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属马奴》
我原是尚书府里,一个平平无奇的马奴。
后来晋升成了二小姐白安的专属马奴。
我牵着她的枣红小马。
看着坐在马背上的她,从幼学到豆蔻,再到及笄……
老爷给她定了永安侯府这门富贵的亲事。
成亲那日,小姐在花轿里哭了一路。
那小侯爷整日流连秦楼楚馆不说,还养了外室。
小姐嫁过去,不过是做了个正妻的摆设。
后来啊,我穿上了戎衣,扛着长矛,上了战场……
1
那日清晨,我正在马厩给府里新买的枣红小马添加草料,二小姐白安一身月白暗纹的劲装,走了过来。
她一下就看上了这匹矫健的枣红小马,对一旁的大小姐白柔道:「阿姐,我就要这匹马了!」
白柔宠溺的看着已经翻身上马的白安,嘱咐我拉好缰绳,又不放心的对我道:「你这孩子,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生,你可会骑马?」
我忙回道:「奴才是刚从厨房那儿调过来的,奴才会骑马。」
马上的白安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阿姐,你记性可真差,你忘啦?他就是我们那日从路边捡回来的那人。」
白安眉目含笑,那亮晶晶的眸子里仿佛有星星,我看得不禁有些晃神。
大小姐白柔如今才二八年华,其实,我已经十二岁了,只比她小四岁。可我,确实比同龄人要瘦小许多。
这短短的十二载,我却觉得,过得是那样的漫长。
那时,爹还没死,家里也养着马,爹便把我抱在马背上,教会了我骑马。后来,爹病死了,家里的那匹老马也被卖了。
小小的我,每天背着比我人还高的锄头,在地里拼命干活,恨不得把锄头抡冒烟。
爹活着的时候,总说:「禾儿,你娘嫁给我,没过上啥好日子,所以爹要多干活,多赚些银两,让你们能吃饱穿暖!」
爹没了,所以,我想养活娘,我想让娘过上好日子。
可是,要过上好日子,咋就这么难呢?
那年,闹干旱,田里颗粒无收,尽管我和娘每天就喝一碗稀粥,可那米缸里的余粮还是见了底。最后,我和娘饿的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我娘沉默了两日,又消失了两日……
那日,清晨便下起了小雨,我正把寻来的野菜在锅里煮了,消失了两日的娘终于回来了,我看见她,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娘,你可千万别再丢下我了啊!」
娘消失的这两日,我怕极了,爹没了,我不能再没有娘了!
可是最后,娘到底还是把我丢下了……
2
邻村的一个有些家底的屠夫看中了我娘,他愿意娶我娘。
但是,屠夫不想让我娘嫁过去的时候,还带着我这个拖油瓶。
我被我娘带到了李员外面前,四五个孩子并排站在那里。
李员外已经年过半百,肥胖的脸上,一双小眼扫视过我们,最后停在了我和另外一个男孩的脸上。
他肥胖的手捏了捏我的脸蛋,又捏了捏另外一个男孩的脸蛋:「这两个的模样倒是清秀。不过,在我这儿,光长得好还不行,还得听话……」
他拖长了尾音,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油腻腻的,让我心里泛起了恶心。
但想到要让娘过上好日子,我生生压下心底的恶心,察言观色道:「老爷,我不但听话,我还能吃苦!我啥活都愿意干,而且绝不喊一声苦!」
他听了我的话,似是很满意,肥胖的脸上堆起了笑,那肉一颤一颤的,像两块白腻的猪油:「行了!就你了!」
我娘收了李员外的十吊铜钱,临走前,我娘到底还是流下了泪,她抱了抱我:「禾儿,是娘对不住你!」
我狠狠地吸了吸我娘衣裳上的肥皂味,又看了看她衣裳上的补丁,推开了她:「娘,你走吧!不用惦记我,我不在,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我有手有脚的,到哪儿都能干活,我不怕苦,只要我娘能过上好日子就行。这样,地下的爹也能安心了。
可是,留下来以后,我才发现,和我原先预想的不一样,我并没有分到劈柴挑水的活,而是被派去了春堂苑。
3
当我踏入春堂苑,看到眼前这个梳着女子发髻,涂着唇脂的清秀瘦弱的男子时,我的心里着实惊了一下。
原来,这李员外好男风,眼前这个男子名叫清风,原是个小倌。
李员外来得很频繁,他每次来的晚上,我总能听到房内传来清风的惨叫声,我在冷风里瑟缩着脖子,身体微微地抖。
第二日,我帮清风擦洗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的新伤叠着旧伤,甚是可怖。
