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下乡的岁月(一)
六八年十月十日,带着满腹的惆怅和无尽的牵挂,听着车下撕心裂肺的送别哭声,我和荷苓离开天津登上北去的列车,向我们的下乡地进发了。
走前,我们已经被分好了组,要和几个并不熟悉的男生(四班)一组,这是我们俩“落魄”后最纠结的事情了(荷苓曾经想和我一起去大庆,我们买好了车票。我去不了,她当然只能放弃,幸好没有人知道,不然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列车在行驶,我俩忧愁满腹,怎么办啊!
11日下午我们走出了黑龙江省的泰来车站,下车后,带上简单的行李(一个柳条包、一个行李卷、一个网兜),迎着让人几乎寸步难行的狂风(沙尘暴),爬上等在站外的大客车,司机把我们送到了泰来县中学。晚饭是米饭酸菜猪肉炖粉条,这是我们吃的第一顿地道的东北饭!
12日上午还是坐着大客车,来到内蒙扎赉特旗首府音德尔。宿营地仍然是学校,我们走进临时当食堂的教室,看着桌上早已摆好的饭菜,很是一番感动!只是那些大粒的米饭让人迷惑不解?吃上后才知这是白色的苞米饭(东北的苞米碴子)!此后的十来年苞米碴子就是我们的主食了。
置身在音德尔镇,已经是另一番风土人情。一条石子土道东西走向,沿街随处可见拴马桩、换马掌的铁匠炉、还有那身穿蒙族服装,骑在马上扬鞭而去的蒙族人、听着满街叽里咕噜的蒙语,陌生、恐惧、茫然不知所措,只让人觉得来到了异国他乡!以后我们就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了?而且要和自己不熟悉的人分在一个知青点?沮丧、惆怅!命运啊,真不知你要把我们抛向何方?
午饭后,我俩沿着唯一的一条街漫无目地的走着。突然后边传来嘻嘻哈哈的怪笑声,吃惊的回头望去,竟发现是我校先我们一批来的同学(他们是高三和初三的几个男生),穿着打扮已经俨然是农民了!兴奋之中我们竟忘了男女有别,急忙跑上前去,大家七嘴八舌的问候、亲切的握手、欢呼跳跃,只差拥抱了!这样的好机会岂肯错过,我俩当即决定就去他们组了,和他们一说当然欢迎!因为他们还要赶六十里山路回知青点,太阳下山前大家依依惜别,相信不久定会再见!回到宿营地和知青史主任一商量他竟欣然同意(真是感谢他)!好高兴,终于我们能决定一回自己的命运了,兴奋扫去了几天来笼罩着我们头上的愁云!虽然行李已经运到别的公社,我俩全不在乎。
我们下乡的地方是扎旗巴达尔胡公社乌恩扎拉嘎大队索特冷小队。
记得我们知青点房后的山,当初我们曾经在山上用苞米杆搭了“厕所”,不想如厕时引得隔壁小学生“围观”。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只好撤去,于是只好漫山遍野寻找“宝地”,饱尝如厕之苦。
不想当初我们参加过劳动的四队几处民房,几十年后还“健在”如初。
十年下乡的岁月(二)
来到索特冷屯,走进这个知青点,一切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般“顺利”。
最叫人难堪的是,当我们兴奋地走进知青点,受到男生(在校就都认识)的热烈欢迎,我俩和女生打招呼时,竟然无人理睬,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们刚来的喜悦。
我俩落魄中走来,又走进了这样的境地,心情可想而知。
知青点是借小学校的房子居住,共五间;其中一间当了仓库,剩下女生一间(5人,初三同班女生)厨房一间、男生两间(2人初三同班、6人高三同班)。比我们早一步来的是女生的同学,加上我们两人,全组就有了16人。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住在哪里?点长找了小学校,我俩暂时借住在了老师办公室,睡在办公桌上。晚上,靠烧些苞米核取暖。
直到我们搬进了女生宿舍(五队队长给我们盘了刀把炕),炕还没全干,我俩就住上了,因为那已经是东北真正的冬天了。每次进屋,我俩都是低着头走进去的。几个月了,和女生的关系还没有多少改善!
