挑选太子妃人选呢。」

「若是不出意外，我是不是可以一步登天，成为太子妃，再成为皇后？」

长时间没有听见小林氏的声音，她大约在思忖这样的好事到底为什么会落到自己女儿头上了。

但却也难以拒绝这样大的馅饼。

母女二人希冀满满，马车内氛围良好。

不知怎的，蔺云梦又提到了我。

「我若是大权在握，第一个就要那个蔺元容去死。」

「没娘就是没娘，她自己的娘不中用，死了，不要她了，凭什么抢我的娘？」

「母亲，我知道你是为了名声没有办法，不得不对她好。」

小林氏没出声。

我知道她当然是默认了。

「看着她的脸啊，我就想起我那早死的姐姐。」

「我那姐姐怎么就那么不争气，不把她一起带走呢。」

「这张脸啊，真是讨厌得紧，好在她够蠢，为了孝顺我，自己就动手毁掉了。」

「我不得已对她好，也算是有了回报。」

「梦儿，哪有人会不爱自己的亲女儿呢？」

母女二人彼此安抚，算是达成了共识。

他日大权在握，找个由头就弄死我这个碍眼的家伙。

我自幼耳力过人，小林氏二人不知，声音压得再低也无用。

这就开始做梦了。

好啊。

这场梦做得越大越好，那样才有意思。

4

为着蔺云梦被选为东宫女官，我父亲这个不大不小的文官也着实风光了一把。

蔺府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官场上的老狐狸们不会明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提出想要见一见蔺云梦。

见了也只是夸她蕙质兰心，国色天香。

哪一句不是当年皇帝盛赞皇后的。

无尽的阿谀奉承之下，蔺云梦端足了派头。

离进宫不到三日，她日日数着漏刻过，恨不得时间飞速流过。

至于我，在宫里出了大丑，只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进宫。

更有甚者，扬言我这般败坏蔺家形象的女儿，就该一辈子守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因此那些以往争先恐后想进我院中伺候的下人们纷纷找了借口离开，我全部应允。

这段时日，我这院子冷清得连蚂蚁都不愿踏足。

小林氏倒是没昏了头，还记得要治一治我的伤。

只是来过的大夫纷纷摇头叹气，说我这脸治不好了，腿怕也是废了。

小林氏哀婉痛心一番，我再表示自己无怨无悔一番。

做足慈母派头后，她满意离去，继续做起皇后之母的春秋大梦。

很快就到了蔺云梦进宫的日子。

蔺家上下敲锣打鼓，将蔺云梦送上了马车。

小林氏瞧着那挂着皇家牌子的马车，眼睛亮得仿佛瞧见了一条青云大道。

也没有什么母女分别的悲伤，两个人眼中都是无尽的向往。

无人留意处，我缩在角落里，来接人的小黄门毕恭毕敬地塞了一块玉牌并一封信给我。

这小黄门倒是面熟，从前太子日日来京城学堂静心，一直是他乔装打扮跟随在侧。

难怪认识我。

晚间回房，我拆开那信，只见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虽不知为何你说她不能杀，但还是依你，她的生死依你，其余的，可得依我。」

我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为什么。

其实我大可以让太子找个由头料理了蔺云梦。

可死得太痛快了，不够啊。

她想大权在握。

我也想。

5

小林氏是在风光半月后在一场宫宴上突然发现事情不对劲的。

按理说，作为太子的女官，甚至是皇后可能看中的太子妃人选，蔺云梦在宫里应当过得如鱼得水才是。

但是并没有。

小林氏见到她时，发现她畏畏缩缩地跟在太子身后，衣着光鲜亮丽，手却在悄悄地抖。

在触及小林氏目光的一瞬间，她的眼眶就红了。

下意识想喊「母亲」，结果太子稍稍偏头，她竟然打了个哆嗦，把什么话都咽下去了。

最终只留给小林氏一个让她整场宫宴都坐立难安的求助眼神。

直到结束时，蔺云梦伺候太子离席，无意中露出了一截手腕。

一截触目惊心的手腕。

小林氏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娇宠长大的女儿身上会出现这样的伤痕。

她当下顾不上什么体面，匆匆离席，回府与父亲商议去了。

父亲也只能叹气。

二人商议一晚，最终只能找了个装病的借口让蔺云梦归家一趟。

宫中不愿放人，只说太子殿下离不开这位女官，需得尽早回去。

可怜蔺云梦一见到小林氏就扑到她身上哭。

「母亲，我不要再进宫了……」

「太子他就是个索命的恶鬼，他不是好人……」

「母亲，你救救女儿吧！」

话到此处，不必再多言，蔺云梦拂起袖子，露出掩盖在光鲜亮丽之下的累累伤痕。

简直触目惊心。

「他不是离不开我。」

「他只是喜欢折磨我！」

「他说我的惨叫格外动听……母亲，我不能再进宫了，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只是这事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那是太子，是天家。

