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后,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拓客说宗教 2024-04-02 01:50:57

石彦伟/文

人间烟火气,最抚灾民心。

在积石山6.2级地震发生后,一片片废墟边、一顶顶帐篷外,头戴白帽的拉面小哥们在寒风中捧出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让灾民第一时间吃上一口热乎饭。那白白的蒸汽、翻飞的面条、挥舞的双臂,温暖了河湟的冬天,暖透了亿万国人的心。

《南方周末》在《2024新年献词》中写道:“每一道困惑的目光里,都闪烁着一个真实的梦想,那可能是大城市里的一张床,是地震后的一碗牛肉面……”这一刻,一碗最有爱的“中华第一面”走进时代前列,走进人心最柔软的深处。

“又是这碗面!又是这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在深深感动中,我曾在自媒体平台发布了几条流量较高的短视频,受到许多拉面师傅点赞,甚至有网友留言:“让这些拉面小哥上春晚!”而我深知,抗震救灾一线的英雄们一定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等待手机屏幕前的我们去挖掘、去倾听、去记录。怀着对牛肉面行业志愿者群体的敬慕,我走出想象的书斋,亲赴甘青震区志愿采访半余月,见证和追寻那些平凡而触动灵魂的人间烟火。

1

细节哥和他的“东乡铁军”

三百斤牛肉终于煮好了,装修一新的小店浓香满溢。忙碌一天的细节哥总算踏实下来,望着刚挂好的招牌有些自得:“筷上瘾”牛肉面——兰州西站店,这是他匠心打造的第七家直营店,万事俱备,就等着明天开张了。

可就在这个午夜,地震了!

突袭的剧烈震感,让一向沉稳的细节哥也慌了神,带着一众员工跑到大街上。是积石山的白俩(磨难),6.2级地震,更多情况如何,再不知了。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在北京的几位西北乡党也正无眠,商议着救灾计划。他们说,总得有人去吧,天一亮,乡亲们吃啥呢。

细节哥粗重的眉头稳稳的,像东乡的大山。“店再不开了!”他对十来个伙计粗重地吼了一声,“是儿子娃娃的,我们走!”

12月19日凌晨这个长夜,甘肃、青海的许多城镇乡村,俱是无眠。街道上涌满惊魂未定的人群,持续的余震使古老的积石山瞬间成为恐怖的名词。第一时间逆行奔赴的,是百姓的父母官,是人民子弟兵、武警、消防员、医护人员、救援队伍……磅礴的英雄洪流中悄悄汇入的,也有那渺小到城市一角很少被注视的普通劳动者。

许多天后,当我见到细节哥时,他坦诚地说,若是那时有一个人问:“我们能不能上得去?上去后咋办?”出发时间很可能不会是立刻,而是等到天亮,探明情形再说。但没有这样的问句,16位师傅全部请缨,半小时工夫就收拾完毕。

凌晨2点,细节哥就从兰州出发了,他要打前站。随后的两辆车上,满载着一千斤牛肉、三百袋面粉。这多出的七百斤牛肉,是从其他店面紧急调拨的,能采购到的食材全拉上。他们一路飞驰,一刻不停,犹如一道燃烧的闪电,划亮摇晃不停的黑夜。

高速另侧,救护车闪着急灯,迎面驰来,是有人伤亡了。车里有个叫文吉的兄弟害怕了,手一直发抖。细节哥重重地捶了他一拳:“那么多战士都上去了,我们差个啥?!”

凌晨4点,天还黑漆漆的。临近积石山,但见砖瓦满地,警灯扑朔,唯不见百姓影踪。细节哥硬撑的心也悬得空空的。不知找谁对接,只见那大河家镇文化广场避难者最多,那里也是抗震救灾指挥部、临时党支部驻地,就扎在这里吧!凌晨5点,随后两辆车也到了,卸货,搭棚子……与每一分钟赛跑。

可是,到哪儿找水呢?咫尺近前的大寺,水电全废,成箱的矿泉水也结冰了。有人指点说,村里有山泉水,他们便提着桶去抬水。

“哥,总得让乡亲们知道咱们是从哪里来的吧?”有员工建议,把店名打出来。细节哥说,这里没有“筷上瘾”,它在兰州,在临夏,在武威,在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在这儿,“咱们来到这里是献爱心的,不是打广告的。”

“那要把工作服穿上吗?”

“穿那干啥,没意思!”细节哥粗粗急急地说。

“那咱们还直播吗?”

“不播了,干活!”细节哥粗粗急急地说。

朔风依然凶狠,天地一片混沌。瑟瑟发抖了一夜的民众看到,广场一角悄然打出一条红彤彤的条幅:“爱心牛肉面”,像是一面旗帜在飘扬。

“筷上瘾”团队在大河家镇文化广场为灾民提供牛肉面

清晨7点多,队排起来了,几百米长。有人好心催问:“到底啥时候出来?”“再给我们一小时!就一小时!”细节哥斩钉截铁。

8点,大锅里冒热汽了,白花花的。8点40分,第一碗热气腾腾、烫嘴烫心的牛肉面如约出锅!长队微微摆动,广场暗暗沸腾,大河家人都牢牢记得这令人振奋的一幕,这为积石山的严冬带来盼望和力量的第一碗救命的热食,就是这么快,这么应时!

快些!再快些!!看着长队里饥肠辘辘的乡亲,细节哥和他的兄弟们挥舞双臂,像机器人一样无法停下来。

“我们手艺人,别的也不会干,就会做个牛肉面!我们就让乡亲们吃上这碗面!”细节哥说。

“你这能下多少碗呀?”有人又问。

“我不知道能下多少碗。”细节哥头也不抬,粗粗急急地答道,“只要救灾没停止,父老乡亲没安顿好,面条会一直下!”

