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辛十四娘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9-02 19:00:14

听一个常年在广平做买卖的朋友说,在广平一带住着一个姓冯的读书人。他年轻的时候很是放荡,而且嗜酒如命,毫无节制。

有一天,因有急事他一大早便起身到朋友家里去。因为当时天色尚早,一路上很是安静。这时,冯生在路上偶然遇见一位少女,身着一件红色披风,容貌秀丽,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婢女,一前一后急急地向前赶路。因为路面上生长着一层小草,草上结满了露珠,所以她们的鞋袜都被沾湿了。冯生见那位少女生得娇小貌美,心里很爱她。黄昏时,他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带着醉意回家。半路旁,本来有一所寺院,但是久已荒废,无人居住。他走到这里时,忽然看见一个女子从寺院走出来,仔细辨认,原来竟是在早晨遇见的那位少女。少女看见他走近寺院,就急忙转身返人。他想:这个寺院早已荒废,那个少女怎么住在这里?就把自己骑的驴子拴在门边,想进去看个究竟。

冯生进人寺院,但见墙倒屋塌,院内长满杂草,阶上廊下,细草如毯。四下搜寻,也看不到一个人。正在彷徨,忽见一个衣服整洁的半白头发的老翁从寺里的后院走出来,见了冯生,开口问他:"这位客人是从哪儿来的?"

"偶然经过这里,所以进来看看。老先生你是从哪儿来的?"冯生答道。

老翁说:"老夫我因无房产,所以到处寄住。因为一时找不到合意的地方,暂时借这个破庙安顿家属。你既然来到这里,我家备有山茶可以当酒,请到屋里坐。"

老翁说罢就很诚恳地领着冯生往殿后走去。只见殿后有一所院子,中间用青石铺路,路面光洁明亮,没有一点杂草。随着老翁进入屋内,见帷幔床帐悬挂满室,绣帷上飘出特异的香味。冯生问到老翁的姓字,老翁回答说:"我姓辛,名叫蒙叟。"

冯生乘着酒意又突然问道:"听说您有一位女公子,还没有出嫁,我冒昧替自己做媒,希望能将女公子嫁给我。"

蒙叟见冯生面带醉意,语无伦次,就应付道:"我和老伴商量一下再回复你。"

冯生当面要来笔砚,在纸上抄写了一首唐代诗人裴航求婚的诗:

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

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

意思是,我用千金购得这一用玉石做的杵,为了表示我对您的爱慕,我要非常殷勤地双手捧着献给您。可爱的云英姑娘啊,您如果有意嫁给我的话,我将亲手操持玉杵,为您捣制成仙的丹药。

写完,就双手献给了主人,主人不在意地微笑着将诗笺交付给左右侍候的人。不大会儿,有一个婢女从帷幕内出来,走到辛翁跟前,向辛翁低声耳语。辛翁听后,就起身请客人稍坐一会儿,走入帷幕内。只听得隐隐约约说了三两句话,就又从幕内出来。冯生以为辛翁在幕内已经商量好了,一定要听到喜讯了。不料辛翁只是坐下来和他兴高采烈地谈笑,并没有一句有关婚姻的话。冯生忍耐不住,就开口直问道:"不知您老对我的请求有什么意见?希望直说出来,以解除我的猜疑!"

辛翁缓缓地答道:"您不比寻常人,我们从来就很佩服您的品德。但是我有一句心里话,不敢在先生面前直说。"

冯生再三请求,辛翁方才说道:"我有十九个女儿,已经出嫁的有十二个。婚嫁的事,全由我的老伴做主,老夫我向来不参加意见。"

冯生接口道:"我只要今天早晨那位领着一个小婢女冒露而行的小姑娘。"

辛翁听了不做声,两人相对哑坐,一时无言,但闻幕内嘤嘤细语。冯生借醉掀开帷幕,大声说道:"既然不能成为夫妻,也该再见一面,以消除我的遗憾。"

幕中人听得帘钩响动,都惊得站起来,以吃惊的眼光盯着冯生。冯生遍看幕中人,果然有一位穿红衣的女子,蓬松着小辫,挽起两袖手拈飘带,姿态非常优美地站在一边。家属们见了生人,都很惊惶。辛翁见冯生这样无礼貌,勃然大怒,就命令几个人把他推出去。经过这一拖一摔,再加晚风一吹,冯生的酒劲涌了上来,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倒在了荒草上。一霎间,只见碎石破瓦像雨点一般向他袭来,幸而没有击中。

