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夏天,旅部交给张桂森一项任务,让他带一个工作队下乡,搞土改发动群众。张桂森知道,这是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
创建根据地是当前我军第一位的工作。东北局决定把群众工作放在第一位,号召一切可能下乡的干部,丢下汽车,脱掉皮鞋,换上农民服装,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分资格,统统到农村去,发动群众,进行土地改革,在东北安家立业。
自从进入东北以来,部队就深感没有根据地的苦楚。尤其是在四平撤退以后,松花江以南大片地区全被敌人侵占了,形势越来越严重。面前的敌人如狼似虎,叫嚣着五天之内拿下哈尔滨,潜伏在我后方的国民党“地下军”和土匪特务,勾结地主恶霸,威胁欺骗群众,乘机骚扰破坏。
群众没有发动起来,军队没有人民的支援,就像鱼离开了水一样,困难极了。要人没人,要粮没粮,行军找不到向导,打仗找不到担架,兵员得不到补充,伤员也无法安置。党提出到农村中安家,在农村中扎根,把千百万农民争取到革命方面来,真是太重要了。这是关系到我党我军在东北能否生存发展的大问题。
张桂森尽管感到任务是艰巨的,仍然愉快地接受了,带着40几名军队干部组成的土改工作队,来到呼兰县苔屯区的薄荷台。
工作是艰苦困难的。东北长期处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土地大部分集中在地主手里。日本帝国主义利用封建势力,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统治机构,从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奴役广大农民群众。日本投降后,其爪牙又和国民党暗中勾结,摇身一变,成为什么“地下军”、“先遣队”,大肆造谣破坏,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使广大农民群众不敢接近工作队,因此发动群众比较困难。
张桂森带着工作队在屯子里一连活动了好几天,访贫问苦,搭炕补漏,送衣看病,帮群众做了许多好事;“谁养活谁”的道理也不知讲了多少遍,可是还是不见动静。农民见了他们不是哼哼哈哈,就说什么“咱扛活,地主给工钱,两不吃亏。”
虽然这样,但大家没有灰心。同志们知道,东北的广大贫雇农,受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双重压迫,有阶级仇和民族恨,苦大仇深,只要按照党的政策办事,坚决依靠贫雇农,把工作做到家,相信总会有一天,广大农民群众会觉悟起来的。
有天夜里,大家正在开会研究工作,鸡叫头遍了,讨论还没有结束。忽然一阵狗吠,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一个工作队员带着一个人走进来。
这人二十几岁,穿一身千补百纳的衣服,模样憨憨厚厚,一进门就口口声声要找“负责的”。昨天开会算地主剥削账的时候,他头一个气呼呼地说话:“别的不讲,李汉山没摸过锄把,凭啥吃得浑身冒油,穿的绫罗绸缎?再看看咱穷哥们,一年辛苦,到头来还是吃糠咽菜,全家合穿一条裤子,我出门,爹没裤子就得蹲在炕上。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张桂森感觉得出,这是泥河里的第一个浪花。见他来,张桂森连忙拉他坐下问道:“你起得好早啊?”
“起得早?不,压根儿就没睡。”
“为啥不睡?”
“睡不着。不光我,全村都一样,听了你们的讲话,算了地主的剥削账,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谁心里不翻腾!你说,自古以来的老规矩真能打破,土地归咱农民?”
“这样不好吗?”
“谁说不好?好,一千个好一万个好。可地主,比如李汉山,他愿意吗?那可是个难剃的脑袋。”
李汉山的脑袋难剃,工作队早调查得一清二楚。这小子家大业大,骡马成群,常常向别人夸富:“骑快马跑上三天,你也得在我李家的地里拉屎。”他家好枪几十支,打手一大群,还有个绰号“天帮”的土匪头是他的把兄弟。伪满时期他当村长,要钱,要粮,要地,要姑娘媳妇,谁敢说半个不字!日本投降后他勾结“天帮”奸淫抢掠,称霸一方,这么个家伙,要动他的东西,在农民看来,简直是老虎嘴上拔牙。
张桂森说:“李汉山的地是剥削你们的,应该归还你们。怕什么?难道他是蝎子尾巴——摸不得?”
