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寂寞深似海。
从片场归来，阮玲玉面对独自守候在昏暗灯光下的母亲，温柔地说：“我肚子饿了，想吃碗面条。”
几个小时前，电影《新女性》杀青，联华公司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庆功晚宴。
这一夜，她穿着一件绿底花织锦旗袍，烫着波浪卷发，一改平日的腼腆，谈笑风生，频频向众人敬酒，却不见醉意。
这一夜，她抱起黎民伟八岁的儿子，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对于这个曾经银幕前可爱的小搭档，她简直太过喜爱。
这一夜，她望着面前的蔡楚生，第一次表白，也是最后一次，她对他说，她终于做了一次“新女性”，这样多好。
少顷，母亲将做好的面条端了过来，阮玲玉目送母亲走上楼梯，听见母亲关上了三楼的房门，随即端起碗，走进了二楼她与唐季珊的卧室。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窗玻璃上映着她精致的面孔，那样的迷人，像这夜色一样，可是，黑漆漆的夜色太寂寞了。
她拉开抽屉，取出三十片安眠药，将它们全部倒入碗中，接着，将拌了药的面条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这一天，是1935年3月8日。
这一天，社会的震动喧嚣不已，全国影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悲痛之中，很多人甚至用同样的方式，选择追随她的香魂而去。
这一天，有人发现了她的“遗书”，一句“人言可畏”，仿佛确凿了她那几乎人尽皆知的不堪的过往……
同样的一天，春雨突降，没有带伞的阮玲玉抄近路跑进张家前院的大门，只顾低头赶路的她，与正要外出的张家四公子张达民撞了个正着。
“对不起，张公子，对不起……”慌乱中，阮玲玉连声道歉，温柔中夹带着15岁少女的娇羞。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他从没想过，府中竟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婀娜的身姿，弯眉凤眼，站在绵绵细雨中，是出了水的芙蓉，娇艳欲滴。
她的母亲是张家的帮佣，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她只能跟着母亲住在张家的下房里，对她来说，上房与下房之间的院墙，是她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自从见到阮玲玉，张达民的脑中就再也挥抹不掉她的身影，于是她的行踪成了他每日关注的焦点。
阮玲玉在崇德女中读书，他便寻找机会经常出现在学校附近，就像那次偶遇一样，不露声色地再次邂逅。
一次次若无其事的出现与友善，让她不禁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是啊，谁会厌烦一个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公子呢？
他对她嘘寒问暖、关怀体贴，隔三差五地买一些礼物送给她，但她从不接受，这让他越发觉得，她是个品行端正的女子。
她虽出身贫寒，却并不怕贫穷，她只是渴望别人的关爱，不想独自品尝生活的苦涩，而此刻出现的张达民，正是她生命中应景的良人。
花前月下，一对少男少女的爱恋如火如荼地上演，而门不当户不对的剧情，也在爱情的最高潮处如约而至。
张家母亲对此十分恼火，主仆尊卑的观念就像隔在上房与下房之间高高的院墙，是一座永远也翻不过去的山。
随后，阮玲玉与母亲被赶出了张家，张达民自感内疚，为无家可归的母女二人安置了住处。
看着母亲继续找人家做帮佣供自己读书，阮玲玉赚钱养家的意念愈加坚定，她宁愿荒废学业，也不愿让母亲独自承受家庭的重担。
张达民也发誓要照顾他们母女二人，他将来要娶阮玲玉为妻，可是，身为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他自己都无所事事，全靠家里养着。
显然，那一刻，他把自己想成了情圣，他是如此坚信自己对她的爱，正如他坚信生活与婚姻都是简单的事情一样。
两个人都把冲破门第的轰轰烈烈当成了真爱，她就这样答应了他的要求，与他同居，将他当做自己的依靠，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失去什么。
他带她逛公园、看电影、去舞厅，她很聪明，没过多久就学会了舞步，并且跳得优雅漂亮，人生似乎也随着旋转的裙摆飘扬起来。