冯生在草地上躺了大约一个时辰,酒渐渐醒过来。听到驴子在路旁吃草的声音,才想起驴子,就连忙起身,跨上驴子,摇摇晃晃地鞭打着驴子往回走。因为夜深人静,天黑路暗,难辨东西,竟走差了道儿,误走进一个两山高耸的深谷中去。只听得山上谷底狼嚎鸱叫,吓得他发竖心寒,徘徊着向四周探望,也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远远望去,在一片苍茫的树林里,有几处灯火,一会儿明一会儿灭,心想必定是个村庄,就鞭打着驴儿向树林跑去,想着在那儿借宿一宵再走。走到近处,果然看见一所高大的院落,就从驴身上跳下来,用鞭子上前去敲门。只听得门内有人询问,冯生就说自己是个迷路的人。门内人让他等会儿,等请示过主人再决定去留。冯生无奈,在门外站着呆等。过了一会儿,只听有人在里面开了门锁,打开大门,只见一位健壮的男仆走出门来,替他牵了驴儿,邀请他进入院中。举目四望,只见屋宇很是华丽,正厅上灯烛辉煌。仆人将冯生引到正厅,坐了不大会儿,见一个妇女从内室走出来,问到了他的姓名,冯生据实告知。过了不大工夫,又见四个青衣婢女搀扶着一位老太太走出来,婢女们齐呼:"郡君来了。"冯生听了,立即离座,恭恭敬敬地上前拜见,老太太止住他,让他坐下说话,接着开口问他道:"你莫非是冯云子的孙儿吗?"

冯生很恭敬地答道:"是。"

老太太说:"算起来,你当是我外甥的儿子。老身我年纪衰迈,犹如风中之烛,残年已尽,实似钟鼓并歇。我们虽是骨肉至亲,但因长期离别,就显得疏远了。"

冯生说:"孙儿我少年丧父,和我祖母相处过的人,我都不认识。平素我没有

拜见过您,也从来没有向您请安问好,请您把我们的至亲关系指示明白。"

老太太说:"你自己就知道,何必我说。"

冯生不敢再问,呆呆地坐在那里苦思,也想不出个道儿来。

老太太又问冯生:"深更半夜,你怎么来到这里?"

冯生自吹自擂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胆量如何大,并将在破庙中所遇到的情况添枝加叶地叙述了一番。

老太太听了笑着说:"这是一件十分好的事。况且甥儿是一个出了名的读书人,并不辱没他们。野狐精竟敢这样自高自大!甥儿不要发愁,我保证能给你办到。"

冯生恭敬地谢了老太太的好意。

老太太又看着身边的侍女说:"我不知道辛家的女儿竟生得这样好,你们见过吗?"

侍女回答说:"他有十九个女儿,都长得漂亮。"转脸问冯生:"不知小官人爱哪一个?"

冯生急忙答道:"就是年龄大约有十五六岁的那个。"

侍女说:"那么,小官人看中的是辛家十四娘了。今年三月,她曾跟随她母亲来给郡君祝寿,郡君怎么就忘了?"

老太太哈哈地笑道:"是不是那个穿着刻有莲花瓣的高跟鞋,里边装着香料粉,脸上蒙着锦纱走路的那个姑娘?"

侍女回答道:"是的,就是她。"

老太太夸奖道:"这个小妮子太会出花样、弄媚态,果然长得很漂亮。甥儿的眼力真不错。"说罢,扭头命令一个侍女说:"可派一个小丫环把她叫来!"

那个侍女应声走出厅外。去了不多一会儿就返回来,向老太太禀报道:"辛家十四娘已经叫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衣服的小姑娘走进厅来,望着老太太跪下磕头。老太太一面搀扶,一面对小姑娘说:"你以后就是我家重外甥的媳妇,不要再行侍女们的礼了。"

辛十四娘站起身来,很娇媚地站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爱抚地理了一下她的鬓发,捻弄一下她的耳环,很关心地问她:"十四娘,你近来在闺房中做什么营生?"

辛十四娘低声应道:"闲暇时,只做些绣花营生。"回头,忽然看见冯生也在这里,羞羞答答,想避开他也不能,很是不安。

老太太看到十四娘的窘态,笑着说:"这就是我外甥的儿子,也就是我的重外孙。他一番好意想和你结为夫妻,你们为什么在深夜把他驱逐出来,致使迷路,终夜在深山狭谷中游窜?"

