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将军夫君从边境带回来一位柔弱的孤女。
夫君说,他遭敌军追杀命在旦夕时,一路跌跌撞撞,东躲西藏,食野果,饮浊水,是余妤不嫌他一身血污,出手相救,悉心照料他至康复。
她一介孤女,无亲无故,她于他有恩,他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余妤怯生生地躲在夫君身后,夫君叮嘱我她身子虚羸,要好好与她相处。
转身时,我分明看见她嘴角噙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
她在府上日日恃宠而骄,对我百般刁难,最后竟构陷我与摄政王有染,生生将我的贴身婢女打死跟前,污蔑我侯府与摄政王联手谋反,害我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我不肯瞑目,上天垂怜,竟让我重生到夫君出征的前一夜。
一
我是侯府嫡女,与将军谢淮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家便欢喜定下亲事。
侯府家风甚严,自我记事起,便以未来将军夫人的准则严格培养我,大到如何主掌内院,礼尚往来,小到餐桌礼仪,三从四德。
京上谁人不赞一句侯府千金宋澄韫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贤良淑德,将将军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仆从信服,乃京城大家贵女之典范。
我恪守妇道,墨守成规,呆板无趣。
孤女余妤鲜活灵动,朝气蓬勃,古灵精怪,迅速俘获了夫君那颗面对我沉寂已久的心。
她总有许多大胆的奇思妙想,炎炎夏日,她用神奇的制冰手法夜夜将夫君留宿她房内,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让喜好诗文的老夫人对她刮目相看,赞不绝口。
在日复一日中,她获取了夫君与老夫人的喜爱和信任,处处压我一头,嘲讽我死板封建。为了维持家庭和睦,我忍气吞声,受尽委屈,换来的却是她设计诬陷我同摄政王有染,私相授受。
一时间,我从人人称颂的贤妻成为万人唾弃的荡妇。谢淮反倒得个大义灭亲、爱国忠君的好名声,顺理成章地卷走侯府巨额财产。
我天真以为清者自清,将希望寄托在娘家身上,却在狱中听闻有人落井下石,污蔑我侯府贪污军饷,受贿多年,与摄政王早已私下勾结意图谋反,并呈上了事先备好的所谓“证据”。
圣上震怒,不留任何解释余地,处摄政王和侯府全家上下老小斩立决。
我被押赴刑场,临刑前,我见到了父亲最后一眼。
父亲一夜白发,面容憔悴,眼神却是无比坚毅。
没有不甘,没有慌乱,唯有一抹讥诮与释然。
父亲对上我愧疚的目光,只是慈爱地摇了摇头。
他仰天大笑,“奸佞妄言乱圣听,君庸臣溃妖孽行。我大天朝,命不久矣!”
说罢,不等刽子手有所行动,父亲突然发力,一头撞向身旁的立柱。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我脸上。
剩下百余人似乎早已达成某种共识,鲜血从嘴角涌出,高喊着:今此奸佞言,何知狱有冤!———
一声冤字,悲戚凄凉,哀转久绝。
刑场下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
我的眼前被一片血雾笼罩,时值六月,竟有点点飞雪落于我的颈间。
台下躁动,刽子手手起刀落。
二
再睁眼,我竟重生到了夫君出征的前一夜。
锋利砍刀上浓郁的腥锈味仍萦绕鼻尖,至亲惨死跟前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悲痛和愤恨的情绪充斥着我的心头。
我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许是苍天怜悯,不忍忠臣义士含冤受屈,给了我重头来过的机会。
“阿韫,可是做噩梦了?”
