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遇无常同访金山寺 过长江独入天柱山
上文书说到收粮之兵返回,严德骏满心期待收缴的粮米可以缓解饥荒,等到看见,有些失望,众军带回的粮米仅有十万斤,官盐则将近一万斤。德骏问鲁继威怎么只得到这些盐粮,鲁继威回答道,假县令不时派人来取盐粮,私下进入市集贩卖,所得钱帛一多半被抽走,不知去向。德骏大怒,立即提审被捉住的走卒,这些人招认,抽走的银钱都被交给一伙蒙面人,府库已然一空,德骏愈加忿怒,命收押这些从恶之人,严加看管,等候州府发落。所缴回的粮米食盐,尽数发放高邮湖之民,又亲自书写官报一份,派人上报州中,并且画影图形,追查那伙蒙面人。
这时已经夜深,严德骏令渔民先回去,告诉他们明日放粮,众渔人欢喜而归。县衙中的人连夜清点盐粮,准备发放事宜。泾潮暗中察看,见德骏与左右商议粮食不足之事,浦大谏道:“本处的粮商、盐商,近一年肆意涨钱,百姓怨声载道,应当予以惩诫。”德骏猛然醒悟道:“我几乎把这事给忘了!”马上下令准备告示、人手,第二天起对这些人逐户责问。
翌日食时,县衙前人头攒动,府兵差役维持秩序,逐个村坊发放盐粮,不遵守次序的棍棒打出,因此放粮现场秩序井然。严德骏带领衙役探访本地商户,责备他们恣意涨价,与假县令呼应,搅扰地方,本应予以严惩,念他们是从恶,只要将功补过就可以免去罪责。古代的富商都怕官府,又看见连日来德骏已经剪除假县令一伙,唯恐牵连进去,现在长史来责问,如何不怕?于是东店献粮米,西店交食盐,不到一天,得了粮米数千石,食盐万斤,足可支应一阵。泾潮放下心来,回到庞二家,留下些铜钱,交予娘子,次日泾潮告辞,庞家娘子烙了饼,教泾潮带着路上吃。
泾潮离了高邮湖,取路奔扬州,一路上感叹假县令于高邮湖搅害之深,所幸大唐正当盛世,有很多像严长史这样的干吏勤政爱民,忠于王事。又回忆前日那些蒙面人行踪诡秘,使长刀的老者武艺、身材都像百刀将童怀勇,若他们确实是一伙,事情更是可怕。这一路人马已然敢于杀官冒良,把持粮市、盐市,野心极大,背后必有号令之人,却又不知与天岭门有什么瓜葛。
一天泾潮在路上思考这些事,因为想得入神,骑着马立于道旁,如同石像一般,恰巧两名女郎经过,看见他的呆样儿,出声大笑。唐朝女子活泼开放,可以结社学习,出门较多,不像后世拘于礼法,强压天性。泾潮被笑声惊醒,有些羞涩,忙催马走开,行了一程,已经进入扬州城。扬州自隋朝起便是四方通衢之地,其繁华热闹不亚于长安。泾潮走在街市上,但见东西商贩、南民北胡,都汇聚在这里,酒肆青楼,林立街旁,富贵之家的住宅,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好一派奢华景象!泾潮先拣有名的景致,游玩了一天,更觉得扬州秀美,与别地不同。
第二日正午,泾潮来到一处平湖,堤上柳树成荫,青草铺地,湖中莲花盛开,碧叶连天,风吹湖面,涟漪阵阵。泾潮看了一个时辰,兀自流连忘返,直到肚里饥饿,方才离去,路过一处酒楼,客人出入不绝,泾潮想这里菜肴肯定好吃,便想进去吃饭。忽然来了一个穿着绸衣的人,引着三名从人,拦在门口,不让伙计招入客人,口称他家主人要到这里。伙计不敢不依,入内禀报掌柜去了,恰巧此时一个人从酒楼门口经过,一个从人伸手便推,那人虽然没有防备,却纹丝未动,转头问道:“为什么推我?”绸衣人不耐烦的说道:“我家主人就要到了,闲人马上闪避!”那人道:“你家主人只是一家之主,出门怎么能惊扰路人呢?”那绸衣人翻着一双白眼,直望到天上去,撇嘴说道:“外乡村夫,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那人道:“凭他是谁。”绸衣人听了大怒,喝令从人上去厮打,被那人三拳两脚,都打翻在地,那路人焦躁,一把揪住绸衣人,一交放倒。
