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澧陵)杨泽南
记得那个闷热的夏日。我敞开门,大汗叠小汗叠在床上午睡。蒙眬中,忽听到厨房里有塑料物碰撞的响动,随即一阵轻轻的、碎碎的脚步伴着急促的喘息声渐渐远逝。
我慌忙爬起来,跑到门口张望。那人已经走远,不过, 从那隐约可见的瘦小的背影,我依然辨得分明,“是开祖婆!”
实在不忍去羞辱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便只好回到厨房查看。哟,肥皂盒里的那半块肥皂不见了!开祖婆呀开祖婆,你老人家怎么这样不自重,连肥皂也要偷呢?
倏忽,眼前一亮,案板上放着几条鲜嫩的黄瓜!我不禁哑然失笑。继而又陷入疑惑,“开祖婆怎么啦?这一偷一送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从那以后,开祖婆一跟我打照面便显得很不自在,脸上陡地发红,眼睛怕见人似的,只低头看路,脚下疾疾地赶。我好几次想主动跟她说话,都被她躲开了。
不过,每隔七八天,每当我的肥皂盒里只剩半块肥皂的时候,肥皂又会不翼而飞。案板上照例会堆积一大把蔬菜瓜果。我琢磨着,这些蔬菜的价钱起码要超过肥皂的好几倍。
我这对生活琐事素来漫不经心的人,这回也就很自然地装着不知道,只暗暗地对开祖婆格外留意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总算发现了一个独特之处。按理说,成天与泥巴和粪土打交道的农民,身上邋遢一点也是极自然的事,可开祖婆身上的衣服却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即便是自纺自缝的家机棉布衣也见不到一个皱褶,一个污点,里面的白衬衣更是洁净如新。更令人叹服的是,她老伴和儿子的衣着同样整齐,同样干净。
队里的后生们告诉我:“开祖婆有个特爱洁净的怪脾气,一日到夜就只晓得一个劲地洗啊洗,好像永远没洗净似的。”
我问开祖婆为什么这么爱干净,他们却回答不上来。我问那些岁数大的老农们,他们也说不清楚。后来,还是请桂叔跟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开祖师是个老木匠。在那个年头农村手艺人的地位几乎与地富反坏相等。有一天,大队开阶级斗争会,开祖师被喊上台,被推到地富反坏分子一起,站在台板上陪斗。向来糯米团样老实的开祖师这回发起了牛脾气,死也不肯下跪,还高声喊叫:“我是中农!跟他们不一样!”这时,有个凶狠的造反派扇了开祖师一个耳光,吼着说:“你是新生的资产阶级!敢不老实!”“不!我是中农!是团结的对象!”见开祖师还不服气,那家伙恼羞成怒,叫人从茅坑里舀一瓢屎,威胁道:“还敢不认罪!”“我是中农······”没待开祖师继续分辩,那家伙把那瓢屎迎面冲开祖师泼去。
这时,台下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声:“冤枉啊!冤枉啊!我们是清白的!我们是清白的呀-”随即,披头散发的开祖婆不顾一切地冲上台,一边用白手绢揩拭着开祖师头上身上的屎,一边号啕痛哭······
听完这个故事,滚烫的泪水汩汩地涌出来。为这个故事,我难过了好多日子。我觉得自己对开祖婆的古怪行为有了深切的谅解。
尽管当时肥皂特别的宝贵,每个城市居民每月才一块(农民则没半点供应),但我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实在弄不到多余的便想办法节约,宁愿自己不用,也要满足开祖婆的需要。这件事慢慢成了我下乡知青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有时日子到了还不见肥皂“失踪”,我反倒会感到内心的不安。
就这样,我一直替开祖婆,也替自己,恪守着这一秘密,直到离队进厂后也没点破,也没向外人泄露。
一年冬天,我突然收到从乡下寄来的一木箱上好的肥皂。尽管肥皂的价值已远没有60年代时的宝贵,但我却感觉得到这一木箱肥皂的分量。
后来一打听,才知开祖婆已在那年冬天入土。从此,我得了个怪病,怕见肥皂。一见到肥皂,眼前就会浮现开祖婆瘦小的背影。一看到肥皂,耳边便会响起开祖婆那撕心裂肺的哀号声-
“我们是清白的!我们是清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