细节哥,本名马忠明,东乡族,1989年生于临夏州东乡族自治县春台乡北庄村。那是东乡大山深处焦渴贫瘠的一个村庄。在马忠明的印象里,10岁以前好像没见过白面馍馍,阿訇来家时会有肉,等客人走了,娃娃才把骨头抿一抿。洗完洋芋的水要留给驴喝,驴喝好了,再去山沟里驮水。全部家当是三十多只羊,所以马忠明从小就放羊。学只上了五天,刚讨得一个官名,便被父亲喊回家放羊。

13岁那年,马忠明决定不再放羊了。他用了一个月时间,盯着母亲10元一张的零钱,偷了10张,闯兰州去了。打工没人要,好不容易找了个跑堂收碗的零活,却时常挨揍。工资没挣上,晚上睡在西关十字街头。终于遇到一家愿意收留他的馆子,凌晨3点起来烧煤炉,白天跑堂。老板见他勤谨麻利,便叫他跟着和面。细处的功夫,便这样见多了,也记下了。

整三年,马忠明发狠没跟家里联系。再回来时,揣着四百块钱。这家店,他一干就是16年,习得精髓,当了店长。2016年,他终于创办了属于自己的品牌,他想让牛肉面行当有个新气象,获得人们的尊重,便在一个个“看不见的细节”上犯起强迫症——单说和面吧,若是梭子拉不匀,包了水,看起来硬,里面软软的,那就不会劲道,做不到“五黄”(即面条黄亮)了。再说蓬灰,一次性放进去,叫一次性面;只有先放三分之一,用手慢慢揉进去,才劲道,口感没有呛鼻的蓬灰味。面汤呢,调料包一放,火一开,是容易了,但欠着一个“鲜”字,只有牛骨慢慢熬煮,凭着工艺耐住工夫,才能出鲜味。

食材新不新鲜,卫生有没有死角,对顾客够不够礼貌……“细节哥”的绰号就这么叫开来。有一次店里发了条短视频,惹怒众网友,骂细节哥事情多,永远招不到员工!细节哥也有颗玻璃心,梦里都是评论区里的骂声,可他“死不悔改”,继续细节控。键盘侠哪里知道,细节哥的店里,有跟了他16年的铁杆,光从东乡带出的老乡就有上百位,学出手艺当上店长的多达四五十人。此前的兰州牛肉面江湖,东乡籍并不多见,做到翘楚者更是凤毛麟角。

如今的“筷上瘾”,已有7家直营店和二三十家加盟店。最近,凡是一起创业7年以上的老员工,细节哥都给配了一台公务车。

这时间在大河家的广场上,一个黑眼圈小伙站着睡着了,细节哥让他眯一会儿。他抖抖脑袋,把自己吼醒:“马哥,我没事!”

那个开车上来时手就在抖的文吉兄弟,与细节哥是同村发小,追随多年。不禁折腾的他感冒了,浑身没劲,一句“我不行了……”便瘫倒下去。细节哥陪他用东乡族母语侃大山:“文吉,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么?在老家,我把你绑到树上,揍了你一顿。你回去跟你妈说了,你妈跟我爸说了,我爸把我揍了一顿。第二天我又把你揍了一顿……”嘻哈一笑,竟满血复活——文吉腾地站起来,冲上前继续拉面去了,拦也拦不住!

直到半夜11点,该收摊了,众人才忽然想起,一天都没有吃饭。

睡在哪里呢?白天顾不上想,这下傻了眼。灾民分到了帐篷,他们没有。一个伙计挺机灵,凌晨4点要到一顶,等收拾好了,刚要掀门进去,发现已被灾民瞬间“占领”,只好回到三辆车上。出发时走得急,只剩半箱油,原想着到临夏把油加上,谁知油站爆满。难道要连夜出逃吗?这会儿才意识到,有了油,就有暖风,可以过夜了。然而此刻,油箱干得一滴都不剩。

“兄弟们,累不累?”

“不累!”

“冷不冷?”

“不冷!”

细节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粗粗急急地吼了一句:“你们是男人中的男人,真正的儿子娃娃!”在西北方言里,“儿子娃娃”用以形容果敢、豪爽、有种的爷儿们,是男子汉心中的最高荣誉。吼完了这句,细节哥的眼皮也睁不开了。

寒风捶打着单薄的车窗。看着兄弟们微微发抖的细节,细节哥铁硬的心被狠狠地揉了一把。

他们就这样在车里依偎了三夜,第四天终于分到一顶帐篷。没想到,劳作一天的伙伴却兴奋得瞌睡全无。一个外地同行仰慕他们的壮举,专程从家里带来茶叶,十几个小伙子围坐在帐篷里,呷着热茶喧个没头。细节哥又欺负文吉了:“说,是不是我在你屁股蛋子上踢了一脚,你才不抖的?”众人大笑。那场景,像是林海雪原的抗联战士,烤一把篝火,也要唱起欢快的《游击队歌》。

视频电话打来了,是细节哥的老母亲。见儿子满脸胡茬,憔悴得没个人形,老母亲哭了。细节哥心一狠,挂断了。

一旁的文吉也哭了。原来是他拍了个短视频,评论区炸了,每看一次,都感动得哭一场。“你像个男人一样!”细节哥怒了,“心里有就行了,哭出来就不像儿子娃娃了!”啪地一声,手机摔落,屏碎了。那文吉不哭了。

后来回到兰州,细节哥第一件事,就是给文吉买一部新手机。

每晚这时候,还要统计食材、物料缺什么:兰州那边,蒜苗剥开了,洗净、切好了;辣椒油榨好了;牛肉、面粉该添了;煤气罐十几个,该换了……负责配送的两个伙计就不能睡觉了,必须连夜送到,为的是不误早餐。从兰州到大河家,两百公里路,一天折两个来回,就是八百公里云和月。

整整九天!三个摊点!五万碗牛肉面!

直到广场盖起安置房,灾民能自己做饭了,其他爱心摊位都撤了,他们才真正收工。为着留张纪念照,这才打出标有店名的条幅。其实网友早就把老底儿扒了个彻底,说等他家开业了,非要把他吃富不可。

恰巧这天,临夏州委书记李海默也在广场视察。“感谢你们,辛苦了!”海默书记握着细节哥的手说,“以后我也要去你们‘筷上瘾’吃碗面!”

