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婴宁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8-17 22:21:22

山东省莒县罗店村有个叫王子服的人,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父亲就不幸去世了。王子服从小就很聪明,书只要读过一遍就记住了,而且能灵活运用,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人们视之为神童。

母亲因为只有他这么一个独生子,而且又聪明好学,所以特别爱护他,平时总不让他去野外游玩。封建社会的男女婚姻,都是父母包办,而且实行早婚,甚至有十二三岁就结婚的。王子服家中只有母子二人,他母亲当然急于给他操持婚事。十多岁上,就和一家姓肖的姑娘订了婚。但是,还没等到结婚,肖家的姑娘就死了,所以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有一年,在农历正月十五大闹花灯的节日里,他的表兄﹣﹣舅舅的儿子吴生,来请他同去游览。因为是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又是和至亲表兄一同外出,母亲也很放心,所以没有阻拦他。

表兄弟二人出得门来,沿街观赏,倒也很有兴趣。逛到村边,遇见舅舅派来的仆人,有事叫吴生回去。吴生走后,由于王子服平时很少见到野外的美景,又见许多姑娘们也在郊外游逛,兴趣更浓了。忘了母亲平时的教导,独自随着人群往村外走去。

走到一座开满梅花的小山脚下,迎面碰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手拿梅花一枝,身后跟着一个丫环,满脸微笑地向他走来。子服哪里见过这样的美女,不由得神魂颠倒,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姑娘不放,竟忘了顾忌。那个美妙的姑娘,很大方地在人行小道上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几乎把他撞倒。走了几步,姑娘回头对丫环说:"你看这个小伙子!两只眼生得和贼一样,老看着人!"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拿着的梅花,扔在地上,和丫环说说笑笑地往远处走去。

王子服目送姑娘看不见了,返身拾起姑娘扔在地上的梅花。他手拿梅花,心想姑娘,十分怅惘,好像失掉了魂魄似的,很不痛快一步一回头地往家里返。回到家里,把那枝梅花藏在枕头底下,一头栽倒就睡。到吃饭的时候,母亲把他叫醒,他既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非常忧虑,以为是在野外招了邪气,鬼神作祟。又请和尚,又请法师,敬神拜佛,烧香许愿,都不顶事。子服的病,反而更重,眼塌身枯,一天比一天消瘦;请医师来诊治,服了一剂发汗的药,反而更加迷迷糊糊。母亲十分心疼地问他病的因由,他也不做声。

有一天,吴生来探望姑母,母亲嘱咐他背地里询问一下儿子得病的原因。吴生走到病床前,子服一见是表兄来了,两眼就流下泪来。吴生赶忙坐在床边,百般安慰。渐渐问到他的病因,子服这才把实话向表兄说了,并且请求表兄给他想个办法。本来吴生并不知道那个姑娘是谁,为了安慰表弟,竟违心地证他说:"你真是个痴人!这一点儿小事,有何难办?我一定想法儿给你找到。你想,一个姑娘家,不坐车,不坐轿,而是步行,必定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如果她还没有对象,这很好办,我去了一说就准。如果已有对象,我们多给她一些彩礼,让她退了婚嫁给你,也必定能办到。只要你病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子服听了表兄的话,很甜蜜地笑了。吴生把问到的病因告诉给姑母,并且到处打探姑娘的下落。可是,邻村近舍都访遍了,也没人知道这姑娘是哪里人。母亲怕儿子的病情复发,很是担忧,但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幸喜,自吴生来了这一次后,儿子有说有笑了,也能吃点东西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了。子服急不可待地询问表兄寻觅姑娘的情况,吴生又诳他说:"已经找到了。我以为是谁,原来也是我一个姑母的女儿,也就是你的一个姨表妹妹,现在她还没有婆家。按理说,姨表亲是不能通婚的。不过,不要紧,只要我一句话,没有办不成的。"

王子服乐得眉开眼笑,急问:"她住在哪个村?"