辛十四娘听了老太太的责备,低垂着头,不敢答辩。

老太太又说:"今天我派人把你叫来,没有其他什么杂事,只是想给我的重外孙当媒人。"

辛十四娘听了,只是默默无语,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同意。老太太以为不说反对,就是同意,这是一般姑娘家的常情,因而就命令侍女们打扫新房,要马上给他俩举行婚礼。辛十四娘见老太太如此仓促,就十分害羞地说:"儿女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请让我回家禀告过父母,再定。"

老太太不高兴地说:"由我来给你主婚,还有什么差错!"

十四娘回复说:"郡君既然有命,我父母一定不敢违抗,可是像这样潦潦草草地成婚,我却至死也不敢奉命。"

老太太听了,反怨为笑说:"别看你小小年纪,却立志坚定,不为威武所屈,真是我家重外甥的好匹配啊!"

一面说着一面从十四娘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给冯生保存,并且当面选定婚期,让辛十四娘回去告知父母后,以便成亲。随即派侍女将十四娘送回去。

不多会儿,听到远处的雄鸡纷纷报晓,老太太就派人牵着驴儿将冯生送出门来。走了几步,猛然回头一看,想不到村舍房屋竟都不见了,但见松、柏、椿、楸浓黑一片,乱草遮满了一堆堆的墓丘。冯生定定地站在那儿,根据眼前展现的景象,回想了一阵儿,才想到这儿原是薛尚书的墓地。薛尚书原来是冯生的祖母的弟弟,所以相见时以甥儿相称。心中醒悟到是遇见了鬼,但是也不知道十四娘究竟是什么人,慨叹了一番,只得骑驴而回。

冯生回家后,日日翻着农历,盼望婚期的到来,而心中又担心那是鬼的约定,深恐不可靠。可是心中总是放不下,就专程到那个破寺院去验看,进庙一看,只见殿宇荒凉,并无人烟。到附近村庄向居民一打听,都说寺中根本没人住,只是往往能见到狐狸窜出。冯生暗中想:如果能得到一个美丽的少女为妻,就是个狐狸也很好啊!到了约定的婚期,冯生急忙把屋内、院中和大门外的路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派遣仆人轮番到村边眺望,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有音信。到了这时,他以为没有希望了,很不自在。正在乱想,忽听大门外人声喧哗,冯生一听顾不得穿好鞋子,趿拉着鞋就跑出去看。只见花轿已停放在庭院,两个小丫环已经扶着新娘子坐在喜房中。细看带来的嫁妆,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两个长胡子的奴仆抬着一个像大瓮一样大的、小径扁圆形的瓷罐子,将它放在庭堂的角落处。冯生得到了美丽的妻子,并不因她是异类而有所疑惧。见过了新娘,说了一番爱慕的话后,就问十四娘道:"那位老太太不过是个死鬼,你们家为什么对她那样服服帖帖?好像是很惧怕她。"

十四娘回答道:"薛尚书现在做了天堂的五都巡环使,这方圆几百里内的鬼、狐都归他管辖调遣,所以我们必须听他的。他常在外巡环视察,很少回墓,老太太的话我们一向尊重。"

冯生很感谢媒人的撮合,新婚后的第二天,就专程到薛尚书的墓地去拜祭。祭罢回来,见两个身着青衣的仆人,带着两正绣有贝壳花纹的锦缎来庆贺他们的婚礼,二人并没有多说话,把锦缎放在桌子上就离开走了。冯生还不知是哪家亲友送来的礼物,就手捧锦缎去告知十四娘。十四娘见了,说是老太太的东西,必定是她派人送来的。

本县有一位姓楚的公子,他父亲在省城做大官,少年时和冯生是同学,是一个贪色酗酒的花花公子。他二人气味相投,很相好。听到冯生娶了一位狐媳妇,在第三天也带着礼物来贺。进了客厅就举杯向冯生敬酒,表示祝贺,吃喝了一顿,也就走了。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差人送来请帖,请冯生到他家去饮酒。十四娘知道后,对冯生说:"那一天楚公子来咱家,我曾从窗缝中暗暗窥视他。见他五官相貌很凶恶,猴眼睛,鹰鼻子,这种人不可和他常来往,你还是不去为好。"冯生依了十四娘的主意,就没有去赴楚公子的约会。不料,第二天楚公子竟来责问冯生不去赴宴的罪。言谈中,并取出他新近作的诗,让冯生看。冯生看了,见他作得诗不诗、文不文,当面嘲笑他。他听后,又羞又恼,二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到内室,笑着把品评诗作的事向妻子叙述了一番。十四娘听了,惨然地说:"楚公子豺狼成性,不该嘲笑他,你不听我的话,恐怕大祸要来了。"

