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佳人去泾潮漫走 苍生难义士微察
上文书说到月潮同行,途中忽然遇到一个人,深绿衣衫,立于道旁的一块大石上面,月儿见了,脸色苍白,急忙躬身施礼,恭敬说道:“师尊安好。”那人哼了一声道:“快把师父忘了吧?”月儿不回答,那人又问:“小郎何人?”泾潮见对方问自己,抬头观看,只见来人中上身材,面容丰满姣好,嘴角上翘,略有笑意,眼神却十分诡异,难以捉摸,头戴金箍,肋下长剑。正要回答,月儿先回道:“他是听潮侠的徒弟,李泾潮。”那人道:“哦!从文的徒弟,那你和白鹄是同门喽?”泾潮已经知道此人是谁,虽然不愿生事,还是不免答道:“回前辈,白剑客正是我的师叔。”那人看了看泾潮,对月儿说道:“跟我回黔南罢。”月儿低头不语,那人一伸胳膊,拉着月儿的手就走,月儿很不情愿,一步一回头,却不敢挣脱。
绿衫人道:“看他干什么,在我面前他还敢说话吗?”泾潮知道她的本领与意萍、黄鹂相若,又听说她行为古怪,性情乖张,出手狠毒,原本不敢插言,也不便过问别人门里的事,然而一者见月儿不情愿,二者听她的口气对自己十分轻视,一点少年傲气升起,忽道:“前辈如果容许月儿多留几天,好像也没什么妨碍。”那人听了这话,半回头冷冷说道:“从文的徒弟,就敢小看我吗?”泾潮道:“我怎么敢不敬前辈,只是月儿游历中原,并无失礼之处,为什么着急让她回去呢?”那人转回身,眼露杀气,月儿连使眼色,示意泾潮快走。泾潮木讷,心中虽然害怕,却不逃走。那人缓步走近,泾潮凝神戒备,月儿正待上前拦阻,忽听有人高诵佛号:“阿弥陀佛!”声若洪钟,暗含威严,三人一愣,循声望去,看清楚之后,月潮大喜,来者非别,乃是探海金刚照志、引客罗汉照民率沙斗、沙空、沙明、沙玉。
前文书说到照众引沙圆、沙途探听消息,余者回少林,照志恰好路过这里,看见这三人,暗暗吃惊,恐泾潮有失,急忙现身,照志双手合十:“多年不见,绿雀剑风采依旧,令人叹羡哪!”那人先是一怔,转头看了看照志,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阵,方才慢慢拱手道:“原来是老罗汉,一向可好!”泾潮暗道:“果然是绿雀剑,此次泰山之行,不想接连遇到十六剑人物!”
这绿衫人便是月儿的师父,十六剑中四女剑之一,绿雀剑吕宫阙,久居黔南,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因为前一阵月儿下山,又想起月儿所提江湖人之事,放心不下,处理好手中之事便来寻徒弟,今日远远望见,在此相候。且说宫阙言道:“老罗汉英风如昔,我心甚慰。”二人客套了几句,照志道:“此子乃是从文收的最幼弟子,性子愚直,言语冲撞之处,吕剑客莫怪。”宫阙余怒未息,却也并未发作。月儿看了看泾潮,对师父道:“某这就跟随本师回山。”宫阙道:“看老罗汉之面,今日权且饶了这小郎。”泾潮还想再说,月儿、照志都用眼睛瞪他,不让他多说。绿雀剑向照志略一拱手,带着月儿离去,行至一拐弯处,月儿回头,泾潮心中一紧,再看时佳人已去,不禁呆立于地。照志、照民等一开始并未言语,过了一阵,照民道:“有缘人终得再相见。”泾潮点了点头,照志道:“适才不让你说话,是因为绿雀剑性情燥暴,不熟悉世故,恐怕伤了你呀。”泾潮道:“不然,这绿雀剑并非不懂世事之人,其武艺虽高,对老罗汉却是礼敬三分,也没有难为于我,颇知进退。”照志听了这些话,看了看泾潮,方道:“言之有理,以吕宫阙的武艺,我们就是一齐上,也未必是对手,今天确实是言语平和,照顾全面。”说了一会儿,照志邀泾潮去少林看看,沙斗等知道泾潮心情不好,都劝他一起去,泾潮因月儿离去,想独自走走,于是婉拒,照志领着众人回少林去了。