吴生还是用谎言诳他说:"她家住在西南山中,离咱这儿三十多里。"

子服又向表兄再三嘱托,请表兄务必办到。吴生只求表弟能很快恢复健康,所以又假意答应:"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我一定能办到。"

王子服听了表兄带来的消息,又得到表兄的保证,欢喜异常。饮食增加了,身体也吃胖了,精神也更饱满了。可是思念姑娘的心,也更急了。每天不只一次地翻开枕头,拿起那枝干枯了的梅花玩来玩去。梅花虽然干了,可是还没有凋落。子服眼看梅花,想入非非,好像那个姑娘就在他的面前。每天看着梅花,也每天盼着表兄,埋怨表兄没有快些来回报喜讯。等得急了,就给表兄写了一封信,要他赶快来。本来吴生所说的话都是假的,见了面,实在难开腔,所以推托有事,不肯来。子服非常恼火,每天又闷闷不乐。母亲怕他再病了,就遍托媒婆给他找对象。每当媒婆找到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姑娘,征求他的意见时,子服又总是摇头,只是天天盼望表兄。而表兄不但没来,而且连一个信儿也没有,因此对表兄更加怨恨。他想:三十来里路也并不算远,何必指靠别人!于是把那枝干梅花揣在怀里,赌气自己去找。

独自离家,连母亲也没告诉一声。离家后,孤零零地一个人,望着西南的方向,急步走去。因他走的都是荒僻小道,一路上也没见到一个过路的人。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到了一处,见四面环山,满山荒草杂树。远望山谷的深处,隐隐约约有个小村落。子服看到村子,感到有希望了,就急步下山,走进村子来。村子不大,房屋不多,都是用茅草棚盖的小屋。看起来,很是整齐幽雅。有一座大门朝北的院子,门前栽着成排的垂柳。从篱笆外向院内望去,院内又一排一排地栽种着很多桃树、杏树,间杂着一些长得很高的竹子。好多种不知名的野鸟,唧唧啾啾地在树上飞来飞去。子服以为是一个花园,也不敢贸然进去。回头看见对院门外的西边,摆着一块光洁巨大的石头。子服这时才感到累了,就走过去,坐在大石上休息。

刚刚坐下,忽然听到对面篱笆内传出一声娇滴滴的、细声细气的呼唤"小荣"的女子的声音。子服正想听听接着的话音,又忽然看见一位姑娘从篱笆内走出来,手拿杏花一枝,低着头向这边走来。一面走,一面往头上插杏花。抬头看见子服,就停住往头上插花、微笑着走进门内。仔细辨认,原来就是在春节时所遇见的那个姑娘。子服能突然见到昼思夜想、梦寐以求的美人儿,真是欢喜不尽。可是无缘无敌,找个什么理由,可以进门去见面呢?说是来拜望姨母吧,只是听表兄说的,可从来没有来往过,谁也不认得谁,要是弄错了,多么难为情啊!想探问一下,门内又没人可问,该怎么办呢?弄得子服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从早晨一直到天色过午,只是在门外走来走去,回去实在不忍心,进去又不敢。两眼只是向门内盯看,一心想能得到一个见面的机会,连一天的饥渴都忘了。每隔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女子从门内露出半个脸来偷看,好像是奇怪他为什么老在这里磨蹭。眼看太阳快落山了,忽见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从门内走出来,盯着子服说:"你是哪里人?听说你早晨就来了,一直磨蹭到现在,你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饿了?"

子服急忙上前行礼道:"我是来这里探望亲戚的。"

不料这位老妇人有点耳聋,听不清子服的话,子服又大声说了一遍。

老妇又问他:"你的亲戚姓什么?"

子服答不出来。老妇人笑着说:"真奇怪!你连姓名都不知道,探的什么亲?我看你也是个书呆子啊。天色已经晚了,你也难回家了。山野荒村怪害怕的,不如暂且住在我家,吃点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好吃的,粗茶淡饭总能管你饱。我家还有一张剩余的小床,也勉强能睡一夜。等明天早上回去,问清了亲戚的姓名,再来探访吧!"

子服正饿得头晕眼花,想吃东西。特别是想到进屋后,可以见到那个美丽的姑娘,心中万分欢喜,就跟随着老妇人进了大门。

进得门来,只见白石砌路,两旁落花片片,坠落满地。沿着曲曲折折的石路往西走,又到了一所小院前。开门进去,又见豆棚花架,布满庭院。老妇人把客人让进屋里。抬头一看,墙壁粉刷得雪白光亮;窗外的海棠,从敞开着的窗口伸进屋内来。一切家具、摆设,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子服才坐下,就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在窗外偷看。老妇人把子服安置好后,就大声呼唤道:"小荣,赶快做些饭!"