进了宫，怎能说出就出。

小林氏和父亲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她既舍不得女儿，也不甘心这些时日的风光就此消散。

世间哪有两全的法子。

我可以送她一个。

小林氏心烦意乱抱着蔺云梦掩面哭泣时，我进门，给她添了盏茶。

「我带了药膏了，妹妹要不要……」

蔺云梦只当我来看她笑话，直接推开了我。

我腿脚不便，跌坐在地上。

「你给我滚，不需要你来假好心！」

小林氏忽然坐起了身。

她的目光在我还能看的半边脸与蔺云梦身上徘徊。

忽然眸中一亮。

看来是想到办法了。

6

我和蔺云梦，同父异母。

但是两个人的长相都恰巧随了我父亲那张脸。

因此，我与蔺云梦，是像了六七分的。

如今我毁了半边脸，仅剩的一边瞧着与蔺云梦更是相似。

我知道小林氏闪着精光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以多年待我的慈母之心作挟，再推心置腹痛哭流涕一番，求着我代替蔺云梦入宫，替她去入那虎穴。

小林氏越想越觉得这是这是当下唯一的法子。

于她而言，也是个好法子。

左右多年真心以待不过是做戏而已，实际上若非形势所迫，她根本不会让我活到现在。

我代替她真正心疼的宝贝女儿入宫受虐，她乐见其成。

于是当着所有下人面，她忽然径直朝我跪了下来。

眼泪说流就流了出来。

连蔺云梦都没有反应过来。

「母亲！你疯了吗，你跪她做什么！她也配！」

小林氏躲开蔺云梦的搀扶，只是含着泪看着我。

「容儿……」

「母亲这么多年，虽是你的继母，但从不拿你当继女，只当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

「母亲从未求过你什么事，这是第一次……」

小林氏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豁出脸面，就是笃定了孝字大过天，我没有办法拒绝，也根本拒绝不了。

毕竟，她可是拿我当亲女儿疼爱的慈母啊。

我这个继母被她哄得团团转，为了报答她，甚至可以自残，又怎么会不同意？

我不过显出一丝犹豫，她便瞄准了正中的柱子。

「容儿，母亲不愿意逼你，只能以死相求了——」

下人们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无外乎是感叹小林氏多年慈母之心喂了狗，为了我这个白眼狼冷落亲生女儿，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可以想象得到，今日我若是不答应，明天等着来蔺府戳我脊梁骨的，怕是一整个京城都装不下。

于是我哭着拦过去。

「母亲——」

「母亲这样待我，如今能报答母亲，我怎么能不答应呢？」

蔺云梦渐渐懂了小林氏的深意。

见我答应，她眸中迅速闪过一丝欣喜。

至于小林氏，抱着我哽咽，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

「好孩子，你放心入宫，我与你父亲一定尽快找到方法，救你出来，绝不让你受伤害！」

笑话。

若是太子能替她弄死我，她怕是高兴得做梦都能笑醒。

我抚着小林氏的背安抚她，也颤抖道：「既是要扮做妹妹入宫，那在家扮成我的妹妹是否也得与我如今一样，才不会让人生疑？」

「毕竟是皇家，总要小心一些。」

此话一出，原本窃喜的蔺云梦忽然顿住。

我如今这副模样替她入宫，大可以说是因为害怕所以回家自残以求太子能厌弃自己。

可留在家中的她，也需要扮演已经毁了容瘸了腿的我，若是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定会叫人生疑。

所以，蔺云梦想与我交换，想活下来，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能行呢？

为了逼真，蔺云梦的伤，是曾经自毁容貌自断一腿的我亲自动的手。

小林氏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被我寻找好角度敲断了腿，连骨头的凸起都要折得一模一样。

至于脸，划开她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肌肤时，鲜血四溅。

蔺云梦尖叫，小林氏缩在父亲怀里痛哭流涕不敢看。

一刀又一刀，所有人的心都是揪着的，只有我的内心无比畅快。

这一晚之后，回了宫的不再是蔺云梦。

而是我蔺元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