冯生笑着感谢妻子的好意,但是过不了多久,又和楚公子勾搭在一起了,好像把那次不愉快的见面忘了似的。

不久,省里的学台大人来考试秀才,不料楚公子竟中了第一名,冯生反列第二。楚公子中了头名,当然沾沾自喜,就又派人来邀请冯生去饮酒。开始时冯生推故辞去了,但是自己素来嗜酒如命,又经不起楚公子的再三邀请,竟忘了十四娘的劝告,背着她去赴宴。到了楚家,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宾客满堂,筵席很丰盛。宾客人座后,楚公子便将这次考试的试卷取出来交给冯生看。亲友们见是考中头名的试卷,都围在冯生肩后观看,说了些称赞奉承的话。大家一面喝酒,一面听着乐队吹奏的音乐,宾主都很快乐。正在这兴高采烈的当儿,楚公子忽然乘兴对冯生说:"俗话说"考场不论文',这句话,我现在才知道说得不对。我在这次考试中,所以榜上比你在前,主要是因为文章开头几句,略微比你高一着罢了。"

公子说罢,满座亲友都交口称赞。这时冯生已吃得醉眼蒙胧,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到了现在,你还以为是你的文章做得好,才考中头名的吗?"

客人们听了,都大惊失色,目瞪口呆。主人听了,感到羞辱难当,更是气急败坏。客人们感到不好意思,渐渐散去。冯生也觉大煞风景,就偷偷地带着醉意溜走了。

冯生回家酒醒后,也很后悔自己的言行,就把经过告诉给妻子。

十四娘很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个穷乡僻壤的轻薄人哪!君子受了你的轻薄,虽然不会报复你,也丧失了你的品德;小人要是被你轻薄了,必然要恼羞成怒,想法子来报复你,看来你的大祸不远了,我不忍看到你的没落,请允许我今天就向你告别,由你闯去吧!"

冯生惧怕妻子要离开他,再三求告,表明要悔改,直到哭下泪来,十四娘才说:"你要想让我留下不走,现在咱们约定:从今天起,你要关门闭户,断绝交游,并且不准你酗酒。"

冯生对妻子的要求,都诚恳地一一接受了。

十四娘性情开朗,持家勤俭,每天不间断地从事纺织,有时偶尔回娘家探亲,也从来不在娘家过夜,总是当天就返回来。平时也拿出些银子来让家中人做些生意,有了盈余,就投进结婚时带来的那个扁形小口大瓮里去。她还成天关着大门,不和外人交往,如果有人在外敲门要来访问,她就让一个听差的老头儿在门内借故谢绝。有一天,楚公子又派人送信来。十四娘接到后,用火烧了,不让冯生知道。

隔了一天,冯生到城里的亲友家去吊丧,不料在那里竟又和楚公子相遇了。公子拉住冯生的手,苦苦邀请他,冯生只说有事不能去,但是楚公子竟让马夫将他拥到马上,强制带他走了。到了楚家,公子就立即命令家人,摆出丰盛的酒宴。冯生又继续辞谢,说明天亮前有事必须回去。而楚公子又坚决挡住不让他走,并且唤出家养的女乐师弹筝为乐。冯生本来是个放荡惯了的人,近来被十四娘关在家中,也确实有点烦闷。现在桌上摆着佳肴美馔,眼前看着漂亮的女乐师,耳边听着婉转的靡靡之音,一时忘其所以,竟大吃大喝起来,不大一会儿就吃得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站立不起来。