只听得窗外有个女子高声答应了一声。在坐等饭菜的工夫,老妇人和子服谈开了自己的家世。

老妇询问道:"你的外祖父莫非姓吴吗?"

子服回答说:"是。"

老妇吃惊地说:"啊呀!那么,你是我的外甥了。你母亲是我的妹子。近年来,因为家境贫困,又没有个男孩子替我出远门,以致互不上门,断绝了音信。外甥这么大了,我还不认识。"

子服接着说:"我这次来,就是要探望姨妈。因为来得急促,竟忘了姨妈的姓氏。"

姨母说:"我姓秦,一辈子没有生养过儿子。仅仅有一个女儿,也是姨太太生的。她母亲已经改嫁,留下她来由我抚养。此女也还聪明,就是少有家教,光知嬉要,不知忧愁。待会儿我把她叫来,你们认识一下。"

说话间,丫环小荣已将饭菜端来。姨母陪着子服吃罢饭,小荣就来收拾碗筷。姨母吩咐小荣说:"把宁姑娘叫来!"

小荣应声而去。等了好大一会儿,听得门外隐约有笑声,姨母又唤:"婴宁!你表兄在这里,还不快来!"

只听门外哧哧笑个不停。小荣用手将婴宁推入门内,婴宁还用袖子掩口而笑,难于制止。

姨母看着婴宁愠怒地说:"有客人在这里,嘻嘻哈哈像个什么样子!"

婴宁受了母亲的责骂,强忍住笑,站在一旁。子服走上前去,给婴宁行了一个礼。姨母向婴宁介绍说:"他是你姨妈的儿子,姓王,叫子服。我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真是可笑得很。"

子服乘机问道:"妹妹多大年岁了?"

姨母没有听清楚,子服又大声说了一遍。婴宁在旁,就又纵声大笑,笑得抬不起头来。姨母转脸对子服说:"我原说她缺少教训,你看见了吧?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和个小孩子一样。"

子服说:"她比我小一岁。"

姨母说:"外甥已经十七岁了,是属马的吧?"

子服点头应承。姨母又问:"外甥媳妇是谁家的姑娘?"

"我还没有媳妇呢。"

姨母很可惜地说:"外甥生得这样的好才貌,已经十七岁了,为什么还没有娶媳妇?婴宁也还没有婆家。看起来,你们俩倒是一对,可惜是姨表内亲。"

子服听了姨母的话,难以对答。只是两眼盯着婴宁,不往别处看一眼。小荣在旁看了,向婴宁耳边小声说:"目光灼灼,贼样未改。"

婴宁一听,又大笑起来,回头看着小荣说:"咱们看看碧桃花开了没有?"

说罢,就突然站起来,用袖子掩着嘴,快步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外,又纵声大笑起来。因为时间不早了,姨母也离座而起,唤小荣来,为子服安置床铺。对子服说:"外甥来一趟,也不容易。应该住上三五天,再送你回去。如果嫌寂寞烦闷,房后有小园一处,可以散闷消遣。书房中,也有书可读。"

姨母说罢,就回屋去休息。

次日,王子服散步到屋后,果然有半亩大的一所小花园。地上长满了细小的嫩草,像铺着绿色地毯一样;路面撒落着各色的花瓣,如同一幅五色织锦;园中有茅屋三间,四面栽种着奇花异草。王子服在花丛中踱来踱去,心情十分舒畅。踱到一株垂柳下,忽听树上发出苏苏的响声,抬头望去,原来是婴宁在树上玩耍。看见王子服,婴宁又狂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几乎要从树上掉下来。

子服担心地仰面呼喊道:"不要笑!再笑,就掉下来了!"

婴宁听了,一面笑着一面下了树,眼看快要下到地面时,终于失手掉了下来,这才止住笑。子服一见,赶紧上前搀扶。一边搀扶,一边暗中捏婴宁的手腕,婴宁就又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酥软,靠在树上,不能行走。

子服等婴宁止住笑,就把怀中揣着的干梅花取出来,让婴宁瞧。婴宁接过去,端详了一阵,不解地说:"梅花已经枯干了,你留着有什么用?"

子服说:"因为这是元宵节时妹子丢掉的花儿,所以我不忍得抛弃,一直保存到现在。"

婴宁很诧异地问道:"你保存这个有什么意思?"

