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隆冬的晚上,18岁的张爱玲度过了年少最黑暗慌乱的困境。
空荡荡的人行道上,一个少女神色慌张地奔跑在呼啸的寒风里,她的衣服已经几天没有换了,头发乱蓬蓬的,在寂冷的街灯下,她拉着黄包车夫不停地讲着价钱。
等到车子慢慢远离张家的公馆,张爱玲坐在车子里大口喘着气,她终于逃过一劫了!
深更半夜,在所有女孩子都该进入甜蜜梦乡的时候,她却刚从对她露出獠牙的家庭里逃离出来。
她以为她有去处,母亲那里是她最后的港湾。
可是错了,她是张爱玲,这一生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在四处漂泊,无处着家。
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母亲,并没有给她直达心底的温柔,反而是一种带着抗拒和冷漠的收留。
张爱玲这让原本就孤僻不善言辞的张爱玲,在亲生母亲那里越加卑微谨慎和小心翼翼。
那天晚上,她总算可以躺在柔软的床上睡一个好觉,可是她却睡意全无,外面阴冷的风,一点一点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直朝她涌来。
厚厚的棉被盖在身上,也没有抵御得了身上传来的寒意。那一天夜晚,年少的张爱玲忍不住低声啜泣,她怕吵醒母亲,可是又忍不住伤心。
曾经何时,她也有一个甜蜜的家庭,父母恩爱下,她是备受宠爱的家中长女,像是一个小公主那样幸福。
小小的张爱玲和姑姑在一起拍照花园般漂亮的别墅公馆,母亲会弹着悦耳的钢琴,父亲会伴随着琴声翩翩起舞,像极了故事里绅士的王子。
阳光从窗外暖洋洋地照进来,母亲会将年幼瘦小的她抱在怀里,用大手包裹着小手,教她在画纸上,留下一笔笔浓墨艳彩的痕迹。
她听母亲笑得开心,对她说:“我们爱玲,真是聪明。”
那个时候,父亲也会在她拿到人生第一笔稿费时,乐开怀地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举着高高在园子里转圈圈。
“我女儿这么小就能写作,是个天才,那我就是小天才的父亲!”
那悠然从心底发出的自豪和得意,让张爱玲沉浸在蜜罐里一般,一切都是甜滋滋的味道。
可是,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化的,是母亲在她最需要关爱的时候出国留学,还是父亲颓废地躺在榻上云吞雾绕。
那个暖阳晒着的庭院,慢慢地开始暗沉,刮起阴冷的风,变得腐朽且黑暗。
她的父母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暴戾乖张,封建遗少;一个清丽孤傲,富足上进。
张爱玲抱着洋娃娃和弟弟抱着小狗那无休止的争吵,像是把一切华丽和体面都撕破,露出丑陋的獠牙在一起互相伤害,那摔落在地上的瓷器和物件,四分五裂迸溅的时候,似乎吓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张爱玲。
小小的她怀里抱着喜欢的洋娃娃,原本清澈的眼睛,装满了惊恐与惧怕。
那个肩膀削瘦的女娃娃,躺在被窝或者角落里瑟瑟发抖,屋子里上下那么多女仆和老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将她抱在怀里呵护安慰。
张爱玲便是在这样苍白暗沉的日子中度过了她的童年,直到后来成为她人生和文风的底色。
她这一生温情实在寥寥,显赫繁华的门庭留给她记忆深处的,全部都是荒凉的影子,一如她笔下的文字:
“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阴凉。”
张爱玲家境没落,婚姻已至尽头的父母,终于走向了劳燕分飞的局面,她看着母亲拖着行李毫不犹豫地从家里离开奔向了明媚和光明,撇下张爱玲在庭院深深的灰暗里生尘发旧。
这座泛着腐朽味道的张公馆就像一所漂亮的监狱,她的父亲,就是这里的监狱长,而她则是被关押在里面的犯人。
直到继母的出现,让她本就孤寂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
曾经在张爱玲的叙述里,她和这位继母有过一些短暂的和睦温馨,但是很快,继母就成为在张爱玲压抑的心灵上叠加稻草的那个人。
张爱玲快乐是那么难得,而她已经在这个家里濒临窒息。
“穿不完的穿着,就像是浑身都长了冻疮,冬天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伤疤。”
这句话是后来的张爱玲回忆当年穿继母旧棉袄的感觉,偌大的张公馆,就算再落魄,又怎么会沦落到给宝贝女儿买不起一件温暖的新衣服。
只不过,她不再是那个宝贝了,而是被遗落到阴冷角落里的少女,穿着的旧棉袄似乎无法抵挡从心底散发出的丝丝冷意。
可是那个伤疤不会再好,并且在一次恶毒的折磨里,变成脓包被戳破,流出不堪入目、令人作呕的脓水。
张爱玲侧颜照“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用了什么魔法,让父亲对她言听计从!”