泾潮见此人眼熟,略一思索,忽然想起来,乃是魏无常的弟子方允之,正要过去相认,一伙人来到近前。四名仆人步行开道,中间数人骑马,拿着雨伞、烟壶、宝剑等物,后面又有数人跟随。队伍正中一匹黄骠马上,端坐一名公子,锦衣华帽,面色丰腴,手摇纸扇。那公子见此情景,收起扇子一挑,叫绸衣人起来,问了经过缘由,呵斥道:“我几次说给你们,休要讲那些排场,不可叨扰百姓,却总是不听。”绸衣人换了一副面皮,喏喏连声退下。这公子望去中上等身材,皮肤白净,下马对方允之赔礼道:“家奴鲁莽,冒犯足下,请不要生气。”方允之见对方客气,拱手谢过了,这时酒楼的掌柜快步走出来,见了华服公子,躬身相迎,公子虽然谦逊谢过,然而脸上自有一股傲气。书中代言,此人乃是李姓皇族,两代居于扬州,富贵之极。当年武周一朝,多次杀戮李姓诸王,因此他的父亲立下家规,凡事小心,不可招摇,近些年太平无事,府里的下人渐渐有了豪横之气。允之见公子说话小心,拱手为礼,转身离开,泾潮在没人的地方拦住他,报上姓名,允之先是一愣,继而认出泾潮,二人见礼。泾潮问魏无常何在,允之说道就在前面不远,两人走了一阵,果然看见无常领着数名弟子在树荫下纳凉,无常看见二人,颇为意外。
泾潮叉手施礼,无常伸手相扶,寻地坐了,无常看了看泾潮眼睛,又仔细听了一回泾潮呼吸的声音,高兴的说道:“只一月不见,小郎的内力又有进益,是可喜的事。平波阁青石场会后,彤云等的消息我只是偶而有所听闻,今天请小郎细细言之。”泾潮将后面发生的事备细讲了一遍,无常叹气道:“万钱愚迷,结交的人不分好坏,果然有今日,只是万钱一死,彤云必被其他人所逼迫,追随日霜。”泾潮道:“确是如此,彤云等据席青和照众二位长者报信,已赶赴舒州天柱山,江湖上恐怕再起风波。”无常摇了摇头,半晌不语,后来问道:“泾潮现在要到哪里去?”泾潮不好提及自己心中烦闷的事,只说闲来无事,四处游走。无常正想到润州金山寺去会故交静空方丈,就邀请泾潮同去,泾潮恰好无事,欣然同往。一路上泾潮和无常探讨步法,较量拳掌,泾潮与允之甚是投机,又不时与无常试招,颇有所获。
路上非止一日,这天就到了金山寺外,却好六月天气,炎热非常,众人教迎客僧进去通禀,一面在荫凉处等待。过了好一阵,静空方丈引着一众执事僧人迎接,合十见礼,无常等也施礼。入寺后找了几个石桌,无常等坐下品茶,但还是热得难受,静空见众人汗珠流淌,起身引众人至后园,这后园有几多妙处,依山而建,景借山势,山缀园景,曲径通幽,鸟飞蝉鸣。众人直接被引入一条山缝之中,泾潮但觉一阵凉气,沁人心脾!真乃避暑绝妙去处。众人在山腹里待了一阵,燥热已解,又回到前厅饮茶,方丈问道:“无常如何有空闲来这里?”无常便把青石场会的事讲述一遍,静空慢慢说道:“各位施主,为人当向善,勿生嗔怒之心。”众人点头,说了一阵,静空邀无常等在寺中住下,无常自由自在惯了,听不得诵经声,一定要住在寺外,静空方丈应允,茶饭却还在寺内,一连三日,泾潮跟着吃了三天斋。静空长老接触之下,认为泾潮有佛心,想要收为弟子,无常骂道:“你这秃驴,小郎尚且年幼,家里双亲无时无刻不在盼其早归,怎么还劝他落发?”泾潮道:“某父母、师父俱在,而且生性懒散,不敢进入沙门。”静空道:“小施主只须随老衲不时诵经讲法,却不必落发。”泾潮道:“谢方丈美意,待某参悟了,再来听方丈讲法。”此时天色已晚,无常引着众人告辞出寺,到了外面,问泾潮道:“方丈认为你有佛缘,想要给你讲法释禅,你为什么拒绝呢?”泾潮答道:“方今大唐,虽然正值盛世,然而仍有许多黎民百姓生活困顿,我虽不才,行走江湖的时候,还能相助一两个人。再者天下之大,事物都有自己的道理,岂可隐藏在空门自我约束?”无常见泾潮说得很有道理,深然之。泾潮又问:“明日我赶奔天柱山,顺便探听消息,无常剑客一起去吗?”无常道:“我不愿彤云等越陷越深,可是劝又不听,由他去罢!”