楚公子的老婆阮氏,性情悍妒,家中的姨太太和婢女们平时连粉脂都不敢抹。前一天,有一个婢女到书房中去和楚公子说话,被阮氏撞见了,阮氏醋意大发,竟用一根粗木棍向婢女当头打去,只一下子就把婢女打得脑裂而死。楚公子自受了冯生的嘲笑侮辱,非常怀恨他,天天想着报复他的计谋。可巧出了这个空子,就阴谋用酒灌醉他,再诬以人命。这时看到冯生已烂醉如泥,就乘他醉睡在桌子上,便把被他老婆打死的婢女的尸体安放到床前地上,紧闭门扇离去了。到了五更天,冯生酒醒了,才知道自己在桌子上趴着睡觉。想着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他一觉,快到床边,只觉得有个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蹲身一摸,原来是个人,心想:可能是主人派仆人来陪伴我。用脚踢了一下,觉得那人身体僵硬,一动也不动。冯生心中很害怕,就走出房门狂呼怪叫,惊得楚家的奴仆们都来了。点起灯来去查看,原来是个婢女的尸体。奴仆们不由分说就将冯生抓住闹嚷开了。到了这时,楚公子才假装无事地从内室走出来,假意检验了一下尸首,就一口咬定是冯生逼奸害命,让人捆了,把他送往广平府。

隔了一天,十四娘才听到了丈夫的信息,心中十分悲愤。按日把冯生吃用的花费,派人送往监狱。冯生在知府官审问时,因为根据原告的捏造有指有证,自己找不出申辩的理由,有口难言。那时候,逼供是法定的审讯办法,知府在每天审问他时,都要严刑拷打,逼他供认因奸害命之罪。别说冯生从小娇生惯养,就是个身强力壮的人,也经不起天天折磨。冯生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一天十四娘前去探监,冯生见了妻子悔恨交加,悲愤填胸,又气又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四娘知道楚公子诬陷冯生,蓄谋已久,所设陷阱很深,不是短时间能够平反的。因而劝丈夫暂时屈认诬陷的罪状,先免受皮肉之苦。冯生答应了妻子的劝告,就屈招了因奸害命之罪。十四娘来往于监狱,即使从人们的眼前通过,别人也看不见她,所以能

和丈夫自由交谈。十四娘探监回家后,唉声叹气,寻求解救丈夫的办法。当她想好主意后,就突然将她的贴身丫环派遣出门去,别人也不知何往。她一人在家独居了数日,又托告媒婆为她买了一个名叫禄儿的十五岁的很漂亮的少女。十四娘与禄儿同吃同睡,十分爱护,看待她与别的手下人不同。

冯生被屈打成招后,被判处了绞刑。他家的老仆人得信后,向女主人诉说,恸不成声。而十四娘听了,非常坦然,似乎并不以为意。执行死刑的日子快到了,她才显得着急起来,坐卧不安。白天出门晚上回来,整天忙个不停。每每在寂静无人的地方,独自郁闷悲伤,以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像是很疲乏似的悲卧在床。

一天下午,那个被她派遣出门的贴身丫环忽然回来了。十四娘一见丫环,精神顿然增加,就赶紧起来,把丫环引到僻静的屋中,背着人和丫环说话。当她们说完话出来时,她就笑容满面地和平时一样,料理开家务。

就在丫环返回的第二天,那个老仆人到监狱探监回来,将冯生让她到监狱去,在死前做最后一次诀别的话,哭着告诉了女主人。十四娘听了,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脸上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根本不当一回事。家中人看了她这个样子,都在背地里议论她的狠心。

正在这个时候,人们忽然听到道路上的来往行人,沸沸扬扬地传说,楚公子的父亲楚通政使被撤职了。平阳府的道台大人,奉到朝廷的特旨,负责重审冯生的冤案。老仆听了很喜欢,就把听到的风声,告知女主人。十四娘听到时,也很欢喜,就派人到平阳府城去探听。派去的人赶到府城时,冯生已被无罪释放。主仆二人相见,又悲又喜。原来是平阳府道台大人,将楚公子逮捕,只审了一堂,就审出了楚家诬陷好人的实情。

冯生被释放回家后,见到妻子时,不由得涕泪交流。十四娘见了丈夫,也情不自禁地和丈夫相对悲泣。过了一阵子,想到能够昭雪冤枉,平安回来,夫妻二人又都转悲为喜。然而冯生很奇怪朝廷怎能知道自己的冤情,和妻子谈到这件事时,十四娘带笑地指着那个贴身丫环说:"这个丫头,是你的大功臣哪!"冯生听了,很是惊异,就急着追问缘故。十四娘这才让那个丫环自己说出了详细经过。