单表泾潮,但觉早上还是热热闹闹,此时却形单影只,有些失落,欲回彩雾峰,又怕玉薇、意萍埋怨,于是信马游缰,随意而行。向南走了半月后,抵达淮泗,一路上江淮景致,美不胜收,风俗饮食,与山东大不相同,又值由春入夏,天气不甚炎热,游得很是高兴。
一日因贪看风景,错过了宿头,天色已晚,忙寻找人家借宿,远远望见一座宅院,透出灯火,泾潮纵马赶去。至门前下马,轻敲门环,门口有家丁值守,开门问了来意,教泾潮略等,进去问管家。不久家丁出来,引泾潮到客房,马自有人牵至后槽饮喂,显然是殷实之家,正待安排饭食,管家走进来说道:“我家公子来看足下。”泾潮忙起身相迎,只见一位少年公子,一身黄色丝袍,头戴黑帽,上嵌美玉,身高八尺,面如敷粉,长眉大眼,仪态清雅富贵,开口道:“足下到访寒舍,幸甚。”泾潮谢道:“因为错过了镇县,借宿宝宅,深谢公子留待,明早便行。”那公子道:“远行之人,岂有不借宿的,足下且请用膳,晚间再来叙话。”说完,对管家交待了几句,转身离去。管家请泾潮到一间偏厅,坐不多时,端上一碗羊肉羹,一盘炖鱼,一摞烙饼,显然是主人家饭食,留有余份,泾潮走得饥饿,吃了一回。饭罢,那公子领着一名家丁,带了茶壶茶碗而来,二人互通名姓,这公子姓祝,单名一个卿字,父亲原来做官,现在赋闲在家,祝卿正刻苦读书,等待科考,平时喜欢吟诗作画,尤其爱交游。祝卿见泾潮与自己同龄,又言语不俗,很是高兴,二人一直谈到深夜。第二日泾潮辞行,祝卿哪里肯放,坚执留住,二人每天出游,吟诗作赋,很对脾性。祝卿诗作甚佳,常常纵论当世的诗人,终唐一代,诗人有名者以千数,作品则以万计,此时孟浩然成名已久,王维、李白、王昌龄、王之涣等亦声名鹊起。这些诗人所写唐诗奂美自然,大气磅礴,有家国牵挂,并非仅仅写景抒怀,顾左右而言他,此乃盛唐独有之气象,人才辈出,亦是诗作巅峰。
泾潮白天出游,夜半则悄悄到院中趁无人习武。此次青石场之会连遇高人,比较之下,觉得本师从文的剑法最合星象,以不变应万变,然而从文身高臂长,天赐优势。令杰身材不高,剑招过于凌厉,有些不合自己的脾味,反倒是日霜的剑法徐疾相宜,与己颇合。一众高手均能制约敌手的攻势,发挥自身的威力,境界极高,自己现在功力太浅,须有应对之技。魏无常的步法神出鬼没,随机难测,大可以学习借鉴。详细梳理了几遭,心中已有主意,于是勤练周天剑掌,脚下坚持向后,一开始频频被什物所绊,甚至跌倒,渐渐练得纯熟,平旦则默运玄功,增强内力。一连住了十天,泾潮辞行,祝卿不舍,送出十里,于一长亭置酒话别。祝卿作诗一首:
春风煦暖翠山微,灰雁高吭望北飞。
又至一年丝雨落,潮君何日并蹄归。
二人饮了数杯,祝卿取出一件单衣,一双便靴道:“兄台想是出门已久,衣鞋还是厚的,特命人做了衣服一件,聊表寸心。”泾潮见祝卿一片诚心,却之不恭,方才受了,二人拱手道别,泾潮取路淮泗,继续向南。一路上晓行夜住,途中多次借宿,大多不收钱帛,并且以饭食相待,开元盛世,可见一斑。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一日泾潮就到了泗、楚交界之处,淮水、大运河在此交汇,四方商贾云集,各色方言齐聚。泾潮走得饥饿,进了一处临河小酒家,拣挨着河边的座位坐了,因为正值晌午,客人不多,点了两样菜蔬,一碗面。等待的时候看那运河之上,大小船只如过江之鲫,一片繁忙。想那大业年间,炀帝虽有雄心壮志,然而不知道体恤民力,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终至民变,令人唏嘘。正自抚今追昔,伙计端着饭菜来了,摆于桌上,泾潮吃了几口,暗暗点头,这里的菜蔬风味融合了南北的特色,调味丰富而不淡,各地的食材都有,能合众人的口味。其实想想也不奇怪,此处漕运兴盛,东西南北客人均有,各地饮食必然多有交汇。饭罢,伙计上茶,泾潮又点了两张油饼,以便夜间饿时吃,一面品茶。不多时饼已烙好,用荷叶包了,泾潮付了账,提饼而行。