子服深情地说:"留着它以表示我对你的爱情,看见花儿就如同见到妹妹﹣般。自从元宵节在郊外见到妹妹,使我昼夜想念,想得我得了病,自以为活不成了,没有想到,今天还能够见到你。好妹妹!可怜可怜我吧!"

婴宁装作不解地说:"这点小事,还值得向我求告!咱们是姨表近亲,我有什么舍不得的?等我回去,我一定叫人把园中的各样花儿,折上一大捆,赠送给你。"

子服无可奈何:"妹妹真痴!'

婴宁问:"痴是什么意思?"

子服说:"我并不是爱花,我是爱拈花的人哪!

婴宁一本正经地说:"这还用你说,我们是亲戚,你当然应该爱我。"子服解释说:"我所说的爱,并不是一般亲友的爱,乃是夫妻间的爱。"

"这两者之间,还有什么不同吗?"

子服见妹妹如此痴呆,急得他只好直说:"夫妻之爱,是到了黑夜,同枕一个枕头,同在一张床上睡觉哪!"

婴宁低头想了好久,才憨态可掬地说:"我不习惯和生人一起睡…."话还没说完,小荣悄悄走来。子服看见小荣,就赶快躲开了。

不大会儿,都回到姨母的屋里。

姨母问:"你们到哪儿去了?"

婴宁小声地答道:"在后花园闲谈来着。"

姨母说:"午饭早已做熟了,你们竟忘了吃饭。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不完?"

婴宁憨憨傻傻地说:"表哥想和我在一块儿睡……"

话才出口,把子服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向婴宁使眼色。婴宁看见子服的窘态,才微笑着没有说下去。幸而姨母没有听清,还是絮絮叨叨地追问。子服急用不相关的话来掩饰。回转头来,低声责备婴宁。

婴宁还是傻里傻气:"刚才的话,不该说吗?"

子服低声地说:"那是背着人的话,只有夫妻俩才能说。"

婴宁似乎满有理:"背着别人还可以,哪能背着老母亲?况且,睡觉也是常事,是人都要睡觉,有什么可避忌的?"

子服深恨婴宁不懂事,但也没有办法使她能理解。

吃罢午饭,子服到院门外散步,看见一个人牵着两头驴,从村外走来。走近一看,原是他母亲派出找他的人,可巧寻觅到这里,就把他领进院去。

原来,子服偷偷离家后,母亲起初以为他出去散散心就会回来,谁知等到中午也不见人影,这才着了急,派人找遍全村也没找着;又打发人到舅舅家去看,也不在。因而询问吴生,吴生回忆起诳骗子服的话,就让他们到西南山中去找。来人找了好几个村庄,最后才找到这里。

子服领着家中来人去见姨母,并且请求准许婴宁随他一同回去。

姨母很高兴,她说:"我有一桩心事,早就盼着能和你母相商。只因年迈体弱,不能远行,才未办成。甥儿能带着你妹妹同去,这再好不过了。也让她认识认识没见过面的姨母。"

说罢,就大呼婴宁。婴宁应声,笑着进屋。姨母责备道:"有什么喜事?老是笑!如能改了笑,就是个很好的姑娘。"接着告诉婴宁说:"表哥想让你随他一同回家,你赶快打扮一下,马上就要走。"

婴宁自去装束去了。姨母又让小荣招待来寻找的家人吃饭。不一会儿,收拾停当后,就打发他们起身。临行时,嘱咐婴宁道:"你姨母家田产丰裕,养几个闲人。不算什么。你到了那里,可以多住些时候,不要急着回来。在姨母、表哥跟前学学诗书礼节,将来也好侍奉公婆。"

子服、婴宁骑上驴子,就出发了。走到拐弯的山凹处,二人从驴上回顾,还仿佛看见姨母依着门儿向北眺望。

到了家中,母亲看见儿子领回来一位绝世美貌的姑娘,不禁又惊又喜,便问道:"这位姑娘是谁?"

"是我姨母的女儿。"子服坦然地说。

母亲惊疑道:"你表兄以前和你说的都是假话。我根本没有姐姐,哪来的甥女?"回头又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嫡母所生。我父姓秦,他死时,我才生下几个月,所以很多家事都不了解。"

母亲想了想说:"我有一个姐姐,确是嫁给秦家,可是早已死亡,怎么还能活在世上?"问了一下相貌特征,说得都很符合,弄得母亲疑疑惑惑。

正在这时,吴生来了,婴宁急忙躲避进内室。吴生听了,也莫名其妙,怅惘了好

久,他忽然问道:"这姑娘名叫婴宁吗?"