劳动艰苦,并不可怕,不知和人相处怎么这么难!我俩招谁惹谁了呀?不过想有个地方劳动“改造”而已。
石人山、绰尔河大桥,是我俩经常驻足的地方,那个年代,历尽沧桑的“石人”、湍湍急流的“河水”为我俩排除了多少忧愁啊!以后每次回扎旗,这里都是我最想看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我俩“外出”天黑了才回知青点儿。低头迈进堂屋,发现几个男生神色匆匆的要外出找我们去,女生竟然七嘴八舌的问询,那一刻,我俩高兴的哭了,我们之间的隔阂终于解开了!也许是我们?也许是男生?也许就是她们自己的领悟。
十年下乡的岁月(三)
刚到索特冷屯,第二天就参加劳动了。
我和荷苓去时正赶上秋收,在索得冷屯的三、四、五队轮流干活。 一把镰刀开始了我们的第一次劳动! 用没有开刃的新刀、刀不快不说,加上谷子、糜子难割,我俩又是后来的,一切都是第一次!一垄地一里多长还算短的,"劳动力”割到头了,我俩还在半截,人家回头割了,我们还没出垄,就这样从中午干到月亮出来,还是在男生的帮助下才算走出垄沟。
一屁股坐在垄台上一动也不想动,大家都走远了我俩才拖着疲倦的步伐往回走,七里地的回村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进村就迷了路,村里一片黑暗,煤油灯的亮光犹如黄豆大小、人一走动,招来一片狗吠,我俩慌乱中闯入一户人家,一番连说带比划的“解说”好心的老乡才带领我们回到了知青点。疲劳、沮丧、哪里还想吃饭,加之又是羊油煮土豆,实在吃不下。只是大碗的喝米汤,灌个水饱。
时间不长,五队队长孙永山的关心“征服”了大家,我们决定在最穷的五队“落户”,结束了三个队轮流劳动的生活。
劳动的艰苦是难以想象的。春天的风沙,原始的播种方式,我们每天重复地踩格子,单调、困乏、让人烦透了。好不容易种完地,又开始铲地了。
第一遍只是苗小草也不大,混杂在一起不好铲,因此经常要蹲下拔草,一蹲一起,实在难受,一天下来头昏脑胀、腰酸腿疼、饭也吃不下,只想喝汤,灌个水饱。
第二遍苗大了草也长大,草铲不掉,只好拔,力气小,锄头不快,技术也不到家,眼看别人跑到前面去了,心里甭说多么着急。我真的要感谢组里的男生,他们常常铲到头返回来帮我们,他们自己已经很累了,还这样无私的付出,真叫人由衷的感动。
铲第三遍地的罪更难受,此时已经是盛夏了。苞米地已经长成青纱帐,人进到地里,如同进了蒸笼,马上衣服从上衣湿到裤子,眼镜上雾气腾腾,什么也看不清。草已经长得比人高了,力气不够,锄头铲不动、手又拔不动、只听见周围苞米叶子哗哗响,一个人也看不见,烦躁、委屈、失落、一起涌上心头,眼泪不由地流了下来。那样的罪实在难受。
而草原的天气更是瞬息万变,刚才还是万里无云,一会儿竟乌云翻滚,大雨将至;四周的地平线围成了一个圈,天就象一口大黑锅倒扣下来,人在天地之间,让你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难以逃脱。我们干活的地方离家很远,常常是队长一声令下,大家撒鸭子就跑,但还是全身淋了个透。不过我们还是常常盼着下雨,因为只有这时才能休息一下。
春播、夏锄、秋收、冬天转到场院开始打场了。干活、吃饭、睡觉,前途无暇去想;但是在地里滚一辈子,谁也不甘心。
几年里劳动的艰苦体会了,生活的艰难更是细细的品尝到了。
知青生活什么也得会,牵上毛驴推碾子、在丈深的井里打水、贴饼子烧饭、喂鸡养猪、什么不会也不行。记得第一年秋后腌酸菜,先要烧开水,水开了,一掀锅盖,墙壁上的苍蝇全落在了锅里,捞也捞不净,又把白菜放在锅里一烫拿出,本来要放在缸里用石头压上、我们一是菜多,加之又没有缸,不知是谁的提议,找生产队借来水箱(铁皮),把菜就趁热码在了里头。到春天吃时,拿出来一看,不是腐烂,就是沾上了铁锈,就那样我们也挑挑拣拣的吃掉了。而做的大酱,盐放少了,味酸;因为没盖好盖子,大蛆满缸爬,做饭把大蛆捞出做了菜,我们也就吃下了。这在今天简直不可思议。