躺在身侧的夫君柔声唤我,我僵硬转头,屋内昏暗,谢淮不曾看见我眼中闪烁着利箭般锐利的怨恨。
经此一遭,我竟是在狱中才想明白一些事情。
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无事,许是想到夫君明日出征,有些担忧和不舍罢了。”
谢淮将我环进怀中,低声在我耳畔道:“出征后,辛苦夫人打理府上内务,闲暇时我会给夫人写家书报平安的。”
我强忍不适,不着痕迹地与谢淮拉开了一段距离,轻声应好。
一夜无眠。
翌日,整个将军府在门口为谢淮送行,老夫人絮絮叨叨地叮嘱他琐事,谢淮一一应下。上一世,谢淮一去便是七年之久。
我眼下发青,似有泪痕,俨然一副思夫心切、依依不舍的模样。
谢淮离开后,我拉着老夫人的衣袖,泫然欲泣:“老夫人,阿淮这一走,我心里难安,我想去寺庙一段时日,为阿淮祈福。”
老夫人被我的一腔真情打动,当即允了下来。
我理所当然地要来了府上武功最强的婢女沈雁随行。
上一世,余妤约我深夜去后院谈心,她有话想同我讲。我不疑有他,却不想,赴约的是摄政王江行舟。
朦胧月色下,我和江行舟两两相望,霎那间知晓了一切。
余妤和谢淮带着乌泱泱一群人来“捉奸”之前,唯有沈雁有所察觉,想寻我通风报信却终是晚了一步。谢淮盛怒,沈雁挡在我身前,为我承下了一棍又一棍,直至皮开肉绽,昏死过去。
“小姐,这条路似乎并非通往寺庙。”
沈雁出声将我的思绪唤回,她抱着一柄剑,剑上挂着我的小行囊。
她是我从侯府带来的陪嫁丫鬟,总是习惯唤我小姐,在我纠正几次后她憨憨挠头说,在她心里,我永远是那个未出嫁可爱烂漫的宋家明珠,而不是被繁琐府务压的喘不过气的将军夫人。
我微微颔首:“不错,我的目的地本就并非寺庙。”
沈雁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不再过问。
马车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停下。
我揉了揉有些酥麻的腰肢,见沈雁屹立不动,不由得感慨习武之人的身体素质。
我拉着沈雁走了许久,在巷末的角落间蹲下,将身躯藏匿于黑暗之中。
“小姐,我们……”
“嘘,别说话,一会儿这里会过来几个地痞流氓。”我拍了拍她的手,“那些个流氓会欺负一位小姑娘,我们先静观其变,待那群流氓要凌辱她时,我们再出手相助。”
我的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吊儿郎当的地痞经过。
沈雁惊讶地瞪大眼睛看我。
我则一眨不眨地盯着糖葫芦摊前,那抹熟悉的小小身影。
那一瞬间,过往仇恨涌上心头,我起了杀意。
但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小身影在葫芦摊前站了好一会儿,馋得口水直流,摊主见她衣着破烂,挥了挥手将她赶走。
小姑娘咬着下唇一步三回头,却被那几个地痞挡住了去路。
其中一个地痞挑起她的下巴,调笑道:“妹妹长得如此水灵,不如同哥哥们玩个游戏,哥哥们给你买糖葫芦如何?”
小姑娘试图挣扎,却敌不过男子劲大,只好板起脸正色道:“你们这是猥亵罪,是违法行为知不知道,是要坐大牢的!”
“嘿,瞧这小家伙说话真有意思,哥哥们是一句也听不懂呢。”
眼见着几个流氓马上要将小姑娘拖进巷子,沈雁按捺不住想要上前,被我无声拦下。
“救,救命……”
流氓们开始拉扯着她的衣裳,这几个地痞在街上赫赫有名,路过的行人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匆匆离去,谁也不愿自讨苦吃。
“救救我……”
小姑娘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濒临绝望。
“叫吧,今日就算是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我瞅准时机一声喝止,流氓们被我洪亮的嗓音吓一哆嗦,停下了手中动作。
小姑娘看向我,目光里满是希冀和感激。
“哟,买一赠一呢。”
“哥,好像是买一赠二啊,后面还跟着一个呢。”
“来都来了,陪小爷们玩玩儿呗,不会亏待了你们的。”
为首的地痞头子舔着嘴唇,上下打量着我。
我朝身后早已一腔怒火的沈雁使了个眼色,片刻后——
“姑奶奶,饶了我们吧,小的就是见色起意,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到姑奶奶了。”
沈雁踩在地痞头子的脸上,无视他的嗷嗷直叫:“还敢不敢欺负小姑娘了?”
“不敢了,不敢了。”
“别让姑奶奶我再在这条街上看见你们,别的街也不行,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流氓们灰头土脸,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我上前将瑟瑟发抖的女孩搂进怀中,为她披了件外袍。
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问道:“饿不饿?”
