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黄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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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里,每年麦忙之前,镇上有钱人家便会出钱请来唱戏的班子,南街北街各搭建一个戏台,乱哄哄的涌来各村庄看戏的农民。
两个戏班子各拿出绝活以吸引众人观看,从而形成南北争霸的局面。唱戏的人走南闯北,是流动的表演艺术家,他们见识过无数张陌生的面孔,因此总能准确地恰到好处地点燃村里人的热情。
虽经几十年的风雨轮转,村里人也目睹过五彩斑斓的世界,但每年听闻唱戏的班子要来,各村民还是会两步并一步地赶去听戏,面庞洋溢着幸福,或打坐在地上,或立在杨树下,二胡、锣鼓响起,熟悉的曲剧腔调年复一年丰富了一代代人的美好回忆。
唱戏的讲究手眼身步法,戏一开锣,则必须唱完,而听戏的则要注重共情,祖父爱听戏,村里人尽皆知,像侠肝义胆的周仁、救孤献子的程婴、忘恩负义的王奎、严明公正的包拯等等形象,祖父都如数家珍,听戏听出的是别人的人生,一出出,一幕幕,而祖父却从戏曲中学到的善终恶报的道理,并以此教育我们。
我小时候最喜欢跟祖父一起去听戏,每逢唱戏,总是争着往戏场里凑,祖父当然也知道我的小心思,戏场里有卖烧饼、糖葫芦等各种好吃的,安安静静地跟着大人听一上午戏,多多少少会有些奖励。
那时的我顽皮好动,演员刚上台,看到戏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影,锣鼓喧天,熙熙攘攘,总耐不住性子似的追问祖父,“爷爷,这戏唱的是什么?”“《回龙后传》,大宋年间,王华登基五年后天下昌盛,国泰民安,中秋佳节时,王华想普天同庆……”
祖父的眼神坚定,颇有听戏的人的风致。在乱哄哄的人群里,祖父专注地瞅着戏台上角色的一颦一笑,并且能完整地讲述每一场戏的故事,我暗自佩服起他来。
我十五岁那年,祖父生病卧床,镇上搭建了戏台,他仍旧想努力站起来,亲自走到戏台下,端端正正坐着看别人的人生,我们看出来了他的期待,推着三轮车载他去镇上。
“吆,戏迷来了。”村里人打逗他,“来了。”祖父爽朗地笑着回应,密密的杨树叶下,他仍旧神情专注地盯着戏台,锣鼓声响起,他的身体微微颤动,轻声哼唱着,手指在膝盖上不忘起伏地敲打着节拍……
那一刻,他一定“眼里有山河,腹中存乾坤。”这一场景刻在我的记忆里那么深,以至于那天中午,戏台上演了什么,我完全不知。
我十八岁那年,祖父病重,每天仅看着几人搀扶着勉强走上几步。那年,镇上南街北街又搭建了两个戏台子,黑压压的人群涌动,场面尤其热闹。祖父几次张口想去听戏,都被我们以身体重要为由推脱。
那几日里,他搜索着床边的收音机听戏,秦腔、京剧、豫剧……每天,院子里总传出或嘶吼、或高昂、或委婉的腔调。我们无法听懂咿咿呀呀的戏调,总故作关心地叮嘱他要多休息,多清静清静。
现在想想,更多的是心颤,因为对于一个一辈子听戏爱戏的人而言,戏曲比生命更重要。那年的戏台未拆,祖父便匆匆沉睡于一个温柔的午后。
我外出求学、工作,总听不得戏,但每年麦忙之前,总会电话里询问母亲,今年镇上又唱了什么戏,随着年岁的增长,仿佛只有“听戏”这一仪式预示着岁月的不变。
麦子又渐渐黄了,我身在故乡,听闻镇上搭建了戏台子,热热闹闹唱上七天大戏,便嚷着与母亲前去。杨絮飘飞的阳光下,黑压压的人流涌动,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在风里笑着。
戏曲上午九点半开场,八点未到,便有人候场,只为挑选最佳观看位置,与母亲并排坐着,听着村里人唠着闲话,偶尔有人递来一把瓜子。天气有些燥热,但各村里的人却不急不躁,耐心地等待,戏曲未开始,自己仿佛已陶醉。
锣鼓响起,熟悉的剧幕《卷席筒》开演,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看着主角一个个登场,台上的演员戏服旧了,扮相也不算美,声音却如深山古钟,幽远惊魂。扮演小仓娃的主角,他的眼神,有着凄寂的味道,不圆润了,不光亮了,可是,是寂寥的从容,听得我心里一颤一颤的。
我专注地凝视着戏台上的各个角色,之前未听懂的剧幕,忽然间明悟,并且能揣摩每个人物的心理。
戏曲在热闹声中落幕,四下寂静,独自走回家,稀疏的杨树立在麦田旁,寂静中眺望被晚霞染红的天际,深深呼吸,空气清冽,仿佛间,又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老头儿,拄着拐杖,立在人群中听戏。
多少年后,跟随他听戏的那个女孩长大了,才恍然明白,人生如戏,戏里戏外都是人生。
*作者︱黄敬敬:笔名花开无声,浙江省中医院急诊科护士。「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