或许是那一次殴打,让张爱玲对这个原本就没有寄托的家庭彻底绝望。
偶然的一次,离婚消失的亲生母亲突然重新出现在张公馆,就像是一束明媚的阳光,重新照进了暗沉的角落。
张爱玲开心地扑上去,想紧紧地将那束光攥在手里,甚至站到母亲的那一方,对着继母挑衅:
“妈咪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
可是,她失望了,尽管母亲的确有心将她从这个腐朽的家庭里拉出来,想要带她去国外留学,但她的欢呼雀跃却被父亲和继母泼了一盆冷水。
“我们没有多余的钱送她去留学。”
张爱玲一句话便给少女的幻想宣判了死刑,她瞪着湿漉漉的眼睛,带着乞求的渴望看着母亲,渴求从母亲那里得到最后一丝希望。
可是,母亲却无力支付张爱玲的留学费用,见谈判不成,她竟毫无留恋地再一次离开了她。
该怎么形容那个时候的张爱玲呢?就像尘封很久的古堡,打开了大门,放进来一束暖洋洋的光辉,小小的公主,丢掉了手里的洋娃娃却企图将这曙光留在身边。
可是那一束暖光狡猾无情地从她手里溜走,一瞬间,那扇门又狠狠地关上,一股潮湿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张爱玲攥紧拳头,狠狠地砸向厚重的大门。
她像是一个暴戾不满的小兽,将所有的失落都化作怒火,迁怒发泄在继母的身上,锋利如刀片的冷言冷语落在了继母的心头,她甚至大不敬地朝继母打去。
张爱玲母亲张爱玲那发疯的言行,无疑刺痛了一个做继母的女人,她终于没有忍住,两人爆发了冲突,拳打脚踢。
在继母的挑唆下,父亲看着忤逆倔强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也将对前妻的不满撒在了女儿的身上。
甚至丝毫不顾及她削弱的肩膀是否能承受家庭暴力的伤害,于是,那留在心灵上的创伤,一辈子都没有再愈合过。
偏偏张爱玲就像是一个瘾君子那般,享受着抠破结痂伤疤的疼痛感,一遍一遍,撕破一层层盔甲,露出创伤,很快又流出鲜血。
张爱玲将自己一次次沉浸在疼痛带来的“快感”之中,并且在哭泣之后,带着孤傲的眼神看着身边的所有人,似乎在无声地告诉他们:
“看,这就是我无法愈合的伤疤,是那个家庭带给我的。”
每一个被原生家庭伤害过的孩子,都想要借助外界的明媚逃离那黑暗的阴影,但是张爱玲却紧紧关上了门窗,将暴风雨都留在了古堡里,不再给暖阳一丝溜进来的机会。
她趴在潮湿的地板上,像是一个渴望光芒,又憎恶害怕暖阳的鱼,在阴冷的水里,她尚且能大口地呼吸,可是到了有暖阳的地方,她便又忍不住要逃离。
张爱玲身材削瘦这样异常的心理,一直笼罩着她,经历着后面的一段段情感的伤害,而每一次被伤害后,她都将自己驱逐到苍凉的精神世界里去流浪。
很大程度上,她文风里的苍凉,是被她强行拖拽进自己的世界里,就算别人都已经放开了她,她仍不愿放过自己。
因为那一次的毒打,因为继母的挑唆,父亲将她囚禁在公馆破旧的地下室里,满屋子的红男绿女,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囚禁,她在里面嘶吼和哀求,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她。
就连她十分疼爱的弟弟,也是在一旁,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她。
那一刻,年少的张爱玲过早体会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
“那板楼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张爱玲喜欢穿风格奇怪的旗袍在那长达半年之久的囚禁里,张爱玲的心灵受到了摧枯拉朽般的折磨,让年少的心境一点一点变得苍凉,眸子里的光也逐渐黯淡。
她脑海里策划着一场又一场出逃,幻想着三剑客,幻想着基督山伯爵,幻想着能够像《九尾鱼》一般顺着绳子从窗户里溜出去。
诚然,一个女孩最美的幻想,便是渴望着像无数童话故事里那般——受到继母虐待的公主被囚禁的黑暗古堡里,有一天,会有一位从天而降拔剑相救的王子。
最好那个王子,能够骑着白马,风度翩翩,斩断荆棘,克服万难,来到古堡下,温柔地对她说:“跳下来吧,我可以接住你。”
可是,她终究不是公主,她是张爱玲;张公馆里也没有王子,只有对她冷漠嘲讽的仆人。
没有人救她,除了她自己。
张爱玲侧颜于是,在那样一个隆冬的夜晚,她慌张莽撞地逃出来,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有没有希冀在夜晚跌跌撞撞的路上,能够和一个命定之人撞个满怀。
但可惜,她不是萧红,但幸好,她又不是萧红。
后来在宽敞的马路牙子上,她回身撞见的不是王子,而是一个黄包车夫。
在一场讨价还价的拉锯中,她终于坐上了车子,永远逃离了这里。
幻想终究破灭,可年少的张爱玲哪里会明白:
那个黄包车夫,也不过是将她从一个深渊拉往另一个现实的困境。
18岁的少女在隆冬的夜晚逃了出来,可是那个叫做张爱玲的女子,却被永远地关在了黯淡无光的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