子服答道:"是。"

"奇怪!奇怪!真是怪事!"

"怎么回事?"子服迫不及待地问。

吴生这才一字一板地说:"秦家姑姑去世后,姑父孤身鳏居,被狐仙纠缠。狐仙生下一女,名叫婴宁,每天在床上卧着,家中人都看见过。秦家姑父被狐仙缠得病死后,狐仙还常来他家,照看婴宁。后来,家中人求上天师的符咒,贴在墙上,狐仙才把婴宁抱走。难道这个姑娘就是她吗?"

大家正在外面谈论,内室忽然传出婴宁止不住的笑声。母亲随口说:"这个丫头也太娇惯了。"

吴生请求当面见见她,母亲点头答应,就亲自到内室去叫。走进内室,婴宁还笑个不止。母亲催促她出去会见客人,她才极力忍住笑声。出到前庭,刚向客人行了一个礼,就急急转身入室内,又放声大笑。在她的影响下,引得全家人都笑起来。

吴生和子服娘俩商量,愿到西南山中去探一下究竟,顺便为子服做个媒人,向秦家提婚。娘俩自然高兴地答应。吴生寻到村子原处,看不到有一处院落房舍,他回忆起姑母埋葬的地方,似乎离此地不远。然而荒树遍野,坟墓早被湮没,也难于识别,只得空空返回。

吴生将探寻到的情况告知子服娘俩,母亲怀疑婴宁是个女鬼。她故意将吴生的话说给婴宁听,想借此试试婴宁有什么反应。可是婴宁听了,并不惊骇,也没有什么特殊表情。母亲又假意悲叹她失去亲生母亲的苦痛,然而婴宁并无伤感,只是嘻嘻哈哈地不住憨笑。大家都猜不透婴宁的心思。母亲以做伴为名,请来邻居的女儿和婴宁一块儿睡,也未发现什么异样举动。每天,天还没全亮,婴宁就来母亲床边问安。无论纺织刺绣,婴宁样样都能干,而且做得非常精巧。唯一的缺点,就是爱笑,禁也禁不住。可是笑得很美,即是狂笑,也损不了她的妩媚。所以人们见到她的笑,都乐而不厌。邻居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乐意和她交往。

经过一段考验,母亲选定了日期,准备为他们办婚事,但是终究怕她是个鬼。一天中午时分,偷偷在日光下窥探她的身影,与平常的人一模一样。母亲这才放了心,就按预定的日子,让婴宁穿戴好衣服,与子服举行婚礼。才准备行礼,婴宁已笑得弯腰按肚,抬不起头来,只得马马虎虎收场。

婚后,子服顾虑到婴宁似憨似傻,唯恐她也把夫妻间房中的隐秘,随便告诉别人,所以很是担心。殊不料婴宁守口如瓶,从未向别人透露过。每逢母亲有了忧愁或者发怒。婴宁一来,笑一阵子,母亲就宽慰了。丫环们做了错事,恐怕受责骂,就请求婴宁一同去见母亲,多因婴宁的笑语,为她们解了围,免除了鞭打。

婴宁不但爱笑,而且爱花成癖。如果闻知哪个亲戚家有奇花异草,就一定要设法弄来。还把自己戴的金钗也卖了,托人到处购买佳种。不到几个月,阶前窗下,墙角院内,到处都栽满了花卉。庭堂的后面,有木香一株,紧靠西邻的院墙。婴宁每每攀登上去,摘上木香花簪头玩耍。母亲碰到过几次,曾经告诫过她,可是终究改不了。

有一天,西邻人家的儿子望见婴宁在木香树上摘花,见婴宁生得美貌,不由神魂颠倒,两眼紧盯婴宁,龇牙咧嘴,神态十分轻薄。婴宁并不退避,看见邻儿的丑态,反而大笑起来。西邻儿以为婴宁对他有意,就越发放荡起来。婴宁见此恶劣情状,想戏弄他一番,就用手指了指墙下,笑着退下树来。西邻儿以为是给他暗示相会的地点,大喜过望。盼到黄昏时分,就来到所指的地方,见婴宁果然在墙下等他,来不及搭话,就急步上前搂住她按倒在地。但刚一举动,就觉得有如遭到锥刺,痛彻骨髓,不由得大哭大号,滚在一旁。仔细一看,并不是个女人,原来是一截枯木。他刚才所挨近的,原是一个长在枯木半腰的烂窟窿。

