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有一姓耿的人家，据说祖辈曾出过大官，因而宅院十分阔绰。然而子孙却一代不如一代，家道衰败，人丁减少，那么大的一个宅院，大半都空闲着。后来那些空房子里还经常出现一些怪事：明明关好的门窗，不知怎么就自动开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能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家里的人都害怕极了，一夜一夜不敢睡觉。姓耿的非常害怕，就领着一家老小搬到村外的别墅去住，只留下一个老头儿看门。从此，整个大院更加荒落。看门老头儿一个人住在里边，夜夜听到有说话的、有笑的，还有弹奏乐器和唱歌的声音，他虽说也害怕，但为了赚点钱养家，也就豁出去了。

姓耿的有个侄子，名叫耿去病。此人生性狂放，不信鬼神。一天，他听老头儿说起院里的怪事，就嘱咐老头儿以后要再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就赶快告诉他，他要去看个究竟。

那天夜晚，老头儿看见楼上射出灯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便跑去告诉去病，去病就要去看。老头儿不让他去，说："万一是什么妖魔，岂不是白送性命！"去病不听，急步朝大院走去。

院内的门户、路径，他本来就很熟悉，进去后，双手拨开一人深的蒿草，东拐西转，不很费事就来到楼上，然而楼上却是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大户人家的楼都是几座通着的。去病见这座楼上没有什么，就想到另一座楼上再看看，可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他闪到一旁，从门缝往里一看，桌子上两支很粗的蜡烛照得满屋通明。桌子后面挂有彩色帐幔，南北两面，一面坐着一个戴了读书人帽子的老汉，一面坐着一个老婆婆，年纪都在四十多岁，东西两侧，一侧是个举止文静的少年，一侧是位十五六岁的美貌姑娘，大家围着满桌酒肉吃喝谈笑。耿去病看了多时，突然闯了进去，大声笑着呼喊道："有一个不请自来的人叨扰你们了！"一桌人大惊失色，都跑到帐幔后去躲避，唯有老汉返身出来，大声责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私自闯进人家女人住的地方来？"耿去病理直气壮地说："这本来就是我们家的闺房，你们占了我们的楼，在这里摆酒作乐，竟不邀请主人，未免太尖刻、太不礼貌了吧！"

这时老汉走近去病，仔细看看，说："你不是主人。"

"我是主人的亲侄子，名叫耿去病。"

老汉听说，连忙双手一拱，道："原是小主人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边说边把耿去病让到主位上，呼唤家里人换一桌新鲜酒菜来。

耿去病连忙摆摆手，辞谢道："不必，不必，这就很好了。"

老汉也不客气，举杯在手，酌酒敬客。

耿去病吃过两杯，对老汉说道："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分的，我也不是外人，您老的家眷也无需回避，请把他们喊出来，大家一同欢饮吧！"

老汉一呼唤，那个少年先走出来。老汉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名唤孝儿。"少年向客人行个礼，就坐下向去病敬酒。

三个人一面吃酒，一面闲谈。问到老汉的家世，老汉说他姓胡，表字义君。耿去病平素就很豪爽，又很健谈，每议论一件事，都是旁征博引、义精词切，头头是道。孝儿也是个爽快人，因而虽是闲谈，两个年轻人却都有了倾慕之心，于是越拉越近，不觉称兄道弟起来。去病年岁二十有一，大孝儿两岁，就把孝儿当作弟弟。

"听说你的祖父编写过一本书，叫《涂山外传》，你知道吗？"老汉借两个青年说话中的停顿，插进来问。"知道。"耿去病回答说，"我还读过这本书呢。"

老汉接着说："我就是涂山氏的后代啊！唐代以后，我们家族的分支，大致还能记得；自五代以上就记不清了。你既读过《涂山外传》，请你谈谈我们祖上的情况，好吗？"

去病见问，就大略谈了一下涂山女帮助大禹治水的功劳，还添枝加叶地穿插了许多曲折有趣的情节。老汉听了，很是喜欢，扭头吩咐孝儿道："今天我们很荣幸地听到了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公子不是外人，去请你母亲和妹妹来，让她们也知道我们祖先的功德。"

孝儿进去不久，就陪着他的母亲和那个姑娘出来。那姑娘长得千娇百媚，很是漂亮。等她们走到桌前，老汉指指孝儿的母亲说："这是我的老妻。"又指指青凤说："这是我的侄女，很聪明，凡是她亲眼见过和亲耳听过的，就永远也忘不了。所以特地叫她出来，让她也听听你的叙述，也好传给我们的后代。"