原来,那个丫环受十四娘派遣离家后,遵照辛十四娘的吩咐,径直奔赴京都,想混进皇宫,亲自向明朝的皇帝告御状,为冯生申冤。但是皇宫重地,戒备很严,丫环在皇宫附近,守候数月,很难找到入宫的机会。那个丫环怕耽误大事,正想回去和十四娘另作谋划,忽然又听到正德皇帝将要到山西大同去。丫环就预先到了大同府,假扮流窜江湖的妓女,投身到一家妓院中。正德皇帝到大同后,到妓院去游逛。看见她比其他妓女生得美貌,所以非常宠爱她。枕席间,正德皇帝怀疑她并不像一般妓女。丫环就趁机在正德皇帝面前,垂首悲泣。正德皇帝见她哭得十分悲伤,就问她有什么冤苦,丫环就向皇帝编造说:"我原来是广平生员冯生的女儿,我父因受人诬陷,被错判成死刑,因为家中穷苦无法偿还官府需索,所以把我卖到妓院中来。"正德皇帝听了很同情她,当面赏给她黄金百两。临离开妓院时,又细细询问了冯生的冤情,用纸笔记下了姓名,并且向丫环说:"我想要和你共同生活,共享富贵。"丫环委婉地回答说:"但愿能父女团聚,实不愿享受荣华富贵。"皇帝点头称赞,就离大同回京。丫环将申冤经过说完后,冯生感动得泪满两眼,急忙向她拜谢。

冯生出狱回家后不多久,辛十四娘忽然对他说:"我要不是因儿女情长所牵扯,哪能受到这许多烦恼!当你被诬陷逮捕时,我跑遍亲友家,并无一人替我想一点办法。那时,我的悲苦痛楚,实在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今天看透了世态人情,实在讨厌这个世道。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个好对象,我俩可以从此离别。"冯生听了跪在地上,哀哀痛哭,不肯起来。辛十四娘看到冯生诚恳的样子,就暂时不提离别的话。到了当天晚上,十四娘不再陪伴丈夫睡觉,却让买来的禄儿去陪伴,而冯生又拒不收留。可是第二天早晨,见十四娘的容貌,忽然一夜之间容光消退,不如平时那样美好。过了一个多月,渐渐显出衰老的样子。半年后,只见她又黑又瘦,像一个老太婆。虽然看来又老又丑,但是冯生仍很敬重她,没有丝毫嫌弃的意思。·

一天,十四娘忽又向冯生告别,并且对他说:"你现有一个年轻美貌的伴侣,应该和她相偕到老;我又丑又老,你一定要我做什么?"冯生听了,仍像上次那样,痛哭着哀求她不要走。可是又过了一个月,十四娘忽然得了暴病,不能吃,也不能喝,卧床不起。冯生如同侍奉父母一样,煎药送汤,一点也不嫌麻烦。可是,虽有丈夫的疼爱,十四娘终因医药无效,忽然死亡。

辛十四娘死后,冯生恸哭流涕,悲痛得要死,就用正德皇帝赠送给丫环的黄金,备办一切,为十四娘办理丧葬。葬后不几天,那个丫环也走了。冯生就遵照十四娘的遗愿,把禄儿娶为妻室。

过了一年,禄儿生下一个男孩,但因连年荒旱,收成不好,家中更贫困了。冯生夫妻想不出生财之道,只有对着影儿发愁。有一天,冯生忽然想起和十四娘结婚时,她家陪送来的放在庭堂角落的那个小口大瓷罐。他常见十四娘在世时,将钱投入罐内,不知是否还在那里,就到存放的地方去找。走近一看,只见粮缸、菜钵、罗筐等杂具,堆满屋角。冯生一件一件地将杂物移开,最后才露现出那个大瓷罐。他用一根筷子,从小口上往里试探,只感觉到罐里非常坚硬,筷子根本扎不下去,最后只有把那个大罐子打碎。罐子一破,金钱就顺着破处流溢出来。冯生得到这笔不少的钱,家中就富裕起来。

后来,他家的老仆因事远出,在太华遇见辛十四娘,她骑着一头青骡子,原来的那个丫环骑着一头毛驴,相随着走路。看到冯家的老仆时,十四娘还向老仆问候冯生说:"冯郎平安吧!请你替我向他致意,就说我已成了仙,请他不要惦记我。"说罢就忽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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