当我结束了灾区采访来到兰州时,“筷上瘾”西站店已开业半月。

细节哥给每位伙伴发了奖状奖金,本想再休整几日,他们还感冒着,胳膊还肿着,可是员工不干了,说马哥损失太多,硬是逼着老板在元旦前一天开业了。

如果没有被救灾行动打断,原本计划是要做一场仪式,把舞台搭上,领导请上,体体面面地开;而现在,疲惫的他们只是简单搞了搞卫生,便和每一个寻常的清晨一样,6点钟,轻轻把门推开了。

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天还黑着,市民已在店外排起长队——就为了吃一碗这感动中国的爱心牛肉面!

直到我坐在店中吃上这碗面,穿梭不停的细节哥仍被接踵而来的食客认出,“小伙子,不得了!”握手,拥抱,合影,竖起大拇指才算完成打卡。有的拎上一斤茶叶,放在吧台上就跑了。有的不打招呼,直接寄来上千斤南方脐橙。一个从永靖来的小伙,说这次走兰州,什么事都不办,就是为了见一眼敬慕的英雄,一眼足矣。

听说这段时间,“筷上瘾”的营业额增长了20%。我在采访细节哥时,他的手机几分钟就响一次,全是咨询怎样加盟的。“越是这样,越要稳住。”细节哥的沉稳劲又来了,“有人告诉我,把加盟费涨涨——那种事,我们不干!”

我来到后厨,热气氤氲间掩映着一张张粗糙而热烈的面容。切菜的、切肉的、揉面的、拉面的、捞面的、调味的,正是那历史现场的原班人马。

“你们有没有精神?”细节哥一声号子。

“我们很有精神!”齐刷刷的回答,响彻内外。

一个叫马学忠的小伙悄悄告诉我,他是新来的,大河家人,房子塌了,是这碗暖心牛肉面,将他从寒冷中拉了回来。“兄弟,来我这工作吧!”细节哥抛出橄榄枝,将他带回兰州学手艺,每月5000多元,重建的日子有了盼想。现在,他的表弟也来了,听说马总各分店吸纳的积石山籍新员工已有13名。

这一刻,我脑海中晃动的满是世界屋脊上那壮烈的一幕——新世纪之初,震惊世界的青藏铁路修建史上,曾奔行着一支由6000名东乡族民工组建的“东乡铁军”。由于自然条件太过恶劣,好几批工程队都中途撤退,唯有东乡铁军留了下来,餐风卧雪,劈山筑路,完成了青藏铁路海拔最高的唐古拉山火车站、“世界第一高隧”风火山隧道、“第一高桥”三岔河大桥的建设。唐古拉山纪念碑上镌刻着许多牺牲了的东乡战士的英魂。

他们是马忠明的父辈,从一样的大山里走来。

在这个浮躁“上瘾”的时代,马忠明却把全部的“上瘾”献给了一碗牛肉面,并打造了一支逆行而上、敢打硬仗的“新铁军”。“筷上瘾”,不仅是一家面馆,它已经成为陇原大地的一座精神灯塔,鼓舞着善良而勇敢的举意。

2

马良桥畔正兴达

马红海揉了揉案子上的这团面,纹丝不动,再使劲揉,还是硬邦邦,才知是被冻得缩住了。凌晨才从广河拉来的面,和开了才带来,这么快就冻成这样。那种凉,是从手心传到全身的凉。活了39岁,拉了20年面,来到兴达珍宴当厨师长也有6年,算是经过些世面了,可这样硬的面,他还没见过。

往常都是在室内做拉面。面嘛,哪有在室外拉的呢?就是疫情时,马红海所在的兴达集团也没少给医护人员、警察和志愿者做过爱心面,那也是在室内做好送过去。若说室外,唯有一次,那是2013年广河泥石流,他也去灾区现场做过拉面,但那是8月,热得很。

两行长队早就排起来了,几百双乌黑黯淡的眼睛好像都在直直地盯着他,像是针在扎着。炉火旁围满灾民,不能去挤,马红海索性把冰凉的面放在自己肚子上捂,衣服上沾满面粉;又从煮开的汤锅里舀了些热面汤,兑在面团上,使出全身力气揉起来。那面也像知趣了,才服软般地动了动。他撒上三成蓬灰,与另外两个兄弟各守半袋子面,把全身重量都灌在手腕上,想把最好的劲道揉出来。小一会儿,汗珠子就贴满了身,风一吹,透了。

12月19日。地震发生后这一夜,马红海和所有身在广河县的兴达兄弟们都没有睡觉。楼在摇晃,他们先是跑到院子里避险,不到两小时,马良经理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传达了兴达集团董事长马青龙打来的电话:集团旗下所有餐饮机构总动员——兴达珍宴、兴达6号肥牛、兴达牛肉面,全部开赴救灾一线!牛肉面馆,关停!

三家餐饮店的30位员工组建了一个临时团队,在马良经理率领下,连夜准备牛肉、面粉、锅灶,他们想得周到,连水都带上了,装了11辆车。凌晨5点半,车队浩荡出发,8点半抵达大河家镇文化广场。

上午10点半,第一碗面出锅了,一下子就排了一千多人的队。那些冻了一夜的老人、孩子,嘴皮青着,脸通红通红的,抖抖地接过这碗热面,有人笑了,有人哭了。

兴达团队志愿者为灾民提供餐饮

到了下午,一个负责拉面的小哥有点站不住了。他叫马义翔,本来在长春开过面馆,疫情后把店转掉,回到家乡加盟兴达。他脸色惨白,感觉风穿透后背,头也疼起来。马良经理让他下去休息,可他心里急,咬牙硬挺,忽地眼前一黑,晕倒在案旁。

“你们守着面摊,怎么就不能先填补一口,吃饱了再干?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石老师,您是不知,那时节真是一分钟都误不得啊!”马良经理告诉我,两排队伍,两口大锅,两人揉面,四人拉面,一个萝卜一个坑,下去几个人,一条流水线就断了。灾民眼巴巴等着呢,谁有闲心吃!