去病早已心不在焉，胡乱谈了一阵，就要喝酒，可是举起酒杯，又忘记了往嘴边送，老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凤。青凤见此情景，羞得满面通红，低头默默不语。去病本来生性狂放，几杯酒下肚，更是忘乎所以，竟大胆借了桌子的遮掩去踩青凤的脚。青凤急忙将脚收回，但脸上却没有一点恼怒的表情。去病见青凤非但没有责怪，反而眉目含情，所以越发狂荡，居然不能控制自己，忽然拍着桌子大叫道："能娶得青凤做妻子，就是拿皇帝的位置来和我交换，我也绝不答应！"

老婆婆以为去病酒醉发狂，就急忙拉着青凤走了；去病见青凤一走，也便索然无味，随即同老汉告辞了。

去病回家后，依然想着青凤。好容易盼到夜晚，又急急忙忙到楼上去了，可是静静地等了一夜，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天明回家，和妻子商量，动员她一起搬到耿家大院居住，想着到里边或可再遇到青凤。妻子不答应，他便独自搬进去，在楼下读书。

到了黑夜，他刚点上蜡烛，坐在桌边准备看书，忽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鬼，脸黑如漆，张着血盆大口，吐着尺把长的舌头，瞪着灯盏似的眼睛，走近去病的桌子逼视他。去病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笑着在砚台里磨好了墨，用手蘸了，在自己脸上乱抹一阵，然后瞪着双眼，和鬼相对而视。互相瞪视了一阵，鬼觉得吓不倒他，反而惭愧地逃去了。

第二天的夜晚又来临了。等到三更以后，去病没有发现什么，正想吹烛睡觉，忽听有人开动套间的门，"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他急忙起身去看，只见套间的门扇半开半掩着。不大一会儿，听见楼梯"腾腾腾"有人走动，接着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再接着，看见有烛光从门内射出来，随着烛光有一个人走到门边，举目细看，不是别人，正是青凤。青凤突然看到去病，大吃一惊，急速返身，赶紧将门关闭。去病昼思夜想，好不容易见到青凤，岂肯错过。见青凤将门关闭，就双膝跪在门外，连声央求道："我所以不避险恶，住在这个无人敢来的地方，实在是为了能见到你。现在幸而没有别人在此，能和我握手一笑，我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青凤在门内又羞涩又难为情地说："公子的深情，我岂不知？但是我叔父家教很严，实不敢答应公子的要求。"

去病跪地不起，又说道："我也不是奢望与你同床共枕，你能否发发善心让我再看你一眼呢？只要你允许我再见你一面，我的愿望就满足了。"

青风听去病说得怪可怜的，而且自己也实在爱上了去病，就开门出来，把他从地上拉起。去病高兴得就势挽着青凤的手一同走到楼下的正厅里，情不自禁地把青风抱在自己的膝盖上，两人依偎得紧紧的。青凤忧心忡忡地对去病说："也算我俩有缘分，还能在一起坐一会儿。但是过了今夜，就再相思，也难相见了。"

"那是为什么呢？"去病忙问。

青风答道："阿叔很惧怕你的狂荡，所以在你初来时，就扮了厉鬼来吓你，不料你不怕鬼。如今阿叔已在别处找下住处，今天一家人都忙着搬家，留下我一个人在此看守。明天就搬完了，我们就都走了。"说罢就要起身告别，青凤见去病还不放她，又说："他们快回来了，要让阿叔看见，又该遭责骂了。"

尽管青凤已经把话说尽，去病还是觉得不过瘾，想和她欢乐一场，正在推扯之

间，老汉突然闯进来。青凤推开去病，两手搓弄着裙子上的飘带，低头不语，不知怎样才好。老汉十分恼怒，大骂青凤，羞得青凤忙忙地走了，老汉也出去了。去病尾随在后去听动静，老汉还是骂不住口，青凤被骂得哭哭啼啼。去病听到青凤的哭声，心如刀绞，愤愤不平地大声喊道："罪过在我身上，与青凤何干？如能宽恕青凤，要杀要剐，我甘愿领受！"等了会儿，听不到一点回音了，才回房睡觉。

从此，耿家大院再见不到什么怪事了。去病的叔父听说去病把鬼怪都吓跑了，觉得去病是个奇人，愿意把这个宅院全部卖给他，不计价钱多少，随便给点就行。去病很是高兴，出了些钱，把大院全部买下来，让全家都迁到里边去住了。