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清风三个月,可是,他却日渐憔悴。
清风病了,我在床榻前守着他,他病得迷迷糊糊,嘴里不停地喊着:「娘,娘……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想娘。
我也想我娘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再挨饿,有没有过上好日子……
半夜他突然醒了,我在烛火下喂他喝了茶水,他清醒了一点,忽然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同情和怜悯:「我当年被卖的时候,也同你一般大。
「那个李员外,是个连禽兽都不如的东西,你要是能逃得掉,就赶紧跑吧!」
清风的病还是没好,李员外再来的时候,清风还在睡着。
李员外的脸色沉了沉,又把那双小眼看向了我:「小禾儿,来,给我倒杯茶!」
我忐忑地把茶水递给他,他突然用肥厚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这小模样长得不错,等以后长开了,定是有一番滋味的!」
我惊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烫红了他那猪蹄般的手,他痛得弹起,恼怒地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我被打倒在地,眼冒金星。
床榻上原本睡着的清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忙从地上爬起来,几步扑到他面前,帮他轻拍着后背。
清风睁开了眼睛,声音轻柔:「老爷,实在对不住,等清风好了,定会好好服侍你的。」
在清风剧烈的咳嗽声中,李员外到底还是拉着脸走了。
清风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让我把他扶起来,他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里面装着我小时候的胎发,等你出去了,找个干净的地,帮我埋了吧!这李府,实在是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又递给我两吊钱:「再过两日便是李员外的生辰了,趁那日管理松懈,你把这两吊钱偷偷塞给后院那赵二,就说帮我去买胭脂。」
「逃了吧!」
我看着他清瘦苍白的脸,哽咽道:「那你呢?」
清风摇了摇头,昏暗的烛火下,他的眸子似染了一层霜,声音轻的像一片枯叶:「我左右是逃不掉的,我自有我的去处……」
说完,他不再理我,兀自面朝里躺下。
李员外生辰那日,赵二喝得有点醉醺醺,他掂了掂我递给他的两吊钱,两个醉眼看着我,大着舌头骂道:「清风那个不要脸面的腌臜货,有这买胭脂的钱,还不如给我!」
我面上强装着镇定,可内心已经是慌乱一片,我生怕他不同意。
我紧紧攥紧了袖子底下的手,手心里已是汗湿一片。甚至设想了,假如他不放我走,我是不是和他拼了?然后逃出这个吃人的地方……
4
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最后,他终于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快去快回!」
我强装镇定地转身,待走出院门后,我只觉心快从我的嘴里跳出来了。
我在树荫下朝春堂苑的方向跪下磕了几个头,再起身时,我已经擦干了眼泪。
我沿河找了一片干净的所在,把清风给我的那个荷包,埋在了树底下。这个地方靠山近水,极为清幽,我想,清风会喜欢的。
我到底是没敢回到娘那里,又不敢在附近多逗留。
便日夜赶路,一路乞讨,半月后,来到了柏阳城。
没承想,我作为新来的一名乞丐,在这里备受欺凌。
那日,一个锦衣路人随手丢了两个铜钱给我,我刚准备捡起,一双黝黑的手从我面前掠过,抢走了铜钱。
接着便是几个比我年长的乞丐,把我按在地上,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道:「小兔崽子,敢来老子的地盘抢生意,找死!」
「这小脸长得跟个小娘们似的,怎么不去卖!」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后来我又兜兜转转的在一个食肆里找了份差事,一日三顿粗饭,掌柜的还说,工钱等年底的时候结算。