他父亲听到他的号哭声,急忙跑过来追问,他只是呻吟不语。等他的妻子到来时,他才说了实话。他父点了灯火,到窟窿边细看,见其中藏着一个如同螃蟹大小的蝎子。其父用斧劈碎枯木,把蝎子砸死,才把他背回家去。由于中毒很深,半夜就死了。

邻人痛惜儿子惨死,就把王子服告到公堂,诬指其妻婴宁是个妖精。幸而县官平时对王子服的品行很了解,知道子服是个正直的人,认定邻父是诬告,将要执行刑罚、打邻父的屁股。子服为邻父说情,县官才将邻父免罪释放。

结案后,母亲埋怨婴宁说:"自古道:'乐极生悲'。像你这样嬉笑无度,我早就料到要出麻烦。多亏县官断案神明,没有难为我们;倘若遇上个糊涂官,必定要把你逮到公堂去对质。要是那样,我儿有何脸面去见人?"

婴宁听了母亲的话,非常庄重地向母亲表示悔改,并且保证:"从今往后,一定不再笑了。"

母亲又很体贴地对婴宁说:"凡是一个人,哪能不笑?只要有分寸就好。"

打从这天起,婴宁真的不笑了。就是有人故意逗她,她也不笑。可是,也没有人见过她有不高兴的表情。

一天夜晚,婴宁忽然对着丈夫哭起来。王子服很是奇怪,从来没有想到婴宁会哭,便很体贴地给以安慰。

婴宁哽咽着说:"我有一件心事,一直不敢明说。过去,因我们相处的日子还浅。说了,恐怕引起误会。今天,细细体察婆母和郎君的心意,都对我过于爱护,没有丝毫见外之心。说了,也许没有妨碍吧!"

王子服说:"有啥心事,你说吧!事到如今,还有啥避讳的。"

婴宁这才如实地讲出真情:"我本来是狐母生的。我母亲临离开我的时候,把我托给了鬼母,也就是你早死的姨母。我和鬼母相依十余年,是鬼母把我抚育成人,才有我的今天。我既无兄弟,也无姐妹,所能依靠的,只有郎君你一个人。我的鬼母埋葬在深山野谷,非常孤寂。后人已将她遗忘,无人将她的尸骨和父亲合葬。鬼母在阴间常以为恨,这也是我的不了心事。郎君倘若不怕麻烦,不惜花费,是否可以为我了却这桩心事,使地下的鬼母消除悲恨?这样,也可以使世上不会生男孩的人,不 怨养女无用!"

王子服听了,非常感动,也十分同情,便很慷慨地答应了。

第二天,夫妻俩就用车载着棺材,到山中去寻鬼母的尸骨。到了山中,婴宁在丛杂的树林草棘中,指示出坟墓所在。刨开坟墓,果然得到鬼母的尸体。只见尸体仍然完好,皮肤肌肉还没有腐烂。婴宁见了,大哭失声,跪在地下,抚尸哀痛。将尸体装入新棺后,雇人将棺材抬回来,寻找到秦家坟墓,和婴宁的父亲合葬在一起。

夜里,子服梦见鬼母来致谢。天明子服告诉婴宁,婴宁说:"我昨夜还见到她,她不让惊动你。"

子服责备婴宁没能留下鬼母,婴宁解释说:"她已成了鬼,留在家中,生人多,阳气盛,实在不能久住。"

子服问到小荣,回答说:"小荣也是个狐狸。狐母走时,留下她照顾我。我在鬼母处长了十六岁,都是她设法取来饭食,来养活我的。所以我也时常感念她的恩德,昨夜听得鬼母说,她已嫁了人了。"

王子服听了,感慨万分。为了纪念死者,每到清明,夫妻俩就一同到秦家坟上去扫墓。过了一年,婴宁生下一个男孩。这孩子在怀抱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很像他母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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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 2023-08-19 19:11

    这个故事我也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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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友谢谢!欢迎常来常往
  • 2023-08-29 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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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友早上好!谢谢友友的支持!
  • 2023-08-19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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