“如果灾民都吃过一遍了,没人排队的时候呢?”我不死心,追着问。

“咋可能没人?队永远那么长,吃不饱的会循环来排啊!”

晚上8点半,人稍微少点儿,师傅们才轮换着吃上第一口饭。不知何时,那个败下阵去的马义翔,抓了片药吞下,又挺立在案板前。那挥舞的双臂,坚定有力,一直拉到半夜11点。回到车里,他又吞下一片药,等着早上睁开眼,继续拉面……

当我在广河见到马义翔时,问他何苦如此拼命,他淡淡地说:“我能拉,就尽量多拉一碗,直到一碗都拉不出来了。”

兴达团队在大河家镇这个点,一共坚守了5天。第一天最难,第二天陆续有了新战友,饺子、大饼、抓饭全来了,文化广场几乎成了美食汇,各路媒体也多半聚焦于此。然而此时,马良经理决定:“我们撤!”

第二批兴达人是要去积石山县柳沟乡“开荒”了。柳沟乡在深山腹地,沟梁纵横,交通不便。他们去的尕集村尽管没有伤亡,但遍地危房,村民搭着简易帐篷,5天来没有吃过一口热食。

柳沟乡摊位负责人马万林,47岁,临夏康乐人,兴达6号肥牛店厨师长。考虑他毕竟不是小伙子了,这每日进山往返的苦,能受得住吗?马万林却说,前面5天,他在广河待命,早坐不住了。以前凡是这种大灾,冲锋陷阵的都是人民子弟兵,“想不到这次,我们做餐饮的也有用武之地了,我们也能上战场!”这位年近五旬的老将,带着第二波弟兄,在山里一干就是8天!

有一位叫马牙古白的老员工,不仅负责拉面,还要开车。早上从广河装满食材,白天拉一天面,晚上再从柳沟乡开回广河。媳妇怕他感冒,叮嘱他多穿点,可还是感冒了,嗓子疼,没劲。最后两夜,他拉着货在高速上睡着了两回,若不是旁人提醒,准出大事。他忘不了尕集村那些上学的娃娃,和自己娃娃一般光景,一日三餐,都来这里吃。有个尕娃,七八岁,吃了第一碗,不好意思再排队,悄悄站着看。正在拉面的马牙古白小声对盛面的说:“这娃没吃饱。”又给他盛了一碗。还要吗?不要了,默默走了。马牙古白的心,像搅进一团浆水,酸酸的。

我来到广河,专门寻访兴达珍宴,两次走进兴达旗下的伊穆兰牛肉面馆,见到几乎所有亲临一线的拉面师傅。面对我的提问与拍摄,他们羞涩讷言,比如要问“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吗”,他们深思熟虑半天,总会回答两个字:“没啥。”这是一群习惯了沉默不语的行动派,牛肉面群体的标配表情。

不过,倒是所有人都对出差在外的董事长马青龙赞不绝口。这种赞叹,也在当地老百姓中听到,他们叮嘱我一定要去看看马良大桥。

晨光熹微的广通河上,横跨着飞架南北的马良大桥,在冬日暖阳映照下雄姿巍峨。据纪念碑载,这桥是一位叫马良的企业家为报效桑梓,于1992年投资57万元所建。不但如此,就连沿河两岸的水泥护堤,县城、山区里的公路,他都仗义疏财,故而广河百姓无人不念他的好。2001年,马良创办甘肃兴达集团,把一家靠毛纺加工起家的小作坊,发展成当地首屈一指的实业综合体。献身一线的几家餐饮店都在这马良桥畔,兴达花园等知名地产也坐落在桥畔。

这位马良,不是前面所说的那位同名经理,而是一位老先生,是马青龙董事长的父亲。子承父业。马青龙接管兴达后,秉承父子两代矢志不改的初心,力行公益,实业报国。这次抗震救灾,马青龙统帅的兴达公益团队共派驻30人,坚守14天,是进驻灾区最早、离开最晚、志愿服务人数最多的餐饮团队之一,却很少见到报道。更鲜为人知的是,兴达集团还向灾区捐款50万元、捐献价值20万元物资,参与多处活动板房的组建。

积雪覆盖的广通河,宽阔深远,静默无声。伫立马良桥头,我心中的一条河却在激流喧腾。原来,一个家族的道德力量真的可以赓续,一个民族的爱心善行真的可以川流不息。

3

马哈开:拉起新队伍去青海

马哈开把冒着热气的牛肉面递给一位村民时,看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一袋面粉上,看了一会儿就走了。马哈开叫住了他:“你家的饭能做上不?”

“唉,房子塌了。”那村民叹息道,“炉子能做饭呢,就是锅碗瓢盆都砸烂了,面袋子被土埋了。”

马哈开问清他是哪个帐篷的,随手就抬了两袋面粉送过去。那村民一惊,忙去掏钱,马哈开抱住他,说了几句熨帖话,便回到面摊去了。这几日,这样的事多着呢,带来的三百袋面粉,除了保障爱心面供应外,就是随见随散,因此用得很快,便又补送了两百袋。

抵达积石山县刘集乡时,当地还没有一家面摊,泡面只能干嚼。马哈开带领的“辣子王”团队是第一个到的。出发前,马哈开多用了一天时间备货:定西的两家自营店都关停了,食材还不够用,又从第三家店调配。一千斤牛肉提前煮熟,原汤装桶;五百斤辣椒油是现榨的,既然叫辣子王,就得讲究些,辣子只从库尔勒进,那里气候热,辣椒发红,只香不辣;线椒则辣而香。原料炒完,磨面、搅拌,再晒一遍;榨的时候,还要熬煮上一小时。马哈开就是这么沉得住气的人,舍得花工夫,说话也不急不火的。

现在,他要把费劲榨好的五百斤辣椒油都带到灾区,让乡亲们鼻子里也窜一窜香味。

一个店15人,两个店就是30人,6辆车。满满当当的车上,不光装着案板、煤气罐、炉子这些家伙什儿,还有发电机、揉面机,这是别人家罕有的。灾区没电,提上两大桶汽油,发电机就能供电,一天30袋面,人力很难揉出来。

