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责备自己一味埋头工作,平时对她的关心太少了。”
晚年的常书鸿,回忆起曾经那段家庭变故,仍是不免带着些懊恼。
陈芝秀不像他,对敦煌虽有着一时兴起的热情,但是这一切,在沙漠万木凋枯,凛冬来临之际,便被这艰苦所打败,脑子里想要逃跑的念头,就像是麦田的荒草,疯狂地冒出。
陈芝秀厌恶这里,厌恶那带着沙粒的飓风,朝她涂脂抹粉的脸上打去,吹脏她精致的妆容,漂亮的高跟鞋也会经常卡进坑坑洼洼的路面,让她气急败坏。
纵然她费心地将屋子收拾整洁干净,可坚硬阴湿的土床,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屋子里没有电,水质浑浊,好不容易买回来的肉也变了味。
刚到敦煌时研究所人员的大合照,中间的是常书鸿她看着屋子里贫瘠的一切,忍不住怀念在巴黎别墅精致优渥的生活。
那时她是留学生沙龙里,最受瞩目的漂亮女主人,得体妆容和优雅身姿,一瞥一笑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美感。
温柔缓慢的声音像是江南的小调,将自己对艺术的见解传达给在场的客人们,博得一阵阵掌声和赞美。
艺术沙龙里光鲜亮丽的优秀青年,左一是常书鸿,怀里抱着是妻子陈芝秀而现在呢?不是体面的洋装,不是窈窕的身姿,她浑身裹着的是臃肿泛味的羊皮袄。
因为在敦煌的冬天里,不这样穿就无法抵御严寒与风沙。
她满腹牢骚和委屈,还无法和丈夫诉说,常书鸿每天都忙得不见身影,回来也是念叨着他那敦煌的壁画。
她打断他热情昂扬地诉说,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儿子坐到床的另一边生闷气,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常书鸿来安慰哄她,竟是一个人趴在灯下专注地翻看资料。
她眼里带着怨怼的看着丈夫,委屈的泪水一点点落下来。
她忍受着这里不适的天气和艰苦的生活,她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一场度假了。
常书鸿带着女儿和小儿子漫步在敦煌石窟可是张大千仓促离开时,和丈夫在中寺门留下的话,却让她崩溃了起来。
1943年5月,张大千带着家眷和子女,像是逃难一般收拾行李,说要离开千佛洞。
送了一段路,张大千说:“书鸿,我们要走了,而你却要在这里无穷无尽地研究保管下去,这是一个无期徒刑呀!”
“无期徒刑吗?”
常书鸿看着张大千,坚定地说道:“如果你认为在敦煌工作是‘徒刑’的话,那我一辈子‘无期’地干下去也在所不辞,因为这是自觉自愿、没有人强加于我的神圣工作!”
可是常书鸿忘了,他的妻子陈芝秀却未必是这样想的。
当陈芝秀得知常书鸿要在这里呆一辈子的那一刻,她便是决心抛弃一切,也要逃离这里!
甚至不惜代价抛夫弃子,跟着一个油嘴滑舌的军官私奔逃跑。
常书鸿穿着风衣在室外写生当陈芝秀穿着洋裙,在安西坐上开往玉门关的车子时。
戈壁滩的流景从身边驶过,她不带有丝毫眷念地拉着身边男人的手,深呼吸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可是,无情如她,却不知道常书鸿发了疯地找她,甚至在路上差点没了性命。
事发之前,他本是闷在洞中临摹壁画,学生董希文突然来告诉他:“师母可能不会再来信了。”
他觉得狐疑,便再三追问,董希文只好面色纠结地拿出一沓信,说:“老师你别生气。”
接过信的常书鸿,想起妻子这段时间的反常,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但是真的等他看完信之后,才知道什么叫“悲怆欲绝”。
常书鸿和陈芝秀一家四口,女儿灵气满满,儿子呆萌可爱她为了离开敦煌的苦日子,竟然和一个吊儿郎当的军官私奔了,抛弃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扔掉了乖巧懂事的女儿和牙牙学语的小儿子。
那一刻,常书鸿脑袋有些眩晕,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妻子追回来。
他骑着一匹枣红的马,横跨在夜月的戈壁滩下,晚间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是刀子一样凌冽刮过,脑海中一个声音一直反复告诉自己,只要在天亮之前到达安西,他就能找回妻子。
他心里一团乱麻,不知道事情为何演变成这样的境况,他知道妻子从小娇生惯养,不习惯这样困苦的生活,但是他想要向陈秀芝解释,敦煌这里有着无尽的瑰宝,值得他们用一生去守护。
常书鸿跪在栏前,指导工作他想起前几天和妻子发生口角,他因为工作进展的苦闷,所以没有及时安慰她,他想要找到她,向她好好地道歉,他们夫妻多年,感情深厚,还有一双子女,怎么能说弃就弃呢?