“他比蝎子尾巴还毒。昨晚他跑到咱家,跟爹说:‘别让你家小子跟共产党胡闹,他们不是正牌,天下早晚是中央军的。’吓得爹不敢叫咱出门。”
看来敌人并没有睡觉,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很明显,李汉山是这里反革命势力的横标立柱,不把他的气焰煞下去,群众的劲头鼓不起来,斗争就很难开展。
张桂森沉思了一会说:“回去和乡亲们说说,也跟你爹说说,不要怕,我工作队有三不走。”
“哪三不走?”
“不斗倒地主不走,不消灭土匪不走,穷人不翻身不走!”
“三不走”,像春风一样给薄荷台带来了生气,农民开始活跃起来。接近工作队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提出要求:分李汉山的浮财。
这个要求提得恰是时候。贫雇农家无鼠耗之粮,吃过上顿愁下顿。为了使农民不为生活分心,无牵无挂投入斗争;也为了打击地主阶级气焰,在斗争中发现和培养骨干,组织农会,打好土地改革的基础,工作队决定首先分李汉山的浮财。
就在这节骨眼上,地主势力的一次反扑,正好给斗争的火苗泼了瓢热油。
分浮财的工作刚刚布置下去,工作队突然接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请帖,上写着:“兹定于×月 ×日,假敝宅谨备菲酌,敬请光临。”落款写的是一个姓高的地主。紧接着村里刮起了妖风,说什么“工作队和地主讲和了”,“工作队要回哈尔滨,高老财备酒送行”,等等。
这个高老财,工作队摸过他的底。这个家伙吝啬出名,拉屎拉出个豆粒也要用水涮涮再吃,要他请客,岂不是割他身上的肉!他只不过是薄荷台地主群里的“打旗儿”的。“挂帅”的是谁?
有人提议说:“张队长,高老财和李汉山穿连裆裤,破坏土改,统统抓起来枪崩算了。”
“请客”不犯法,人是抓不得的。大家商量一阵,决定当着群众退回请帖,教训高老财一通。高老财站在门口,脸色灰白,手拿退回的请帖,不住点头哈腰,一口一个“我该死,下次不敢”。
瞧热闹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挂着称心的微笑,议论纷纷:“老哥,看,高老财今天可蔫了!”“工作队跟地主不含糊。”“干吧,工作队不走还怕啥!”
一个积极分子高喊道:“大哥老弟们,去分李汉山的家当。咱们一年辛苦,汗珠落地摔八瓣,打下粮食不能让那个狗养的肥吃肥喝!”
李汉山家的一个长工挤出人群:“我知道李汉山的衣服粮食藏在哪儿。老鼻子啦!够咱们一冬吃的穿的。明天再种上分的地,往后咱跟穷字分家了。”
事先有酝酿,经他俩一带,群众的劲头更上来了,一个个取锹拿镐,呼着口号,直奔李家大院。
李家大概早已得到了消息,大门紧紧关闭,墙角炮楼上站满敞胸露怀、歪戴帽子的打手,十几支乌黑闪亮的枪口直对蜂拥而来的群众,枪栓不住哗啦啦地响着,恶狠狠地摆开了动武的架势。
分浮财是启蒙斗争,是跟地主阶级真刀真枪的第一回合,农民能不能在斗争中站起来,首先要看这次能不能打下李汉山的气焰。张桂森上前几步大声喊道:“李汉山,你动刀动枪想造反吗?”
李汉山那副刀条子脸露出墙头,阴脸陪笑说:“岂敢,岂敢,防备胡子抢劫而已!”
“睁开眼睛看看,谁是胡子?”
“这……误会,误会。”
“既然知道是误会,那就开门让乡亲们进去。”
他四下看看他的打手们,看来又在想什么花招。给工作队担任警卫的武装部队哗地一声散开,围住了炮楼。这下子李汉山傻了眼,连忙说:“兄弟开门!兄弟开门!”