辣子王牛肉面团队为灾民提供餐饮

到了刘集乡,发现矿泉水结冰了,得先点炉子,把水焐化,才能洗个手。再看面团,都结了冰碴儿,手放到案子上就粘住了。好在马哈开的百宝箱里有把大阳伞,四周蒙上塑料布,可以挡挡风,拢点热气。

长夜难捱。山里太冷了,见有灾民分到的物资里,还有没穿的大衣、棉鞋,他们厚着脸皮去借了,说次日送上来就还。也只借到几件,多数人还是把脚冻肿了,手裂缝了。不能揉面的也不闲着,改去捞面了。

在刘集乡的第二天,就变成两个点儿。见哪个伙计体力不支,马哈开就顶上。1978年生人的马哈开,15岁就从广河老家跑到兰州去学拉面,干这一行30年了,拉起面来可和他慢悠悠的说话风格不一样,麻利得很。伙计们都服他。

名师出高徒。马哈开的师傅是谁呢?正是牛肉面知名字号“京穆兰”的老板马寿才。这次抗震救灾,马寿才把大河家镇上一家分店迅速抢修,派去精兵强将,专为救援人员提供一日三餐;又把兰州机场、高铁站,广河县、积石山县等地6家牛肉面店,全部为各地前来的救援人员免费开放,如有非要给钱的,他们就把手机抢去,霸道制止。

2016年,马哈开创办了自己的新品牌,师徒成了竞争对手,但关系依然融洽。这次我先采访的是“京穆兰”的马寿才,他说自己只是做了点分内事,不值得做任何报道,却建议我去采访一下曾经的下属马哈开,“他们辣子王贡献很大,应该宣传!”着实够大气。

师与徒,在共同的道义和考验面前,成为了肝胆战友,骨子里的英雄豪气一脉相承。这次,他们和其他为抗震救灾做出突出贡献的共50家餐饮品牌,共同受到临夏州商务局的表彰。

挺过前三天,情况眼见着好起来。刘集乡政府门前有了面片,第四天还来了一家下饺子的,辣子王团队的压力小了许多,政府发的帐篷也住上了,不用晚上往积石山县城跑了。而且马哈开发现,排队的人也明显少了,一问才知,有些灾民见那么多救援人员站在马路上,没地方吃饭,觉得自己但凡能在帐篷里做饭,就尽量不来领爱心餐了,让救援人员多吃点。

直播间里有网友留言,说他在山上的阳洼村某社,那里没有拉面摊,能不能给送一下。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估计这位就这么想的。马哈开心软了,留言说:“你等着吧。”便真的打包好五六十碗面,还有事先备好的馍馍、煮鸡蛋,开车送到深山里的两个社。那是当地吃到的第一碗热食,村民惊讶地说:“留个言,你们就真来了?”

又有网友留言,这回是青海民和的:“我们官亭镇也是灾区,怎么没人来我们这里做饭啊?能不能过来支援一下呀?”本来就心软的马哈开,这回又破防了,可新支一个摊谈何容易?案板、煤气罐这些基础物料都得备齐不说,最难的是人手。眼前两个摊,一人都撤不下来,至少还缺十个人呢!

想什么来什么。受到辣子王团队的感染,相继有临夏县、东乡县、广河县以及积石山县本地做过拉面的小哥一个个站在马哈开面前:“马哥,我们都会做拉面,都想给你帮把手!”数了数,正好凑出十位。

“好兄弟!”马哈开难掩激动,“你们来干吧,我给你们开工资!”

谁知他们异口同声:“我们不要工资!”

马哈开的泪下来了,转过身擦擦,就向青海民和进发了。新铺的点儿,他必须亲自带队才踏实。官亭镇,以土族居多,亦有回、汉等多民族。各族百姓都被这说来就来的队伍感动得掉眼泪。

我是在离开甘肃前的最后一刻见到马哈开的,其时他正在兰州火车站附近一家即将开业的店里忙活。本来这个店,半月前就该开了,由于救灾,延迟至今,房租、工资如流水,损耗很大。其实疫情三年,和许多企业家一样,马哈开的损失一直不小,兰州三个店就关了两家,其他加盟店关了30多家,资金链都断了。现在正是回暖时节,并不很宽裕。可他说,对刘集乡已经有了感情,以后一两个月争取回去看一次,有娃娃上学困难的,他都愿帮一把。

装修工人一直在嚷,声音很大。马哈开有点挂不住了,温和地提醒一句:“你们小点声。”他的声音太小了,文文弱弱的,工人根本听不见。马哈开提高音量:“你们小点声!!”喧哗如故。

“马总,你的心真的好软呀!”我不禁哑然失笑。

马哈开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羞赧得像个大男孩:“对员工不能大声吼。”真有点纳闷,这么心软的一个人,是怎么把一个品牌开出五百多家连锁店的?

4

拉面梦团队:不只是“游击战”

从东北奔赴灾区的路上,看新闻里说,地震二级应急响应终止了,当地朋友也告诉我,拉面摊基本都撤了。这说明,灾民生活正逐渐恢复有序,能够自给自足了,这固然是值得欣慰的;但对于一个想要亲历现场的记录者来说,没能与灾区群众排成一队,亲手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总觉得有些遗憾。

先前发布短视频时,有个网名叫辣椒哥的兄弟加我,是拉面梦团队的,就是他告诉我,拉面行的师傅们有多么爱这条视频,纷纷在狂转。我便问他,这会儿是不是也撤了。他说本来要撤的,咬牙硬挺,不过,他们还是决定再坚持一天。

我按捺不住欣喜,按照导航,直奔大河家镇康吊村关门社而去。

关门社,卧于盘山公路一隅。积石山巍峨高耸,峡谷深延,被誉为古河州二十四关之首的积石雄关即位于村西,相传是大禹治水时在山上凿了一斧。如今在眼前,垫高的一片开阔台地上,满是雪白板房,村民说政府不得了,两天时间就建好了,从帐篷里搬过来了,只是做饭仍有困难。

