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杰
大哥准备请客的想法已经酝酿好长时间了。他办调动的时候,就把礼金连同请客的承诺送给了人家。现在,调动的事情早就办妥,可是大嫂单位老不开支,她就不同意请,还说:“别急,再往后拖拖”。
大哥要面子,下班有时会撞见那些人,哪次他都觉得不自在,好象因为那顿饭没请,被人小瞧了似的,就把头低下去装没看见。他跟大嫂说:“你让我抬起头走路行不行?”
大嫂是个爽快人,可混日子不敢大手大脚。一家三口人的开销,全靠大哥的那点工资维持,她本人虽说也上班,但薪水太低,还不按时发,这就让人很讨厌。讨厌归讨厌,工作该干还得干。横竖她所在的那家卫生院离县城比较近,孩子上学能有个好得学习环境。她费劲把大哥从偏远的乡村调上来,也不光是解决两地分居,主要是孩子要上初中,从现在开始就得给他拧紧发条,而这个拧发条的人,非大哥莫属。大哥是老师。
“请就请吧,你订个日子。”大嫂终于同意了,但她声明不去饭店请,饭店浪费,也不实惠。“要是觉得我做菜不好吃,压轴菜从饭店端。”大嫂说。
大哥把请客时间定在这周的星期六中午。休息日没公差,大家可以放开量喝。大嫂觉得这个时间可行,只是提醒大哥,请客要提前下通知,城里不比乡下,喊一嗓子就来了。
大哥问:“提前一天打电话行吗?”
大嫂说:“提前两天吧,他们还想吃你,又显得不在乎,可难请呢!”
大哥说:“别把人说的那么差,好象你请过多少次客似的。”
大嫂说:“我没吃过猪腿,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个土老冒刚进城,懂啥?”
大哥嘿嘿地乐了,样子跟个种地的农民差不多。
星期五这天,大嫂跟院长请假,说明天要请客得回去准备食材。院长说请谁呀这么隆重,还要提前一天准备?大嫂就“嗨”了一声:“您那知道哇,那帮人都想吃兔肉,我得上市场逛逛去,看看有没有。”
院长说:“那也没必要用一天时间去逛兔肉呀!”
大嫂说:“用一天的时间我还怕逛不着呢!”院长现出疑惑神态。大嫂说:“您想啊,市场上要是兔肉充足,他们还想吃吗?我担心没有啊!”院长就准假了。
正像大嫂预料的那样,县城的两个大市场都没有兔肉。一个卖冷荤的老板告诉她,今年的兔子特别缺,兔肉有好几个月没上货架了。还有一个老板打听大嫂是干什么工作的。大嫂说在乡镇卫生院上班。这个老板就嘲笑大嫂,说你们乡镇卫生院的医生也想吃兔肉?我看你们长得像兔肉!大嫂给气得够戗,中午跟大哥发牢骚:“我说现在不请,你非要请,这日子口上哪弄兔肉去?”
大哥口头下请贴时,跟对方客气地问了,想吃啥新鲜的明说。对方开始说随便吧,后来就说想吃兔肉。大哥没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心想你跟我要熊掌我弄不来,一个兔肉还能难倒我吗!就满口答应了。看到大嫂的沮丧相,他感到事情不妙。便说:“实在买不到,我回老家买活的去。”大嫂说:“你说疯话呢,现在回家得明天下午回来,你定的是明天中午请客呀!”大哥嘬着牙花子,骂了句“他妈的”,显得一筹莫展。
这时,房东大婶过来收她垫付的水费,见大哥大嫂一脸愁容,就问:“你们俩拌嘴了?”大哥说没拌嘴,便不顾大嫂挤眼暗示,就把请客的事告诉大婶了。大嫂说:“让您见笑了,我们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完后嗔怨大哥:“就你嘴快,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呀!”大婶说:“这有啥,不就是一只兔子吗,实在买不到,上我家抱去!”
大婶家里真有一只白獭兔,圈在一个小铁笼子里,静静地趴着,头前摆个空瓷碗,看那样子睡着了。
大嫂问大婶:“怎么就养这一只?”
大婶说:“不是成心要养,是我孙子要玩,你们急用赶紧抱走,要不,我孙子回来就不让抱了。”
大哥与大嫂相互对视,俩人犹豫半晌;因为这只白獭兔是孩子的玩物,回头找不到了怎么办?“你们甭担心,”大婶说,“我孙子回来,我就说兔子跑丢了。小孩子好糊弄,你们放心吧。”
大哥把兔子抱回来扣进一个竹筐里。大嫂说:“这回好了,没我什么事,下午我上班去了。”大哥说:“你们当医生的手狠,你就在家宰兔吧。”大嫂说:“你饶了我吧,那可是屠夫干得活。”说完瞥一眼竹筐,推上自行车走了。
大哥把菜刀捉到手里,心里嘀咕先好好磨磨!等他磨完菜刀朝竹筐走来,掀开竹筐,发现兔子不见了。大哥脑袋轰的一声,像挨了一闷棍,直觉得天都跟着塌下来了,额头竟冒出大颗小颗的汗珠。他想我为什么不在筐上压一块砖头呢!便迅速地寻找,旮旮旯旯都找遍了,连根兔毛也没发现。他心里骂:“这个兔崽子,你这不是成心祸害我吗?”又跑到大婶当院喊:“大婶——兔子跑回来没有?”大婶正在屋里怀抱那兔子亲热,听见大哥喊,就走出来说:“别再大意了,快抱走……”
大哥发现大婶神情有些不对劲,怕她后悔,急忙上前抓住兔子耳朵说:“我现在就把它宰喽,您瞧好吧!”