我很满足,虽然掌柜给我吃的饭菜经常是馊的,但是起码能填饱肚子。夜里,我蜷缩在搭在柴房里的简易床铺上,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梦里,掌柜的给我结了工钱,我给娘买了一身鲜亮的衣裳,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衣裳,我偷偷去衣铺里看过两次,我想,等年底的时候,我肯定能买得起。
梦醒了,我更加卖力地劈着院中成堆的木柴,洗着池子里油腻的碗筷,听着水花溅起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了以前娘浆洗衣服的声音,恍如隔世。
我是真的很想她……毕竟,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人的梦啊,经常是反的……
以至于,我都害怕再做那劳什子的美梦了。
5
屋外飘起了雪花,年底了。
当我搓着双手瑟缩着站在掌柜面前,问他要工钱的时候。
他的脸色竟是沉了下去,他仿佛浑然忘记了当时的承诺,恶狠狠地骂道:「我供你吃,供你住,你竟然还要工钱,给老子滚!不然打断你的腿!」
我又惊又怒,忍不住和他争辩了几句。
结果就是,我被痛打了一顿,然后被他扔到了雪地里。
我又冷又痛,紧紧蜷缩了身子,可是,依旧很冷啊……
冰天雪地,外面少有行人,只听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远远传来,我竟然莫名地想吃糖葫芦。
我突然痛恨自己还是个馋嘴的,可我却忘了,我自己还只是个孩子……
我终究还是个命大的。
那日,外出游玩的白安和白柔正好乘着轿辇路过,本是掀起帘子看雪的白安率先发现了我。
白安说:「阿姐,他快要冻死了,好可怜啊!我们救救他吧!」
那个下着雪的冬日,我被白安和白柔带回了尚书府。
6
「你竟然还会骑马啊?那以后你就专门负责照顾我的小马吧!」白安银铃般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说完,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别说照顾你的马了,让我当你的马,我都愿意。
我不由在心里暗道。
我按捺住内心的欣喜,转为唇边的一抹淡然的笑意:「奴才自是愿意的。」
白安不喜欢女红,喜欢骑马。但是和其他女儿家一样,她还喜欢甜食,糖葫芦、云锦楼的各色糕点……
托她的福,白安吃不完的,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
这日子过得跟做梦似的,除了小时候爹给我买过一串糖葫芦以外。
这些精致的糕点,别说吃了,我甚至见都没见过。
以至于,白安第一次把糕点递给我的时候,我连吃都不敢吃。
我呆头呆脑地问了她一句:「二小姐,这糕点可以存放多久?」
白安被我逗笑了:「怎么,难道你还想留到过年不成?」
我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地解释道:「等年底,我想回去看看我娘。」
我知道,这次,我肯定能拿到工钱的,我就能回去看我娘了。
「没想到,你不但骑马骑得好,还这么有孝心。」白安总是不吝啬对我的夸奖,我看着她甜甜的笑容,脸更红了。
白安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我想,她这样心地善良的姑娘,就该一直这么快乐下去。
冰化了,春来了,而白安,竟然渐渐地忧愁了起来……
7
我牵着枣红小马走在绿荫小道上,头顶上却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我转头看向马背上的白安,她不知什么时候,折了一根细柳拿在手上,眉间尽是忧愁。
我突然心底升起一丝怅然,似乎这忧愁,就不应该出现在白安的脸上。使得我大着胆子问道:「二小姐可有什么烦心事?」
白安已经下了马,站在了我旁边,我才发觉,我的个头已经比她高出许多了。
她攥紧了手心里的细柳道:「姐姐要入宫了。」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不舍和惆怅:「一入宫门深似海。
「姐姐根本就不愿意入宫,可爹爹他……」