土崖边缘,一片低洼平地,曲长的队伍正安静等候,一排身着绿色工服、戴白围裙的拉面小哥正在白花花的蒸汽之间挥舞双臂。

这是拉面梦团队在灾区的第12天,而来到关门社,其实是第一天。此前这里的人们一直在吃泡面。他们在快手上看到直播,便留言过去,恳请支援。拉面梦便真的随叫随到。

说起来,都是做爱心拉面的,不去走近细听,好像一句话就笼统概说了。现在我才闹明白,每一个团队的“打法”都不一样,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有的是“阵地战”,驻扎在某一地,从头干到尾;有的则是“游击战”,辗转于各村,为的是满足情况更急迫的人们。有摊位多的,也采取结合打法。

拉面梦团队,是“游击战”的典型代表。

12月19日当天下午,他们先赶到受灾最重的陈家村,待了两天。见有其他餐饮团队来了,他们就转移到刘集乡团结村,继而又去大河家镇周家村、梅坡村,柳沟乡马家村,吹麻滩镇前庄村,还去过青海循化白庄乡的科洼村等,就这么跑了九个村。只要谁给他们留言,说还没吃过热饭,第二天他们就会把流动车开过去。

拉面梦团队志愿者为灾民提供餐饮

马建龙,是团队餐饮负责人,曾在杭州打工十载,回到临夏负责过几十家牛肉面店,目前也在临夏市开店。他身材瘦小,面色黑黄,戴副斯文眼镜,正用手机开着直播,并未说什么话,为的只是提醒周围乡亲:“我们来了,快来吃面吧!”直播是把双刃剑,有人觉得有打广告之嫌;也有人认为,多亏有直播,使更多求助信息得以流动。

在我的追问下,马建龙讲起十天来经历的难忘瞬间。

“第一件事就是找水。”游走于村落各处的马建龙,看到倒塌的房屋、正在发送的亡人,心如刀割。杯水难求,只好用矿泉水顶,两箱水下锅才勉强开火。“先给我,先给我!”第一碗面出锅时,饥饿的村民张着双手涌来,拉面师傅也慌了,先给老人还是孩子?这样下去很容易烫着。才知道排队的重要。

“尕娃,你这碗面真真地把命给救下了。”一个老阿妈拿上面,眼泪就下来了。

人群中有一个男人,三十几岁,别人接过面时是有喜色的,可他的眼中没有一丝光亮。房子全塌了,对于农村人来说,那是全部财产;但这并不是最致命的。“我阿大没了,我阿妈没了,我老婆没了,我儿子没了……”一家五口人,留在家里的都走了,只有他在外地打工,躲过一劫。他也是个拉面师傅,当天赶回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那男人面无表情地孱弱地说。

“只要人活着,什么困难都难不倒。”马建龙紧紧攥着这位同行的手,隐忍着泪水,递给他一沓慰问金。但他很清楚,这些安慰是多么无力。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是那个人,究竟能不能挺过去。

夜幕下,电力工人要给拉面摊先拉上应急照明的电,马建龙说,先给灾民的帐篷通电,他们需要电热毯。“大家把手机拿出来!”手机电筒加上车灯,照亮了这漫漫长夜的一角。

在所有人的讲述中,震后一两天的夜晚是那种令人恐惧的冷,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温度最低达到零下20℃。有的帐篷挤着40个人,他们仍然是幸运的;几个尕娃娃,蜷缩在敞篷电动车上,像是风雪夜里依偎的羊群。马建龙和兄弟们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给了那些孩子,回到车上过夜。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嗓子都哑了。“兄弟们,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所有人都坚持留下来。他们告诉临夏市送食材的伙伴,起码送五六百斤的水来,用那种40斤的大桶。

解放军还在搭帐篷。随时会塌的危房,群众不敢进,他们钻进去帮助搬东西。排队等面的群众纷纷感激说:“让子弟兵先吃!”可解放军救完了人,居然也就地起灶,为灾民做起饭来。当地少数民族群众多,军车上贴出“清真餐”标识,并且还注明:“牛羊肉为本地阿訇所宰”。村民都说,这是真正的人民子弟兵,他们为老百姓把心操碎了。

在团结村的两个社,主要是汉族。拉面梦团队到达那里时,村民有些诧异:“你们怎么来帮我们呢?”马建龙说:“我给你打电话时,也没有问你们是什么民族呀?这么大的灾,是人就要帮,就不要管民族了。”文弱的他终究说了句狠话,“这时谁跟我分民族,我跟谁翻脸!”汉族“联手”吃上面,为拉面梦的小伙子们高高竖起大拇指,在临夏人的文化观里,这根拇指的意义很重很重。

游击战打法,使拉面梦团队看到了不同乡镇的灾情,最了解灾区群众的迫切需求,于是他们成了信息收集员,第一时间联系驻地负责人,送来棉被、军大衣、方便面、帐篷、炉子、煤炭、电热毯等物资。面馆里打工的拉面师傅们还捐了许多馍馍,随手送给灾民。

在柳沟乡马家村,尽是梯田上的盘山路,山深路远,错车时车都划坏了。当他们看到这里的孩子只有毛衣、没有外套时,打电话给公司董事长牛安尤布,“行,你别管了!”牛总当天下午就亲自上山,送来370套儿童棉衣。

与马建龙的内向不同,团队里负责卖辣椒的辣椒哥是罕见的“社牛”,说话办事也像红辣椒一样,有一颗热辣辣的心。打开他的车子后备箱一看,满是辣椒和汤料,这些并不是要卖的,而是免费送给同在灾区做爱心拉面的同行。刚才他还在快手收到一个叫“小马哥”的求助信息,刚去送完调料。