然而，一味玩乐的爱情是不能长久的，张达民的零用钱显然不足以支撑三个人的日常开销，何况他每每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
很快，纨绔子弟的本性代替了镜花水月的泡影，他开始独自过起了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对那母女二人的关心也越来越少。
她是那样需要关爱，从前是，现在得到过，就更离不开。可是，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出现过了。
不远处的回忆仿佛一只生着牙齿的怪兽，一开始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她，咬到后来就疼痛难捱。
阮玲玉只得将注意力放到报纸的招聘广告上，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忘却那撕扯的牵痛。
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再苦难的日子她都不在话下，可在感情上，她是那样的脆弱。
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不要她了，每每想到那不敢面对的感情未来，愁绪就像开了闸似的从眉宇间跳脱出来。
那时，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正在招募演员，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了面试，她不了解电影，也不想出风头，她只想让自己和母亲解决温饱。
说来可笑，这一点一滴的愁绪都被导演卜万苍看在眼里，她那好像永远也抒发不尽的忧伤，让他如获至宝，她的演艺之路也就此展开。
精致迷人的五官，清新脱俗的气息，眼眸背后的凄楚，阮玲玉的成功几乎是注定的，但是明星的光环并没有让她挣脱命运的悲剧。
夫妻之实却无名无分的尴尬，游手好闲嗜赌如命的张达民……一切种种都将她拖入了前所未有的噩梦之中。
她对他好言相劝，换来的却是恶语相向、拳打脚踢，渐渐地，她对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银幕上那入木三分的悲伤，莫不都是现实中真实情感的付诸。
她一次次帮他还了赌债，他却一次次变本加厉。
“当初你们落难时，吃我的、用我的，现在我落魄了，你成了明星，就想把我踢开？把我逼急了，我去告你们母女诱骗世家子弟，看你以后怎么做人！”
夜深了，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道上走，外面灯红酒绿，热闹拥挤，是另一个世界，黑暗中一块巨大的霓虹灯闪烁着耀眼的红光，映在她的脸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出身的卑微，求学的困难，母亲的艰辛，感情的挫败，因不会笑脸迎合而在公司受到的冷落……20岁，在很多人还没有品尝过生活滋味的年纪，她已经积攒了太多生命不能承受的苦恼。
是的，她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了。
因为贫寒，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因为贫寒，她被张家母亲赶出了家门；因为贫寒，她更不愿低下她昂起的头。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就着开水，一片一片地吞下了自己常备的安眠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也许是身体对大量药物本能的抗拒，抑或是对生命还有一丝丝不甘，她不由得开始挣扎和呻吟，微弱的声音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
抢救及时，她有惊无险。
大难不死之人，也许都有神明的相助，此后，阮玲玉的演艺事业一路飙升，一步一步登上了默片艺术的巅峰。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战火蔓延了整个上海，阮玲玉也随着联华电影公司，一起避难到香港。
在联华公司的一次宴会中，她结识了那个影响她一生命运的人——唐季珊。
作为“茶叶大王”，唐季珊不仅家财万贯，亦是联华公司的股东，更是一个会“讨好女人”的高手。