到了安西,却打听到前几天有个漂亮女人坐车离开了,还不等人说完,常书鸿疲惫的身躯就有些晃荡,他这一路颠簸而来,不敢有丝毫的迟缓。
可现在他没有时间懊恼,只能强打着精神,匆匆咽下几口干粮,便打马又往玉门关的方向追去。
路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疲惫,悲痛,孤独,寒冷,随着吹来的沙子石粒狠狠砸到他的身上。
于是,他体力不支从马上摔了下来,疼痛席卷全身,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过去,可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快一点,这样才能追回他的妻子。
敦煌的戈壁滩在画中的呈现他不知道在狂啸的夜风里昏迷多久,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很难发出一声求救声,他就那样衣衫单薄的孤躺在地上,任风沙将他掩盖。
万幸的是,第二天从这里路过的地质学家孙建初和一位老工人,不经意间发现了他昏死在路边。
在生死边缘徘徊一场,常书鸿清醒之后冷静了下来,他不再着急忙慌地去追寻,反倒是黯然下来的眉眼,显出一股颓唐的气息。
他牵着马,一步一步回到简陋的住所,面对屋子里哭闹害怕的子女,他心里像是一片死水沉潭。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更大的变故也来了,试图要摧垮他的最后一丝防线。
1945年7月,当国民政府教育部的一道命令,传到敦煌时,常书鸿一众研究人员都慌了神,政府决定要解散敦煌艺术研究所,将石窟交还给县政府。
常书鸿和同事一起在敦煌石窟里工作这一消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研究所里还有学员偷偷地离开。
走到这一步,常书鸿是痛苦的,他眼里噙着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手里攥着妻子登报解除婚姻的声明,逼迫自己冷静地思考出路和解决办法,可是他却像是在狂风恶浪里被掀翻的孤舟,感受的是濒临溺水的绝望感。
泪水一点一点从这个倔强的男人脸上,缓缓流下来,常书鸿浑身战栗,紧攥起拳头,狠狠地捶打在地上,可这依然宣泄不出他心中的悲痛和委屈。
好友离去,妻子背叛,就连梦想也面临着崩塌瓦解,他,原本是巴黎耀眼的艺术之星,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般窘迫的处境。
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常书鸿看着窗外夜幕上的星星点点,苦陷往事的回忆里。
他对绘画的热爱是从小便有的,殷实的家境也为他追逐艺术梦想提供了很多支持,当年23岁的他,靠着在轮船上当伙房勤杂工的方式到达巴黎,那座充满艺术浪漫气息的殿堂。
可是少年的他仅有一颗对绘画的喜欢之心,并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成为让巴黎绘画家都为之侧目和期待的存在。
常书鸿和女儿一起研究敦煌壁画那段时间,他半工半读,开始在画室学习绘画的留学生活,从小生活优渥的他,选择独立面对自己的人生,他不怕困难艰苦,徜徉在绘画技术提升的愉悦里。
巴黎作为艺术的殿堂,这里聚集着世界优秀的艺术家,所以仅仅是有天赋也未必能有脱颖而出的一天,在成功的这条路上,常书鸿显然更受幸运女神的青睐。
先是考入了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一年后就从预科升为本科,半路出家就在素描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奖金,提前升入油画班。