同行是冤家。平时遍布天下的拉面馆,巴不得少一点儿;可来到灾区,他们成了过命的兄弟,真希望多来点儿:你用我的水,我用你的调料;我没有什么管你借,你没有什么找我拿。英雄惜英雄,何必曾相识!他们这个拉面梦,就是希望天下的拉面人,都能走上富裕的路、团结的路,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这会儿,辣椒哥还要去慰问一户人家。我便离开拉面摊,随他爬上陡峭崖壁,穿行在密集的安置点板房之间。偌大迷宫里,他健步如飞,那熟悉程度,好似自己就住在这里一般。谁家有老弱病残,谁家最需要救助,拉面小哥比谁都清楚。这户人家,床上躺着一位枯瘦如柴的男子,30岁了,先天性小儿麻痹,四肢肌肉萎缩,无法自理,只能张着大嘴,嘴角挂满白沫。他的父母把他抚养到大,大姐出嫁了,依然和姐夫一起照顾弟弟,不离不弃。他们幸运地挺过大灾,但其实一家人要面对的生存艰难才刚刚开始。

我不忍多待,慰问过后匆匆离开。这些天,不知握过多少粗糙的大手,看破多少人间悲凉。然而,“能帮一个是一个。”自己也是个下苦人的拉面小哥这样说,也在这样做。原来温暖着灾区冬天的不仅是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还有普通劳动者与生俱来的悲悯。

那是一个特别温蔼的黄昏,积石山脉被油画般的黄晕涂满,夹杂斑驳残雪。耳畔传来阵阵笑声,一个同样穿着绿色工服的小伙子正带着一群孩子嬉闹玩耍,一手领着一个,甫一蹲下,腿上立时又蹿上去两个,于是就粘了一身的孩子。

孩子王叫马斌,是拉面梦团队的司机,负责运送物资,所以这会儿,他有点闲工夫,陪陪孩子。“他们总在半夜哭醒。”马斌说,这些娃娃和自己女儿一样大,看着就心疼,这些天陪不了女儿,就多陪陪他们。孩子们玩的许多玩具,也是直播间里有网友托他们捐赠的。

“以后还会回到这里吗?”我问马斌。

“会的,一定会的。”他深情地看着怀里的一群孩子,语气坚定得像是积石山的一块岩石。

5

马丁团队:再见了,陈家村的烟火

离开康吊村关门社,我在暮色降临前赶往陈家村,除了慰问灾民外,很重要的一个心愿就是采访驻守于此的马丁团队。

由于在短视频中发布了来到灾区采访志愿者事迹的消息,至少几十位网友纷纷留言,恳请我一定要采访一下马丁团队。到底是怎样一个团队,赢得了这么多的民心呢?

陈家村百鸟园安置点,是我见过的最大规模的安置点。焦黄的平整土地上,数排雪白板房纵深开去,望不到头,间或几顶蓝色帐篷,还有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在白花花的炊烟和蒸汽之间若隐若现。一身红马甲的马丁小伙们,正在为晚饭做准备。远望去,忙碌的身影像一大团烧红的火焰。

传说中的“马丁”现身了。才弄明白,不是真有谁叫马丁,而是两位合伙人,一位姓马,一位姓丁。其他采访过的团队基本都是本身开面馆的,唯独马丁团队不同:他们是临夏县一家电子商务公司,旗下主营拉面调味品以及肉业等,直播带货。也就是说,来到灾区做拉面的师傅们多是以前干过这一行,后来转行当老板,这次等于是重新把手艺捡了起来!

“丁”就是丁海鹏,人高马大,面相沧桑,谈吐持重,像是四五十岁大叔,一问居然是1990年生人。16岁出门闯荡,上的是社会大学。2020年以前,他也做过十多年拉面,疫情期间做不下去了,转道成都、兰州,做起电商生意。2021年上海暴发疫情,他带上西北同乡捐助的70多万物资支援上海,这壮举被传为美谈,迅速吸粉。这次得知马丁团队亲赴灾区,志愿加盟者甚多,半数是公司股东、员工,还有一半并非是团队成员,而是受到感召临时加入的新人。

马丁团队12月19日最先支援的是韩陕家村,急急忙忙发完物资,晚6点支摊,一干就是凌晨2点。起初设了三个摊,来到陈家村后,鉴于这里人太多,便集合所有人力组成一个大摊,把陈家村供到底。至我来访为止,已经是第6天,也是他们在灾区的第12天。

马丁团队志愿者在陈家村为灾民提供餐饮

为了及时做出早餐,他们决定不再往返临夏县驻地。有时住在车里,有时住帐篷,有时到老乡家对付一宿。终于空出一间板房,住了两天,但安置点需要做便利超市,他们又让出来,搬回帐篷去住。就在昨晚,刮沙尘暴,这间最后的帐篷竟被掀翻了,刮跑了。

我走进临时搭建的布棚,穿梭在湿重的蒸汽之间,用镜头记录下每一张粗粝的面庞。一个看起来岁数不小的大叔,负责揉面,每天下15到20袋面,坚持了12天。他是丁海鹏的堂舅,只比他大两岁,原来是个八〇后。一个网名叫三碗面的,是公司股东,操着一口河州方言告诉我:“生意明年还可以做;这样的事,这时不帮,啥时帮!”

一个18岁的小伙正搂着孩子玩。他外号“尕Boss”,是个万金油:水没有了,人们喊“尕Boss”,煤气没有了,也喊“尕Boss”。他说,这次能来是一辈子的骄傲。我送他一句:“希望你以后成为大Boss!”少年腼腆一笑,在夜色里疾行而去。

还有一位有拉面手艺的本村灾民,房子塌了,把80多岁的父母安顿在板房里,再什么都没管,过来助一臂之力。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几位压根不是拉面人出身的志愿者。比如有个二手车店老板,是马丁团队那次支援上海的壮举感动了他,立誓随叫随到。他不会拉面,就负责捞面,捞了12天。一个水果店老板,也不会拉面,调味调了12天。他儿子打视频问:“爸爸,你啥时候回来?”他说爸爸也不知道,啥时候这边乡亲们安顿好了就回去。

还有一位叫马文的小伙,是开服装店的,之前做过拉面。这次把小店关停了,第一个加入团队。他看了我的视频很感动,于是添加微信,介绍自己是“在灾区待了七天六夜的马文”,于是我更新备注名也是“在灾区待了七天六夜的马文”。当时我们都觉得,这个时间够久了,到了极限了,想不到此次见面,已是第12天。