“嘟啷啷”,两扇朱红大门敞开了。人们拥进宅院,刨的刨,挖的挖,搜出无数粮食和衣物。
趁热打铁,第二天工作队就召开了贫雇农和中农大会,成立了农会。同时缴了李汉山的枪支组织农民自卫队。
这时,呼兰县委阎书记告诉张桂森说,国民党正采取南攻北守方针,集中大批主力在南满发动疯狂进攻,南满我军被压缩在临江一带山区浴血苦战,情况严重。因此要加紧土改工作,发动农民支援解放战争,以便打过松花江,配合南满作战。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心情比进行一场决死的战斗还要紧张。
工作队立即召集农会干部开会,准备研究土改工作。可是等了好久,只来了一个人。许多积极分子都没有露面,告了“病假”,来的这个人不安地告诉张桂森,昨晚有人偷偷把分来的东西扔进李汉山的院墙,还有人当面向李汉山陪罪道歉。
局势像火烧眉毛那样吃紧,需要工作队尽快把“家”建起来,偏又刮起这么一阵风,这是哪里来的鬼?
一调查,原来暗中流传这样的谣言:“国军占了哈尔滨。”“共产党都向北撤了。”按线索追问,找到了谣言的根子是在李汉山家。
工作队当众揭穿李汉山的阴谋,同时宣传南满我军全歼国民党号称“千里驹”的二十五师的消息。群众的眼睛更亮了,阶级怒火燃烧起来,全村群众异口同声地提出了同一个要求: “公审李汉山,平分土地!”
县委根据群众要求,批准召开群众大会。
这天,天刚蒙蒙亮,附近七个屯的乡亲们就从四面八方,一批接一批拥到薄荷台。往日空空荡荡的小学门前广场,今天忽然显得狭小了,墙头上,树桠上都坐满了人。
人到齐后,农会主席宣布开会,指着押在台下的李汉山对大家说:“今天,是我们穷哥们翻身的日子,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天塌下来有共产党、八路军顶着。说吧!”
话音刚落,一个老人一马当先站出来说:“我老汉几年没出屋,为啥?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没裤子穿,见不得人。我给李汉山当了一世牛马,累得浑身是病,他分文不给,反说我欠他的债,用棍子把我赶出门。多亏毛主席他老人家派来工作队,分到衣服,要不啥年啥月我老汉才能有脸出来见见太阳呢!”
会场上吼起一片雷也似的喊声:“严办李汉山! “打倒蒋介石!”被激怒了的群众一个接一个跳上台来,流着眼泪控诉李汉山的罪行。有失去双亲的孤儿,有受打致残的老人,也有蒙辱受冤的妇女。一桩桩,一件件,日出讲到日落,血泪帐还未讲完……
县委派来的同志根据群众要求,当场宣布,逮捕血债累累的李汉山,戴高帽游街,然后交给人民政府法办;废除他的债权,土地归农民所有。
这时,早有人把李汉山的地契、帐簿堆在广场中央,划着火柴把它点燃。蓦然,熊熊的火苗冲向天空,照亮了广场。这是革命的烈火,它烧断了几千年套在农民脖子上的枷锁,烧毁了人吃人的封建制度。
一霎间,谁也不言语,整个会场沉浸在一片肃静之中。慢慢地,张桂森才听到有人低泣,由弱而强,由少而多。而当崭新的土地证发下去的时候,这声音忽然变成高昂的、发自肺腑的呼声:“共产党万岁!”
贫雇农都分得了好地,一位老汉指着土地证问张桂森:“队长,这上边写的啥?”“你的名字。”老汉紧紧捧着土地证,眼泪顺着那满脸的皱纹往下淌。他喃喃自语:“我的名字,我家几代,谁想到在我这辈有了地,有地了啊!”
他蓦然扭身抓住了儿子的肩膀,“去,跟共产党,去打老蒋,保住咱的地,保住咱的家。”
就从这时候起,在解放军的队列里,在东北解放战场上,有了一个家住在薄荷台的解放军战士。不,不是一个,而是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战士。
广大翻身农民在“保田保家”的口号下行动起来了,全力投入了解放战争。青年们骑马披红,整团整团开往前线,妇女们连夜赶制军装、军鞋;运送粮秣被服的大车,流水似的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