走不上里许,忽然看见前面一集市上左右两边各聚了一大群人,前排是青壮男子,舞叉弄棒,后面是妇人孩子。双方先是吵闹,片刻之间便打在一处,不断有人受伤倒地,幸亏这是在县城之中,两方均不敢伤人性命。两边的妇人小孩吓得大哭,泾潮心中不忍,便想上前相劝,然而人多混杂,哪里分得开!正在这时,一队衙役冲到,领头差官喝道:“大胆渔夫,三番两次搅扰地方,给我打回去。”众衙役应了一声,持水火棍向前,见人便打,场面更乱。泾潮知道这是弹压地面,以免出人命,确实是公事,于是退于一旁。只见一名差役棍子使得凶狠,接连打倒数人,恰好一女子领着一个小丫头退到泾潮旁边,那差役收势不及,一棍打来。泾潮左手托开棍,右脚踢出,仅仅使了三成劲儿,那差役已然是禁受不起,摔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那女子趁机扶起一名被打倒的汉子,带着女娃,随着泾潮逃走,等到那被踢倒的差役爬起身来,哪里找得到人?气得说不出话。
泾潮领着三人逃到远处,找了一个茶摊坐下,便问三人是哪里人氏,因何有这许多人械斗。正在问的时候,见小女娃眼睛一直盯着油饼,便拿给她吃,小女娃不敢接饼,转头看母亲,那妇人让孩子谢过泾潮,才让她吃。泾潮见孩子有家规,不似刁民无赖,于是又问,那汉子道:“多谢小郎相救之恩哪!我一家和众位乡邻都是高邮湖的渔民,近来因为生活艰难,到这里卖鱼。因争抢地盘和卖鱼的价钱,打了好几场,很多人受伤,没想到今天惊动了县衙。”泾潮大奇道:“我听说高邮乃是鱼米之乡,况且这里又漕运兴盛,怎么能窘迫到这个地步呢?”那女子听了泾潮的话,落下眼泪道:“就像小郎君说的,以前乡里富啊,家家都有余粮,人也知道礼数,今天的苦却是难说。”泾潮见二人很虚弱,叫伙计取来一盘点心,一壶热茶,二人谢了,汉子又道:“去年开春,本地来了新官儿,盐和油的价钱忽然涨了,米商和农夫也慢慢涨了粮价,只有鱼虾蟹卖不上价。眼看着家里没钱买米,我等只好走远路来这里卖鱼,指望这里来往人多,能多卖点钱,没想到那些商户十分奸猾,一直压价,使得原先在这里卖鱼的甘棠湖渔夫也卖不上价钱。并且最近有人从甘棠湖贩私盐到高邮湖,使得甘棠湖一带的盐和米也涨钱了,他们恼我们在这里抢买卖,双方已经打斗好几回了,伤了不少人。”泾潮问道:“为什么不去找官府,求他们解决乡里盐米贵的事?”汉子叹道:“那新官糊涂,从不问百姓的难处,我等找了多次,只是见不到人。”正说到此处,旁边一人猛拍桌案道:“岂有此理,这等滥官要他何用!”泾潮等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只见邻桌坐着一位中年郎君,一身黄褐色长袍,黑边袖领,一顶黑色硬帽,方脸大耳,额头宽阔,三缕长须挺拔,眼露正气。那人站起身,只略一拱手,说道:“我想你等在此卖鱼,既卖不上价钱,又容易生出事端,天气炎热,这么多鱼虾难以存放,不如暂且回去,将养伤者。”汉子道:“家中没有盐和粮米,怎么办?”那人道:“我听说州府不日就会派人放粮散盐,不需多虑。”汉子问:“你是什么人?”那人道:“不必多问,稍后必知。”泾潮听他言语中带着官威,身后有几个人站立服侍,已然明白,吩咐小二把剩下的饼、点心包好,交与三人,汉子谢过泾潮,找其乡邻去了。