无聊之时,常常盼着吃大锅饭。有时下地干活,发现马车上带着锅、捆着羊,那就有饭吃了。在地里离绰尔河不远支上大锅,点上大火、就地杀羊,取河里水,煮一锅肉粥。大家敞开肚皮吃,香喷喷吃上三、四碗,满嘴冒油。如果在队部吃,人当然很多,一些闻讯赶来的人就吃便宜饭了,几年插队生活大锅饭没少吃。至今想起来还觉香气逼人。
几年的知青生活,饱偿了恶劣的东北气候。夏秋的蚊虫叮咬、特别是太阳下山后,‘小咬’钻进头发里的叮咬;冬天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晚上躺在热炕上,必须戴上帽子;早上醒来,脸盆里的水已经结了厚冰。出门去更冷,只好把所有的衣服全穿上,毛衣、小棉袄、大棉袄;全副武装,还是冷,只好扛着。
秃山荒岭、没有电、全队只有一口井、每天听到的无非是鸡叫、狗咬、牲口的嘶鸣、年年月月就这样过下去。农民已经习惯了,知青也要守住这份寂寞,实在不容易。
我们去公社供销社转转,买点糖果,已经是“奢侈”了;偶尔去趟绰勒(必过绰尔河大桥)供销社也是一种“幸福”。想当地的农民,就是这样过得一辈子,毫无追求,有点不可思议。
最“庆幸”的是在那样的年代,不通的语言反而成全了我们,我们躲过了阶级路线斗争的“锤炼”,在那个小山村,村民们是把我们看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了。
下乡十年的岁月(四)
七二年夏天,天津有关方面到各地招高中知青回津培训一年当老师,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求是家庭历史清楚。
父亲当时正在受审查,虽然大家和招生的同志一再解释我的情况,但是无果。最后还是六个男生通过,组里只剩下七个初中同学(五个女生、两个男生)和我(荷苓已经去了加格达奇),我又一次因家庭问题所累,“落难”留了下来。真怕经历分别那一刻的“难堪”,我提前给大哥打去电报,我请假他接我去了大庆。
七二年以后兴起了推荐上大学,我先后被推荐过两次。一次知青办以“可以教育好子女”报上去,结果我的档案里父亲并没有定为“敌我矛盾”?令人苦笑,看来我是不能‘享受’这种待遇的。
一次参加了考试,只有三门,记得有数学、语文、政治,我的成绩是甲、甲、乙,从成绩讲应该是没问题了,况且知青办史主任了解我的情况也很同情我,据说已经准备报我为黑龙江大学中文系的学员了。
但是突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叫张铁生的考生在试卷上写了一封信:这就是有名的“白卷先生”事件。此信一出,立刻被四人帮之流捧为至宝,说是大学要招“工农兵学员”,出身有问题的我“当然”又失去了机会。
两次推荐都没成功,别人有意见了,第三次大队不再推荐,我只好背着家庭的包袱继续劳动。抽空到公社、去旗里,说明情况、打听消息,我还是不甘心这样的结局。
七四年呼盟召开妇女代表大会,我竟然作为扎旗“知青代表”到海拉尔参加了大会,想不到的“好运”突然降临了。
其实,这一次我还是以知青“可以教育好子女”身份出席的大会。想不到的是结识了扎旗的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乌兰牧骑的独唱演员小芬、一个是机械厂的工会主席张姐,她们的大名叫什么忘记了,真是对不住。更遗憾的是只留下了我和小芬的一张照片,妇代会的合影丢失了!我们很是谈得来,以后每次到音德尔,她们的宿舍就是我的住处,那是我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了!