时光过得真快，去病迁进大院不觉已经一年多。住在里边虽然宽敞舒适，但见景睹物，总是时刻想念青凤。

那是清明节，去病上祖坟去扫墓，在返回的路上，忽然看见两只小狐狸被一只猎犬追赶着。一只小狐乖巧地钻进路旁草从逃跑了，另一只小狐正慌不择路，一有到去病，好像遇到救星，跑到去病跟前，耷拉着脑袋，蜷曲着身子，卧在他脚边，嗷嗷哀鸣，像是向他求救。他见小狐一副害怕、可怜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忍，就把小狐用衣襟抱了往回走。

回到家里，去病刚关上门，把小狐放在床上，一转身，小狐竟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去病很奇异，揉眼一看，原来坐在床上的姑娘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青凤。去病大喜过望，深情地说："啊呀！原来是你呀！可把我想死了，你刚才受惊了吧！"青凤感激地说："因为和伙伴 野外贪玩，才遭到这场大难。要不是你，怕是早就进了狗肚子里了。不过，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异类就嫌弃我。"

"哪里的话！我白天想你，晚上梦你，盼都盼不到，今天见到你，比得了珍宝都高兴，哪能嫌弃呢。"

"这是天数啊，要不是遭此大难，我俩怎能相会？"青凤感激地看看去病又说，"我的同伴岔路逃走，一定以为我死了。阿叔知道我已死，就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咱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去病听了，更是高兴。就另外收拾了一间精致的房子，专门和青凤同住。两个你恩我爱，生活过得十分甜蜜。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夜里，去病正坐在灯下读书，忽然从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一看，是孝儿。去病非常吃惊，赶紧合了书本问道："你怎么来了？是从哪里来的？"

孝儿听了，跪在去病跟前，悲痛地说："我的父亲明天将遭大难，只有你才能救他。他原要亲自来求你的，怕你不谅解他，就叫我来了。"

去病冷冷地说："什么事儿？"

孝儿问："你认识莫三郎吗？"

"认识。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怎么不认识？"

"太好了，他明天要到你这里来。如果他带着一只打伤的狐狸，那就是我父亲，请你万万把它留下来，我们全家感恩不尽。"

去病可生气了，他说："当年你父亲在楼下，对我和青凤的侮辱，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这事我不管！必定要帮忙，非青凤亲自来不可。"

孝儿哭了，说："我青凤妹已经死了三年了。"

"既是这样，我就更不能管了！"去病故意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把袖子一甩，捧起书高声朗读起来，看也不看孝儿一眼。孝无奈，从地上爬起来，痛哭着走了。

孝儿走后，去病就到青凤的住处告诉她。青凤听罢，大惊失色，问去病道："你到底救不救他？"

去病笑了："看把你吓的。我所以没有答应孝儿，不过是想报复一下以前他对我俩的羞辱罢了。"

青风这才恢复了常态，庄重地对去病说："我从小就失去父母，全靠阿叔把我养大。没有阿叔，我哪有今天？当年虽然得罪过你，那是家规应该那样，请你不要老记在心上。"

"你说得很对，但究竟还是件不愉快的事。"去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一定不救他！"

青风也笑了："你真忍心呀！"二人调笑一番，上床安睡。

次日，莫三郎果然来了。他刚打猎回来，路过耿家大院，去病走到门外去迎接，见他猎获的禽兽很多，其中有一只黑狐狸，受伤的地方已经结了血痂，一大片毛也脱落了。去病用手一摸，觉着皮肉发热，还没有断气，就借口自己的皮袄坏了，请求莫三郎把那只黑狐狸留下，好用它补缀。三郎忙从绳子上解下来赠给去病，去病接着交给青风，又让家里的人赶忙准备酒饭，招待客人。

吃罢饭，三郎就走了。青凤把那只受伤的黑狐狸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这样一连抱了三天，老黑狐狸慢慢苏醒了。它在床头转动了一阵，就又变成一个白胡子老汉。老汉抬头看见青凤，很是惊讶。老汉心想，青凤已经死了三年，怎么在这里见到她？莫非自己也死了，要不怎么能见到青凤？想到这里，惨然问青凤道："孩子，这不是阳世了吧？"

青凤见阿叔还怀疑自己死了，就把去病怎样救他说了一遍。老汉听了忙去向去病见礼，谢过了救命之恩，还惭愧地检讨了那年在楼下对他的态度。

这时青凤对去病说："郎君若真爱我，请你还把楼房借给阿叔住，使我们全家能够常在一起，也使我有机会报答阿叔的养育之恩。"去病当即就慷慨地答应了。

老汉羞愧地暂向去病和青凤告别，到了晚间，果然领着全家都来了。从此，互不猜忌，和睦相处，就如同父子家人一样。

去病和孝儿一同住在书房里，情同手足。去病的嫡妻生了个男孩，长大后，就叫孝儿做他的老师。孝儿循循善诱，很有教育孩子的办法，是个好老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