大哥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捆牢实,放地上观察它挣扎时的苦相,自言自语:“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不知道吧,告诉你,有人点名要吃你的肉,市场没有熟的,你认倒霉也好,不认倒霉也好,反正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能言而无信呀。”
兔子趴在地上,两只前爪不停地抓挠地面,由于后腿捆住无法运动,它的胸前挖出个不小的土坑,而身子却没有前进半寸。这是一只纯粹的白獭兔,通体一点脏都没有,白得闪着亮光,还透着几分滋腻,尤其向前挣扎时,肥胖的臀部与努力冲刺的头颅,非常配合地一缩一攻,一攻一缩。大哥感觉白獭兔实在可爱、有趣,便蹲下来,用刀柄调皮地划兔子的肚皮。白獭兔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求生欲望,一缩一攻时,尖利地叫了起来。大哥感到心里很难受,以至于忘记自己的使命,便想,如果把它的后腿松开也许会好些。大哥放下菜刀准备解绳扣时,准备宰兔的记忆突然复活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不是大婶孙子,这只白獭兔也不可能成为他的玩物。于是他拎起兔子,倒挂在当院的那棵红果树杈上。白獭兔惊讶地叫了一声,猛地使出一股蛮劲,将垂吊的头颅向腹部勾几下。红果树杈摇动起来。
大哥说:“算了吧,有人嘴馋,你就配合一下我的工作,我和我媳妇都感激你!”
大哥是从农村出来的,虽没干过杀猪宰羊的活,收拾个小兔子对他来说不在话下。就在兔子勾头准备朝红果树杈再次冲刺时,他用刀背在兔脑袋上冷不丁地敲一下,白獭兔立刻安静了。大哥怕它不死,在原处又重复敲两下。大哥以为它死定了,开始摸索兔子的后腿找切口。偏这时,白獭兔的腹肌霎那间绷紧,挨了敲打的脑袋倏地勾上来,两条前腿居然抱住大哥掌刀的胳膊。仿佛女人意外地看见了蛇,大哥“妈呦”一声,菜刀就脱手了,一个蹦高跳出一米多远,惊恐地打量垂挂的白獭兔。
大哥有些后悔了,他想放弃宰兔,并且今生今世再也不干这样的勾当。可是……就算明天不请客,白獭兔也死了呀!白獭兔真的绝气了,眼睛虽然还那么固执地盯视地面,嘴里却不停地往外渗出血滴。血滴随着树枝往返摆动,很快就给地面划上一个粗重不均的红色圆圈。
大哥连续抽了两支烟,完后想,下次请客,不盲目答应人家吃什么了。这样想着捡回菜刀,平静地在兔子的俩条后腿上分别划了一条线,而后两条线在腿裆处合并成一条。这条线轻轻的,浅浅的,隐约透露着里面的灰白筋膜,一直被大哥划到白獭兔的下巴磕。
接下来大哥有点手足无措,打个愣神想了想,童年时代一位大叔宰兔时的情景提醒了他,很快他就把整张兔皮剥下来,前后不足五分钟。大哥闻着腥热的气息,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了兔子的腹腔。他要把腹腔里面的肠肚扒出来,扔到房后的河里去喂鱼。可是意外又发生了,这次的意外,不仅让大哥突然晕厥,还使他终身忌荤,永远爱上了豆制品。原来大哥从白獭兔的腹腔里,扒出一堆稚嫩得小兔崽儿。开始还以为这些滑滑的、光光的、俨然黏液一样的鼓鼓包包,是兔子的什么特殊器官,后来他看见让他无法触摸得小头颅、短细粉嫩得小爪子……
晚上,大嫂回来看见大哥躺在床上,就问:“怎么样,活干得还利索吧?”大哥什么话也没说,耷拉着脸。大嫂以为他累了,便去厨房找兔肉。没找到回来又说:“我可告诉你,扒了皮的兔肉,得用凉水泡上,要不吃起来有土腥味儿!”
大嫂话音未落,大哥就干呕起来。大嫂忙问:“怎么了你?”大哥摇着手说:“给我倒杯水。”大嫂说:“你先告诉我,兔肉呢……”下面的话还没说,大哥又是一阵剧烈得干呕。这样重复几次,大嫂终于发现大哥听不进她说兔肉,只要听见“兔肉”二字就干呕。大哥告诉大嫂,那只兔子让他给埋了。
大嫂问:“怎么回事?”
大哥说:“我不想让那只兔子,把我们俩都折腾出毛病来。”
大嫂说:“我可没你那么矫情!”
大哥还真不是矫情,有好长时间他都听不进别人说兔肉;那次请客时客人问兔肉呢?不是说好吃兔肉的吗?大哥根本顾不上回答客人,早跑当院去吐了。客人虽然不大满意,看在大哥被他们的馋相折磨得那么痛苦,也就没再说什么。毕竟兔肉有得吃,这里吃不到,还可以到别处吃。
后来大哥基本上能够听进“兔肉”这个词,但绝对不可以吃荤。大嫂陪他检查过肝功能,各项指标都正常。大嫂就埋怨大哥:“你别老想那只兔子了,我们又没吃它!”
两年后,大哥一家要搬到楼里去住。临走的头天晚上,他一个人溜达出来,去了房子后面的河滩,那里是他亲手埋葬白獭兔的地方。两年多来,白獭兔咽气时的挣扎情景,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大哥的脑海里,继而活跃眼前。他想他明天就走了,要搬到离这里很远的开发区去住,而这里发生过一件让他身心饱受折磨的事情。他想忘掉,似乎又有些怀念。星星出齐了,一弧弯月刚出来就有沉没的样子。大哥感到面前潮湿而模糊,站在河坝上显出茫然来。他向远方张望了好久,除了滔滔的水花,什么也没有看见。曾经埋葬那只白獭兔的河滩,早被夏季里的那场洪水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