以前每次去旗里,住过大车店;那是一溜土房,隔成一个个只有一铺炕的“单间”,一人居住,进门脱鞋上炕、炕上一领炕席而已,男女混杂、价钱低廉,只是因为搭乘大车而去,返回时怕被拉下,只好“委屈”于此了。
住过旅馆;价钱贵些,但是“舒适”多了。一次住了几天,取回晾在外面的衣服,不知为何上面都是黑点,问过同室的住客,竟然告知是苍蝇屎,真叫人无奈至极。
后来和老乡们混熟了,再去旗里就到他们的亲戚家投宿;亲戚家的热情是叫人感动的,只是常常要和男人们住在同一个屋里(有对面炕的),甚至睡在同一个炕上(只有一铺炕,全家睡在一起),不要说睡觉时的“尴尬”,身上传上虱子那更是经常的事情了。
下乡十年的岁月(五)
七四年春节和母亲在老家见到了前来探望的堂哥,他因为看相算命,在附近很有名气。这竟和他的绰号“鸭子”有关。
据说,他早就和别人讲,他的儿子是他的克星,一次他赶着生产队的马车,年纪还不大的儿子坐在车上,半路马惊了一路狂奔,把他甩下车来,大车从他腿部压过,车停了下来,儿子稳稳坐在车上,竟然毫发无伤。而他伤好后,走路就一瘸一拐了,人送外号:鸭子。于是他算卦的名声大振,三里五乡多有人找上门来。
母亲从不信这些的,想是我的境况实在叫她担忧,竟真动了心思,这次堂哥自己送上门来,一定要他给我相相面。我虽然不信这套,但母命不想违,就转过身来任他摆布;他先是问了生辰八字、又看过我的天庭、地府···,而后口中念念有词的叨咕一番。
而后发表了他的高论:
1、说我此前心里有一件关于婚姻的闹心事,不过已经结束。
2、今年一定会有好运,时间是秋天。
3、我的婚姻解决要到三十四岁了。
后面的两件事虽然还无法预料,但是前一件事情竟然说的很准(我的初恋上次被招回津,我留下,继续了几年后,最终我们只好分手)。我还真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事实证明,他的后面两个预测,也都说对了。简直不可思议!
七四年十月的一天,突然接到旗知青办通知,要我去一趟。到后才知是选调的消息,给了我个想不到的惊喜。有两个工作任我挑选;一是去扎兰屯纸浆厂当工人,一是去图牧吉中学当代课老师(半年转正)。权衡利弊,二十七岁再当工人学徒,岁数太大。我最后选择了当老师,因为半年转正太诱人了,也许这样我就可以回津。
到旗文教局报道时,几句话谈下来,巴金局长马上决定我教语文,说我一定适合。
我深怕夜长梦多,马上打点行李出发去图木吉公社。不记的当时是怎么去的了,自己?一个箱子、一个行李卷、还有脸盆等物,我是怎么折腾去的?天知道!我去后,马上接管了初二的一个班并任班主任,从初二到高中毕业,教他们语文和历史。以后的三年,我和我的学生们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是我知青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终于能抬头挺胸做人了!
我全身心地投入了教学工作,很快我的教学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全公社语文老师听我的公开课,讲毛主席的“坏事能否变成好事”一文。讲后老师们给了我极高的评价,只是说学生和我的水平差的太远;当时听了好高兴,现在想起来才知道针对性教学不够,那是大家给我这个初出茅庐者的鼓励。双和大队那个村使我感到很亲切。我的学生大多数住在那里,暑假不能回家,学生们就邀请我去串门,家长们用丰盛的酒菜一家不落地招待我,睡在炕头上、吃着百家饭、听着肺腑之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们用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尊师重教的情感,给了我更多的启发和信任。
那时班主任老师不好当,什么都干,什么都管。因为需要,我教过物理、语文、历史、化学、体育、政治;是个老师。带学生去农村秋收、抹房顶、叉墙、打井;又是个生产队长!当时多亏了班长宋立志,他代我当了这个“生产队长”,指挥派活,可帮了我的大忙。晚上,我没事儿,就到学生宿舍聊天,我和他们讲天津的事、他们给我讲农村的故事、那是多么快乐的夜晚,我们常常笑的前仰后合,融洽的感情、真心的沟通,那是留在我心中的一段永远抹不去的美好记忆。
我和学生们的感情日渐深厚。临近毕业,在学生们的提议下,我们骑自行车到远离学校九十里地的泰来照了一张合影。万分遗憾的是合影找不到了,两次回扎旗也没机会见我的学生,想复制一张竟一直也没能实现。
那是个狂风怒吼的冬天。为了超近道,我们是在芦苇荡里骑自行车的。整个芦苇荡是个大冰场,白光一片,又滑得很;骑车要技术、更要勇气,可惜我这两样都不够,但是决不能打退堂鼓,等到跌跌撞撞出了芦苇荡,我的棉袄都湿透了。总算到了平地,才感到大地的可爱。
学生们毕业离校,我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他们走上高坡又下坡去,再也看不见。回到宿舍我躺在炕上沉默无语,和我朝夕相处的学生走了,心中空荡荡的,泪水不由的流了下来。懂事的宋立志、朴实的吴有贵、成熟的张文宝、满腹经纶的焦德思···,一群活蹦乱跳的学生怎让我放的下!我第一次尝到了师生离别的痛苦!
虽然只有三年多的教书时间,可留给我的太多太多了。这是七四年十月到七八年三月,我在图木吉中学度过的难忘岁月,我感受到了人间真情、它给了我一笔永远用不完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