第二日泾潮辞了无常等人,独自去天柱山,允之送了泾潮一程。泾潮一路上走走停停,到长江边上又赶上下暴雨,两天过不得江,第三日雨势渐歇,泾潮急忙找了一条船过江,将马拴于舱中,船夫在船尾摇橹,泾潮立于船头,看那长江水天一色,烟波浩渺,多有唐诗描绘长江,如“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又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泾潮想起近一年所经历的事,心中五味杂陈,不觉想起月儿,不知何日再得相见。正在那里惆怅,一阵江风袭来,冷入心脾,泾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睁眼急看时,只见船在江心,遇上一阵漩涡,船身开始打转,无法平稳,两名船夫拼命扳橹,想稳住船形,却扳不动。泾潮见两名船夫无法持稳船橹,危急关头腾空而起,脚踩舱顶,跃至船尾。泾潮双手抓住橹梢,运劲一拉,也没有拉动,此时船距离涡心又近了一点,若深入漩涡,纵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挣脱。泾潮心中虽急,却并未慌乱,恰好船转到接近下游一侧的地方,泾潮气沉丹田,用尽平生之力一拉,使得船橹打横,船只转速立刻减缓,借着顺流之势,向漩涡外飘出,木橹咯吱作响,随时可能崩断!两名船夫脸上变色,泾潮无暇他顾,脚撑船帮,身子平悬,双手拉住橹梢,运周天功撑住,只片刻已然坚持不住,幸喜漩涡不是太强,帆船逐渐冲向下游,终于摆脱困境!两名船夫精神一振,重新掌舵,驶向对岸。此时已经风平浪静,日光布洒江面,两岸青山相对,扬子江上,目自及远,微风拂面,正是诗人墨客吐胸抒怀,落笔成文之境。泾潮想起方才之险,心里仍然感到畏惧,面临高山江海之险,人力何其渺小。等船只傍岸,那匹马惊慄腿抖,半晌方才下得了船,泾潮当晚早早歇下。
次日起程,偏偏又遇到梅雨,泾潮身上衣服总像水洗一般,江南水汽之重,汉中亦无法相比。这一日泾潮来到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于路打听,才知道已经到了舒州,泾潮迤逦前行,取路天柱山。行了二日,渐觉山峦起伏,林木茂盛,远远望去,层峦叠嶂,青松玉石,景色醉人。
泾潮在天柱山游了两日,梅雨暂停,天空仍然阴沉沉的,空山雨后,雾气升腾,青峰白石,若隐若现,泾潮带了干粮,策马徐行后山,慢慢观赏美景。游了大半日,天色渐暗,于是转头回客栈,经过一片树林,见一只小鹿在林边吃草,小鹿灰褐毛皮,点缀白色圆斑,如星空一般。泾潮正看着,忽见小鹿身后草丛一动,一只金钱大豹蹿出,小鹿听见动静,弓身弯腿,想要逃走,金钱豹早伸出两只利爪,抓住小鹿身子,一口咬住喉咙,小鹿扑腾几下,慢慢不动。豹子显然是饿极了,撕开毛皮便吃,泾潮看得清清楚楚,暗想豹子隐则没于草木,难以发现,动则快如闪电,扑击灵活凶悍,于升落时拧身换姿,习武者若能如此,威力倍增。正在思考的时候,林中树枝一响,走出两头巨兽,白色毛皮,头顶双角,似牛非牛,似鹿非鹿,原来是两头羚牛,一雌一雄,身躯高壮。