泾潮不愿涉入官府的事,一拱手,转身离开,那人也领着随从赶路。泾潮走着走着,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吃了一惊,只见几名长大的汉子,远远跟在那人身后,步子矫健,显然有武艺在身,泾潮心里纳罕,暗中留意,傍晚投一家客栈歇了。睡至半夜,因为是正午吃饭,时候久了,肚中有些饥饿,伸手去包袱里摸时,才想起饼已经送给人吃了,只好忍着饥饿再躺下,窗外巡夜人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一喊,泾潮更睡不着了,索性坐起身来,习练玄功。练了一阵,心里平静,正要睡着,忽然感觉窗外有人掠过,泾潮大奇,半夜三更,又正值宵禁,殊为可疑。泾潮掩至窗边,轻轻打开后窗,只见数名黑衣人越过院墙,泾潮悄悄出了房间,在后面尾随。见几人走到一片树林中停下,泾潮藏于一块大石后侧耳细听,只听一个人埋怨道:“整整跟了一天,却没有上面的命令,到底让我们干什么,最近来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多呀。”一个人道:“此人平时很有贤良的名声,善于治理地方,上头十分惊惧,命我等严密监视他。”又一人道:“既然如此,索性一刀杀了,不是更稳便吗?”一人道:“不可,近一年来,州府几次派人来这里察访,一次是县令用言语搪塞过去,一次是用金银赂之,上上次是两位弟兄在路上杀了,上次则是暗中在饭菜里下药,那派来的官连日腹痛,只得回去。州刺史起了疑心,特地派这个严姓长史前来,除非事情紧急,不可轻易杀了。”另一人道:“正是,这次州里派了几名精干衙役护送这个姓严的长史,其中有一个鲍头儿,据说武艺很高,我等并不是对手。”
这几个人说话虽然声音很低,泾潮却听得真真切切,暗道:“果然事有蹊跷,这里的地方官必然害民,又豢养这些死士,不知道是什么人?白日所见之人好像是州中官吏,被派来观察高邮地方,若真能勤务国事、爱护黎民,我理当帮助他。”看看到了鸡叫时分,悄悄回到客栈,睡了一阵,日出起来,向高邮赶去。两日后泾潮到了高邮湖边,这里人口稠密,有种田的,有打鱼的,还有收鱼贩卖的,然而各人脸上多有饥饿之色,泾潮摇摇头,心中好生不忍。泾潮见天色不早,寻找下处,路过一处宅子,上前叫门。只听门内一个童声问是谁,泾潮尚未回答,木门已经打开,一个妇人领着一个男童立于门口,泾潮见男主人不在,转身要走,妇人忙说道:“小郎莫不是借宿?”泾潮点点头,妇人道:“我丈夫打鱼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小郎可暂住在我家里。”泾潮觉得不方便,正要谢绝,从内宅慢慢走出两位老人,一个老翁说道:“小郎可住下,谁还抬着屋子走哩!”泾潮见家中有老人,又是言语肯切,于是入宅歇息。
红日西坠,泾潮与宅中一家坐于院中,妇人端上来一盆粥,一盆炖鱼,一盘煎虾,给泾潮盛了一满碗粥,其余人则都是半碗。男童饿了,先吃起来,泾潮还没动筷子,男童已经吃完,向泾潮碗里望了一眼,妇人按下男童的小脑袋,略带严厉的看了一眼,小童忙低下头。泾潮见妇人很知道礼数,暗暗点头,忙去包裹中取出路上买的干粮,一共四个馒头,交给妇人,那妇人哪里肯要,泾潮坚执给了。妇人称谢,让泾潮多吃鱼虾,吃了一阵,老翁叹道:“我们这里本是鱼米之乡,要是一年前,别说小郎一个人,就是再多几口,也有饭食相待。”泾潮道:“某听说从去年开始,高邮湖渔民生活艰难,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妇人接言道:“正是这样,如今众乡邻都已经耗尽家中积攒的钱财,要没有湖中的鱼虾,早就挨饿多时了,我家庞二,天天打鱼,愁眉苦脸出门,晚上只能带鱼虾回来。”正说之间,一人推开宅门,大步走入,泾潮扭头一看,见来人身子壮健,皮色黝黑,提着一个渔筐,面带喜色。妇人忙起身迎接,说道:“二郎辛苦,不知道什么事这么欢喜?”那汉子伸出几个指头,慢慢道来。
正是:田耕皆晓要中要,粮米犹为天上天。毕竟那汉子说出什么喜事,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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