当初，他能追到如日中天的影后张织云，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那时，阮玲玉到杭州拍戏，一下火车便看到了等候多时的唐季珊，他声称自己是联华的好朋友，要尽地主之谊。
一路上，他对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察觉，但是被张达民纠缠得心力交瘁的她，不敢对爱情有新的幻想。
随着战事缓和，阮玲玉跟随联华回归上海，本就是从上海逃难到香港的唐季珊，更是乐得追随佳人。
阮玲玉喜欢跳舞，唐季珊就经常去她光顾的舞厅，等待着“偶然”的邂逅。
相同的桥段，相同的手法，漂亮女人总是这点不好，太傻。
在那一次次明暗交错的灯光间，她对这个西装笔挺、气宇轩昂的男子动了心，他为她买下一栋三层的别墅，她就沉浸在了被爱的幸福中。
有人说，阮玲玉看中了唐季珊的财富，这种说法是牵强的，彼时的阮玲玉已经是红极一时的大明星，她根本就不缺钱。
但是经历过与张达民的感情挫败，她太需要安全感了。
她是女佣的女儿，这是她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自卑，即便她赚再多的钱，即便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她仍要找一个“豪门”作为后盾。
还是那句话，她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了，但是想要嫁入豪门又谈何容易？
1933年8月，小报上刊登了阮玲玉与唐季珊同居的消息，这一爆炸性新闻，又将张达民，从醉生梦死的花花世界带到了阮玲玉的面前。
自私狭隘的张达民，对阮玲玉早就没有了爱，如果还有一点残存的爱的影子，那么此刻，也演变成了咬牙切齿的仇恨。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要的只是钱。
为了彻底斩断与张达民的关系，阮玲玉诉诸法律，执意立字为据，经过一番痛苦的斗争，张达民终于同意以“每月津贴他一百元，贴足两年”作为条件，在脱离同居关系的协议书上签了字。
本以为结束了厄运的阮玲玉，显然高估了张达民为人的底线，为了“报复”，张达民向小报记者散步谣言。
一时间，“唐季珊玩弄女明星”、“阮玲玉贪财恋富”的各种言论如雨后春笋般钻了出来，为此，张达民与唐季珊还闹上了法庭。
唐季珊对此十分不快，冷漠渐渐代替了曾经的关怀，她亦是听闻他另结新欢的传言，却怎么也不愿相信，不能相信。
最让阮玲玉无法接受的是，张达民请求法院让阮玲玉出庭作证，要她当众承认，自己与张达民曾经主仆通奸。
不得不说，对任何一个女人而言，这都是奇耻大辱。
外面的报刊肆意地编纂渲染，已经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真心，换来的却是遍体鳞伤？
她想起了蔡楚生，每每自己痛苦不堪时，这位年轻的导演都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因为懂得，所以给不起任何承诺。
出庭的前一天夜晚，阮玲玉参加了《新女性》杀青的庆功晚宴，当晚便在家中服药自尽，那一年她只有25岁。
其实，早在阮玲玉自杀前几个月，唐季珊便和她的好友梁赛珍偷偷同居了，这件事阮玲玉未必不知道。
但阮玲玉万万不会想到，唐季珊在发现了自己的遗书后，为了保护他的名声，要梁赛珍的妹妹模仿自己的笔迹，伪造了一份假遗书，并将其刊登在了报纸上。
这份遗书就是流传至今最广为人知的“人言可畏”的版本，为此，鲁迅还特意执笔为阮玲玉发声，以一篇《论人言可畏》抨击了当时的小报记者。
也许是内心的不安，也许是天道轮回，60年后，梁赛珍姐妹公开了这个秘密，并将“揭露唐季珊”的真遗书公诸于世。
时至今日，真相大白，世人都知道了阮玲玉是为情伤而死，但那篇“人言可畏”的假遗书，也未尝不是“情伤”背后的致命死因。
其实，阮玲玉的性格是不适合做明星的，她太在乎别人的目光与看法，太在乎流言蜚语的重伤，将自己困在了一个逃不出的囹圄之中。
当年，与阮玲玉有同样遭遇、甚至更悲惨的胡蝶，在面对比阮玲玉更为过分的谩骂时，不过是一笑而过，若阮玲玉有其一半的洒脱，也不至于酿成悲剧。
诚然，爱一个人的时候，要够真、够深、够用力，但在爱情中将自己伤得遍体鳞伤，也绝对称不上是“值得”。
因为，连自己都无法保全的人，在情感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成为赢家的可能。
如今佳人已去，留下的，只有飘荡在时光里气若游丝的哀叹，而这一切也终会消失在无尽的空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