那雄兽暴燥,径向豹子冲来,雌兽在后跟随,豹子只得闪开,却舍不得辛苦捕来的食物,张牙舞爪,不时咆哮,三兽对峙起来,你进我退,来来回回,泾潮看得入神。正僵持之间,突然一阵风刮起来,吹得树叶哗哗直响,山石后转出一只大虫来!虎乃是山林之王,摇摆走来,百兽震惶,两头羚牛扬蹄就跑,豹子则三蹿两纵,爬上一颗大树。大虫到树下抬头看看,一跃而上,爬了一丈多高,慢慢下来,离地还比较远,那虎身躯抻得老长,前爪先落地,后腿跟着缩回,扭头瞅瞅,见树太高,转身要走。恰在此时,泾潮的马见了老虎失惊,马蹄刨地,想要逃跑,泾潮拉住缰绳,大虫觉察到动静,径直往这边走来。泾潮艺高人胆大,拽长剑上前,大虫呲牙张嘴,摆出扑击的样子,泾潮和大虫互相看了一阵,那大虫转身叼起小鹿,慢慢没于丛中。泾潮松了口气,上马往回赶路,因为虎豹羚之斗耽搁了一阵,天黑时仍未完全走出山里,但已能望见镇上的灯火。因为人马俱乏,于是在一山崖下暂歇,泾潮坐在一块大石之上。
过了一阵,泾潮觉得腹中饥饿,便想去马背上包裹里取干粮,忽听崖上有人说话,一人道:“这里无人,正是说话之所。”另一人道:“米道长约我二人前来,有何话说。”一人道:“韩大剑上山有些日子了,几次提起结盟的事,池剑客虽然应诺相助我等,却不谈及会盟,韩池两人原本交情不错,日霜不好强说,教我来问二位。”又一人道:“大兄自然是和日霜交厚,如今韩大剑来到天柱山求助,断无不帮之理,只是大兄在天柱山威望极高,不肯听他人号令。”一人道:“杨剑客是什么意思?”一人道:“四娘自然是听大兄的,他们二人很亲近,不是我们能比的。”一人道:“先不说他们,你二位肯相助吗?”一人道:“那是自然,兄台多年来帮助我制造机关暗阵,耗费钱粮无数,弟牢记于心,自当尽我的全力。”一人道:“我久慕冰山冷剑,今韩大剑有事相托,自会出一份力。”三人又谈了一阵,声音渐渐远去。
泾潮听得真切,三人中一个是擒狼黑鸢米立信,另二人必是天柱四怪中的二人。听起来天柱四怪意见不合,有二人想要追随日霜,另二人只愿意久居此地。泾潮催马而行,等回到镇上,已然是繁星点点。此处偏僻,里坊不严,泾潮得以直奔有灯火处,寻了一家小店,坐下点了汤面。店主是一对老夫妇,问泾潮吃不吃煮咸豆,泾潮见二人偌大年纪,劳作到很晚,生活不易,就点了一碟,没想到豆子香嫩可口,泾潮吃得一粒不剩,临走又用荷叶包了一些。出得店来,急忙寻了下处,洗了一通,坐在榻上想白天的事,想起虎豹身躯长健,伸缩自如,能在树上和空中闪展腾挪,虽然是依赖它们的利爪,仍足可借鉴。于是在房中摆开桌椅习练,专选狭窄处拧身换步,以指尖、脚尖搭桌凳边角借力飞扑。直练得肚中饥饿,取出咸豆吃尽了,漱洗已毕,卧下酣睡,一觉醒来,已经接近食时。
泾潮起身,洗漱后上街寻找早饭,走了一阵,只觉得身后有人跟随,猛回头,见一人高大肥胖,看着自己微笑,泾潮也笑,说道:“原来是你。”
正是:俗世呆男探路早,沙门弟子问寻忙。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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