“是什么让你还在坚持?”我问马文。

他说:“因为被需要。”在路上,他遇到三岁小朋友喊他叔叔,也遇到过三十多岁的人喊他叔叔、爷爷,就是为了要一口方便面。地震第三天,他遇到一位孕妇,脚被房板砸伤,又没有棉衣穿。她的老公蹲在一旁,无奈地哭开了。一个男人要到了怎样的境地会如此哭泣呢?马文讲到这时,也哽咽了。团队迅速筹集了一个月的奶粉,还有奶瓶、奶嘴、尿不湿、棉被、棉衣、方便面,给这对小两口和其他灾民送去。“就是解决不了帐篷。”想到这一点,马文心存不安,“当时没留联系方式,不知他们住进去没有。”

最让我触动的是一位已经回家的志愿者,他也不是公司的人,而是半路加盟。他的老婆就要生了,预产期只剩一星期。一天夜里4点多,又余震了,所有人光脚跑到广场上,这位兄弟给老婆打电话报平安,那妻子劝慰说:“你在那边好好给乡亲们下面,我把孩子生下来你再回来,不用担心!”直至第8天早上,老婆说肚子疼,他忙完了午餐这一顿,下午才赶回去。

从第六七天开始,别的团队陆续撤了,丁海鹏问大家走不走。“老乡们的锅碗瓢盆还没备齐,我们再坚持几天,陪着他们到明年!”这群侠骨柔情的西北汉子,在灾区坚守整整14天,成为最强硬的餐饮团队之一。他们几次下决心,但终究舍不得老人和孩子,“我们都是小伙子,回去休息一下,洗个澡就过去了;可是他们呢,这个寒冷的冬天怎么熬过去?”

最后三两天里,马丁和许多团队一样,走访了许多困难户,共送出慰问金115万。仅在我到访当日,他们就带队慰问八户亡人家庭,每户捐助2万元。丁海鹏告诉我,有一位24岁的妇女,丈夫和十一个月大的孩子都去世了,留下她和一个两岁半的小孩、一双老人。看着那个被摇平的“家”,现场硬汉们无一不落泪。

原来拉面人送来的,不止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更送来真金白银的援助、鼓舞心灵的力量,这是未曾走近的人们想象不到的。

2023年最后一个夜晚,我在朋友圈里看到这样的视频:一排红马甲簇拥在一群孩子中间,丁海鹏宣告说:“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再不能给大家做牛肉面了,我们尽力了!剩下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下去!”

他们真的完成了承诺,陪着乡亲们跨过了新年。我想,天下的跨年夜各有千秋,再红的灯笼不会有陈家村的红,因为那是有爱之人热血烧红的心;再绚烂的灯光不会有陈家村的亮,因为它照亮了民众对明天的盼头;再浓郁的炊烟也不会有陈家村的暖,因为那是从大地创痕中艰难修复的烟火人间。

马丁团队走进每一座安置房,看到锅灶置办好了,炉火烧得暖暖的,才抹一把泪水,决然转身。

陈家村的女人们追了出来!她们从危房和倒塌的废墟中抢救出绣花枕套和鞋垫,送给一身污黑的恩人们:那是河州女人神圣的礼性,是她们一针一线绣了几个月的心血与情思。

陈家村的男人们追了出来!他们捧着破碎的特产和一面面刚刚做好的锦旗。可是马丁们已经悄悄地走了,追不上了。他们带走了乡愁,只把那些金光闪闪的锦旗留在了山河大地。

余绪:为什么又是这碗面?

以上五家团队的故事,只是这次抗震救灾爱心餐饮企业群体的缩影。据不完全统计,像这样自发前往灾区各村镇的牛肉面摊位至少有四五十家,加之其他品类的爱心供餐企业则更多。如果说抗震救灾是一场战斗的话,那么不用说,牛肉面群体也是勇敢的战士,军功章上也有他们的一半。

我们对这个群体从不陌生。在每一个城市的街头巷尾,都能看到这些戴小白帽的拉面人。他们说着一口浓重方言,做着一种平凡食物。在琳琅满目、劲爆眼球的城市商圈中,他们似乎身处不被注视的底层一角,甚至被个别人误解成另类一群,似乎与文明、时尚、现代格格不入。然而令人深思的是,凡是到了大灾大难面前,第一个撇家舍业挺身而出,冲到救灾前线的,往往就是这碗最不起眼的牛肉面,而不是更高端、更华丽的食物。

抗疫期间,那些灯火阑珊的夜晚,冒着被感染危险,给疫区医护人员、人民警察和志愿者送去的,就是这碗面。

河南、河北大水灾中,坚定地站在街头没白没黑为各族群众免费提供的,也是这碗面。

其实在媒体不够发达的更早时间,汶川地震、玉树地震、鲁甸地震中,处处都有这碗面。

为什么又是这碗面?为什么总是这碗面?如若是一两次偶然现身,也不足为奇,可连续多次的重大灾难性事件像试金石一般摆在面前,这碗面,始终披肝沥胆,勇往直前。只因它简单易行吗?“扛起煤气罐,背上大锅就地起灶”,这是我在最初短视频中表达的看法——不,灾区归来的我不会再这样浅显地看待!在现场的激荡中,在真实的还原后,它一点都不简单,也不易行。

拉面人是如此不善言说,有了委屈往肚子里咽,即使采访到头上也支支吾吾,几句话就羞红了脸。可是,这沉默的心中,竟澎湃着如此深沉的大爱——祖国之爱,人民之爱,各民族兄弟姐妹之爱。一经患难时刻,这埋藏已久的深海般的爱便携同“信道且行善”的理想,伴随挥舞的双臂横空出世,宛如一道剧烈光芒,照亮万千人性的温暖!

大地震,给河湟大地造成的创痛固然深重,但由于有了他们和无数爱心人士的点滴义举,这伤痕正在被抚慰。(本文作者石彦伟,原载《中国穆斯林》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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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客说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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