小姑娘使劲摇头,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直叫,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二话不说牵起她脏兮兮的小手,带她前往最近的食肆饱餐一顿。
“慢些吃,别噎着。”
我仔细端详着她稚嫩的脸庞,小姑娘脸上灰扑扑,却仍能看出几分含苞待放的美貌,一双小手满是与年岁不符的粗糙茧子。
小姑娘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食物,将盘子吃得干干净净。
我将沈雁剑上的小包裹摘下来递给她,又往她手心塞了些碎银。
“包袱里的干粮应该够你一个人吃很久了,里面还有些菜籽,你可以寻一位农民学种地,以后就不用挨饿了。”
临走前,我随手买下几串糖葫芦递给她。
小姑娘似是有些不舍,拉着我的衣袖,声音细如蚊呐:“姐姐,我叫余妤,等我长大后,会来报答你的恩情的。”
我笑着俯身捏她的脸:“知道了,小鱼儿,等你长大了,就来京城找我吧。”
余妤目送着我的背影,将怀中的小包袱抱得很紧很紧。
回府路上,沈雁仍有些难以置信:“小姐,您大老远跑这一趟来,就是为了救这个小乞丐?”
我没有回话,转头看向马车窗外的风景,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二
七年时光犹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我也褪去一身青稚,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这七年间,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我频繁回府探望,只有触摸到活生生的至亲,才能感受到这一切不是在梦里。
这一日,将军府前礼炮齐鸣,锣鼓喧天,庆贺谢淮凯旋。
我的目光掠过他,望向他身后瘦弱娇小的女子。
我勾起嘴角。
谢淮迎上来,与老泪纵横的老夫人相拥,千言万语汇作一句“母亲,孩儿回来了。”
老夫人上下反复打量着他,涕泪交加。
“母亲,孩儿此番还带回一位女子。”谢淮将身后的余妤拉直老夫人跟前,两人深情款款,十指相扣,“孩儿误中敌军奸计,万幸在部下的掩护之下逃出,一路颠沛流离,奄奄一息,幸得妤儿收留。同妤儿相处的那段日子,苦中作乐,是孩儿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两人对视的眼神,甜蜜得要滴出水来。
老夫人看向余妤,眉头皱了起来。
上一世,她第一眼也瞧不上余妤,觉得她出身卑贱,配不上风头正盛的谢淮。
我静静地立于一旁,不闹不抢,与世无争。
谢淮似是才注意到我,淡淡道:“阿妤身子虚羸,你要与她好生相处。”
我顺从地福身。
“妾身定遵夫君所言。”
听到我的声音,余妤猛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我看见她眼里的复杂情感,有震惊,有错愕,有心虚,有懊悔。
她怔怔站在那儿,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般无措,竟生生落下一滴泪来。
“妤儿,怎么哭了?”谢淮心疼地替她拭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我,“宋澄韫,你别想打妤儿什么主意。”
“没有没有,妤儿只是见姐姐太像妤儿一位故人了,喜极而泣。”
谢淮这才安下心来,在余妤额前落下一吻:“妤儿等我,我去向陛下述职。”
谢淮走后,我也抬脚转身回屋。
“姐姐,等等我,姐姐……”身后小姑娘噔噔的脚步声传来,我恍若不闻,并未驻足。
“姐姐,我是小鱼儿啊,你不记得我了嘛。”
余妤终于追上我,挡在我面前,目光灼灼。
“我不认识什么小鱼。”
余妤憋红了脸:“姐姐,就是七年前在小巷里你救下的小女孩啊,你还给我一个包袱,还给我……”
“你不是我的小鱼,我的小鱼是个知恩图报,善良的孩子。”
我故作一脸受伤的模样。
余妤又惊又喜:“姐姐!你还记得我!
“姐姐你听我狡辩,我不喜欢这个男的!我不知道他是姐姐的夫君,要是知道,我,我,我就不勾引他啦。”
余妤搅弄着手指,低声下气地解释:“我在种菜的时候发现他晕在我的菜田里,我就用粪水把他浇醒了,他说倘若能救他一命,他可以带我上京城,享荣华富贵。
“我一听,姐姐不就在京里吗,这样我就可以离姐姐近一些了,我只是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我几乎听不清。
“姐姐……”见我不为所动,余妤小心翼翼地凑至我跟前,“姐姐,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姐姐能记得小鱼,小鱼很开心。”
我揉了揉眉心,叹息道:“罢了,既然你已入府,日后好生伺候着将军就是。
“沈雁,给余姑娘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余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偏院那间吧。”
余妤眸光复燃,兴奋得手舞足蹈:“谢谢姐姐!我能和姐姐挨着住啦,我才不要伺候臭男人!”
“沈雁,把她的屋子换远些,太聒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