1932年,在进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之后,更是一路高歌,获奖不断,被选为巴黎美术协会会员。
而那一年,他也才28岁而已,便已经取得了很多青年人都无法得到的荣誉和地位。
比起徐悲鸿他们艰苦的求学经历,他一路都是春风得意的幸运儿,在巴黎充满浪漫艺术气息的地方感受着,寻觅着,自己心中的艺术之光。
荣誉在身,娇妻在侧,艺术的沙龙会也经常设在他们在巴黎的别墅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按照这样既定的人生,常书鸿的一生都会活在别人钦羡的目光里。
可是1935年的秋天,一场在塞纳河畔的散步,让他邂逅了此生最美好的追求,那路边的旧书摊上,只是杂乱一摆的画册,便吸引住了这位青年驻足。
他看着画册上色彩斑斓的颜色,眼里像是燃起了炽热的光亮,他没有想到,这样美艳绝伦的图册,竟然是祖国敦煌的艺术瑰宝。
常书鸿和妻子陈芝秀看着他连连赞叹,摊主好心地告诉他:“在吉美的博物馆里,你可以看到他们的真迹。”
常书鸿的眼里闪过疑虑,但还是迫不及待得赶到博物馆,在这里,他看到了震惊他一生的艺术之光,也让他心头划过无数悲伤的情绪。
谁都不知道那一天在异国博物馆里的青年,看着悬挂在墙上一幅幅宏伟精美画作时的心情。
那种感觉,就像是本该珍藏在家中的瑰宝,在战火里流落不见,在他辗转流亡多年后,竟在别人的家里被供为珍宝。
他心里泛起酸涩与悲哀,这原本是自己国家的东西,却堂而皇之地挂在别国的土地上,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些画作,可是又那么犹豫小心。
心底的屈辱让他感受到万分的痛苦,那些美丽精巧的画作,像是漩涡一样将他吸引进去。
他寻寻觅觅,一直在追寻心中的艺术,甚至不远千里来到人们口中艺术气息最浓重的法国,可是到最后竟然是在别人的国家,遇到了自己国家的瑰宝,宏伟精致,美妙绝伦。
原来这个世间最美好的艺术,一直都在那个被当时很多留学生弃之敝履,正饱受苦难的祖国里。
那一刻,他心里是痛的,眼里是流泪的。
后来,他不顾一切劝阻,坚持回到战火连天的国家,又联系徐悲鸿和于右任等好友向国民政府施压,在一片保护文物的舆论声中,成立了敦煌艺术研究所。
可却是个空杆的司令,国民政府不愿给他们拨出多余的经费,常书鸿便大办画展,自筹了去敦煌的研究费用。
常书鸿守护了敦煌一生他们师徒四人,乘着破旧的卡车往西走去,到了戈壁滩被迫换成骆驼,又是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他们才终于抵达敦煌。
可这一切的疲惫,却在看到石窟中的壁画时,一扫而光,他两眼放光,兴奋地拎着油灯,映照着壁画上的构图和色彩,他像是挖掘到了满是黄金珍珠的宝库。
那时敦煌荒凉,条件艰苦,不像现在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但是常书鸿看着简陋的条件,却没有丝毫芥蒂,就着一杯热水,便咽下了几口干粮。
衣服褶皱,发如飞蓬,丝毫不再有巴黎艺术家的斯文和优雅形象,但嘴角的愉悦和弯起的弧度,还是露出了他心情的美好和对未来研究生活的期待。
他抵达敦煌之后,便催促着妻子带着子女也赶来,他实在是迫不及待将这里的美好分享给同样是学习艺术的妻子陈芝秀。
常书鸿和妻子陈芝秀以及可爱的女儿他带着妻子逛遍敦煌石窟的壁画,待看到妻子眼中闪过的惊艳时,他心里亦有说不出的畅快和欣慰。
那天他在心里立誓:愿为敦煌燃此生,却忽略了旁边抱着孩子的陈芝秀,满是烦闷地看着这贫瘠的土地荒原,忧愁着:这里要怎么生活?