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我原以为,她们和我不同,她们生在富贵之家,纵然是欢愉无忧的。可是到头来,和我又有什么不同,还不是被逼着离开家,钻入那牢笼之中,被束缚了一生。
可不管白安再如何担忧,白柔还是进了宫。
那日,我在假山后面找到了白安,她蹲在那里,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怀里抱着一包云锦楼的糕点,正拼命往嘴里塞。
我走近,才惊觉她满脸是泪,那糕点和着眼泪,呛得她咳嗽起来。
我心中难过,夺过她手中的糕点:「二小姐,别吃了,会噎到的。」
她的眼泪更多了:「我心里好难过,你还不允许我多吃点甜食吗?」
她擦了擦眼泪,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递给我:「小禾,你也吃一块,吃完糕点,心里就会甜一些。」
我顺从的接过糕点,咬了一口,却第一次,从糕点里吃出了苦味,也许是她的眼泪太苦,滴在了糕点上……
8
年底了,我领了工钱,向白安告了假,准备回去看看我娘。
临走时,白安递给了我一包云锦楼的糕点,让我带回去给我娘尝尝。
我推脱不过,感激地道了谢,又去衣铺选了两件实惠的衣裳,脚步轻快地往家赶。
风尘仆仆地行了多日,那熟悉的村口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所谓近乡情更怯,我一时倒有些踌躇,不知道娘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她看见我,会不会高兴?
正在村口打着转,一个路过的大婶仔细打量了我好久,才道:「这不是那赵家的禾儿嘛!长这么高了,我都快认不出了!」
我依稀想起她应该是村口张木匠家的娘子,只是,比之以前,她老了许多。
「是的,张家婶子,我回来看我娘。」
张家婶子愣了一下,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我心里发慌。
她看向我,脸上带了怜悯之色,叹了口气道:「你娘去年就没了。难产……哎!天可怜见的,那孩子也没能活下来……」
她的话如平地一声雷,惊的我手中的包裹掉落在地……
我浑浑噩噩地被张家婶子带到了我娘的坟前。
枝头的寒鸦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才把我从浑然中惊醒。
我在坟前枯坐了一夜,天明前,我把给娘买的衣裳和白安给我的糕点摆在了娘的坟前,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站了起来。
娘终究还是没能过上好日子,也许,这就是命……
茫茫世间,矛盾之窟,我们又能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呢?
我又踏着星光,回到了尚书府。
我颓然地走着,仿佛暗夜里行尸走肉,不同的是,行尸走肉已经没有心了,而我,还有一颗跳跃的心脏。
借着月光,我远远地看到,府门口的阴影下,竟然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9
待我走近看清时,仿佛濒死的人遇到了救命的良药。
府门口朦胧的灯光下,是一袭粉裙的白安。
看到我,她白嫩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你总算回来了。」
夜色朦胧,她并未看清我已经红了眼眶。
「我就知道,算算日子,你也差不多这两日回来。你见着你娘了吧?
「她怎么样?」
「她死了……」
空气中一片死寂,良久,白安无措的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咱都是没娘的可怜人呐!」
白安的娘,在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了。
我压下心中的痛楚,轻轻道:「二小姐,我们进去吧,外面凉。」
她轻轻「嗯」了一声,乖巧地跟我跨进了大门。
我依然牵着那匹枣红马,只是小马变成了大马,而马背上的白安,也已经从幼学到了豆蔻……
大小姐白柔在宫里并不受宠。
我已经好几日没有牵着缰绳了,白安病了,起初只是受了风寒,后来竟是日渐严重。
药一副副吃下去,白安只说是心口疼,病得糊涂了,梦里不停地喊着「阿姐,阿姐」。
好在,天气渐暖,白安也渐渐地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