夜起的寒风,偷偷从门缝里溜了进来,常书鸿坐在书桌前的四肢冰冷,手指都有些僵硬,他从回忆里清醒过来,泪痕却留在了脸上已经风干。
他悄悄靠近床边,给蹬被的小儿盖上御寒的棉被,回头看着桌上摊开的壁画研究资料,心里满满的都是孤独、落寞和悲伤。
常书鸿青年时候的西装照他又想起,刚得知妻子走的时候,骑着马跑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心里的慌张和害怕,害怕被妻子抛弃。
他想向她解释,解释在这里并不是她想的那般难受,他们可以商量,他们可以分居两地,他爱她的妻子啊,想和她有陪伴一生的温情美好,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
夜间最易起相思,那份迷茫和困顿将他往深不见底的沉潭里拽去,心底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要不就放弃吧,放弃吧,妻子都走了……
可是,不行啊,他的梦想还在敦煌的壁画上,想起那些壁画,想起那些流落在异国他乡的敦煌壁画,他心里更是钝钝的闷痛感。
他当然可以离去,随时都可以离去,回到内地依然是高官俸禄,回到巴黎依然是艺术学者,不论是在哪里,都一定会比现在过得好多了,不是吗?
可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候,从屋子里出来了一个男子,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朝向敦煌的石窟走去,背影萧瑟,却带着倔强,似乎不管前路有多艰难,他都决定要走下去。
至于妻子,常书鸿不愿再想,不能共苦,只愿同甘,又算什么夫妻!
常书鸿忘乎所有的在石窟描摹壁画他开始独自一人踏上这条艰途,没有人陪伴,一个人做饭,照顾孩子,画画,修复,看资料。
他日复一日地坚持着,像是一个不知道疲惫的机器,他双眼看着壁画上细微的线条,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下,小心地描摹和添色。
经费不够,生存窘迫,他便开始卖画,为了保护敦煌的画作,他开始筹款,甚至低下自己艺术家的清高,去给地方县官和大地主的家眷作画。
他可是曾经巴黎殷殷期待的幸运之子,是曾经那颗饱受关注的冉冉新星呀,可是现在却弯腰强笑,将一个个环肥燕瘦的人物放在图上,递给那些根本就不懂艺术的官绅老爷,听着他们嘴里讨论的“像不像呀”。
他知道这些人找他作画,没有多少人真的懂艺术,懂得艺术家心中的坚守。
他这样的举动,就像是一个曾经名动京城的大家闺秀,沦落到塞外做风尘,被过往的路人指指点点美色如何。
晚年儒雅的常书鸿,气质淡然豁达当那一个个铜板大洋,被打赏在手里的时候,对于每个艺术家而言,都像是屈辱。
可是他憋着一口怄气,还是将钱收进袋子里,他回头朝着敦煌的石窟看去,眼睛里有了些许的湿润,不论到底是如何艰辛,他都要撑下去,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要守护在敦煌的壁画下。
人若是到了执拗的地步,已经修炼到了不论外物如何施加和改变,内心都淡然到不为所动。
心里像是一片被燃烧秃黑的荒原,只要春风一吹,很快便又变回莺歌草长的三月,而这阵救活他的春风,就是解放的号角,吹响在敦煌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在敦煌壁画里工作研究人员1949年夏秋,当解放军进入当地时,他兴奋地跑上九层高的大佛殿敲响古钟,当那古老的钟声敲响,庄严深沉的声音,响彻在千年沉睡的峡谷里,回荡在敦煌石窟的壁画中。
那一刻,常书鸿久久压抑和憋屈的一口气,像是得到了释怀,钟声与欢呼声洗涤掉人灵魂上的尘垢。
敦煌的飞天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艺术与梦想,化作壁画上浮动的飞天舞女,升腾到天空之上,绽放出绚丽的烟花来……
很多年后,站在高处,再感受敦煌晚风的常书鸿,还是会无数次想起那个最难熬的夜晚,他曾历经最迷茫和困顿的时候。
只要一想到失去保护的敦煌再次遭到盗贼的洗劫,他心里便又坚定地告诉自己:决不能撤!
他不希望中国再有留学生,像他当年那样,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噙着热泪,满眼悲伤,看着美艳绝伦,流落在外的国家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