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降价了也要二十好几块一市斤,猪骨的价格好一点。黎菁巧小心地翻动着两块猪骨,看了半天才选了其中一块。
肉铺的阿姨利索地称秤打包,好像生怕骨头上的油水染了她纤白的手指。
“谢谢!”黎菁巧笑起来两眼弯弯,带着近人的和气。猪骨加玉米、胡萝卜煲烫,又营养又好喝,逛一圈市场,她两只手就被占满了,“买这么多菜!”有些年纪的保安笑着帮菁巧开门,“亲自下厨呀?”
菁巧并不回应,含笑朝保安点头致谢。这里是全市最贵的楼盘,每个单元的格局里都配有固定的保姆房,那些女主人们都忙着打拼事业、忙着保养自己、忙着约会打牌,家务厨房都交给保姆,可菁巧总觉得能掌握厨房的人才是女主人。
“黎姐回来啦!”电梯门才打开,一个漂亮到精致的女人与菁巧走了个对面,比起那些贵妇,这女人脸上的胶原蛋白明多得让人嫉妒,“哟,买这么多菜,你家姐夫好福气呢!”女人说笑着走开。
菁巧进了电梯,转身看向女人离开的背影,曼妙的身材配一件米色派克大衣,左臂因为挽着手袋,扯住袖子而露出一截手腕。一只限量版的手镯闪着耀眼的光芒。电梯关门的时候,菁巧还能闻见女人留下的香味,味道有些熟悉。
“年轻真好。”菁巧发自内心地感叹,始终保持着笑意的唇角翘成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女人是菁巧家楼下的邻居,名叫曹南希,或许也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她总爱用英文名字称呼自己。
在她这个年纪能一个人住这样的地方,比起其他用半辈子的奋斗供一层单元房的人,真算是精英中的精英,更何况她还那么年轻……
菁巧的家住在十六楼,房间格局与其他单元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保姆房与另一个房间被打通,用来做衣帽间和储物间,杂乱的东西都被放在这里,让其他房间都格外整齐。只有男主人沈先思的家居服被凌乱地丢在通往阁楼的楼梯扶手上。
阁楼上传来铁线压过滑轮的声音,那是沈先思在健身。男人一旦年过四十,就会有莫名的危机感,总想做点什么来挽留时间,健身是个不错的选择,总比年轻时每天喝得找不着北好些。
菁巧随手捡起那些衣服,将口袋里的几块手帕纸和几张购物小票放进杂物盘,衣服丢进洗衣机里,然后去厨房准备晚餐,今晚的菜品颇丰,因为他们唯一的女儿钰琪今晚到家。
猪骨在沙锅里欢快地跳舞时,沈先思进了厨房,身上带着男式沐浴露特有的幽香。“琪琪在减肥,你做这么多她又要抱怨了。”沈先思站在菁巧身后,下巴垫在她的肩头,眼睛盯着锅里翻炒着的青菜。
“谁说是给她的?我下班时,随便回院里帮你报名体检,今天这顿好的吃下去,可就要清淡几天了,不然指标不准。”菁巧边说边把青菜盛进盘子里。
“又体检?去年不是才检过嘛?”先思不耐烦地躲到一边。
“去年的几个指标都不太好,人家专家不是也让你定期复检吗?”菁巧还要再说,先思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不由皱紧眉头。
“公司离了我算活不了!”他说着,抓着手机去了书房。
看着沈先思的背影,菁巧有一瞬间的发呆,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摆满各种调料的小橱柜,捡出一个小调料瓶,洒一点进汤锅里。
手机轻震两下,微信里挤进两条信息:一条是钰琪发来的,说她很快到家;另一条没有文字,而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年轻男人咬着身上白色背心的衣角,露出古铜色的八块腹肌。
钰琪一边喝着她最喜欢的玉米猪骨汤,一边小心地觑着父母的神色,距离上次冷战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这次“和好”比她想象中来得快,持续时间也比以前长。在钰琪更早的记忆里,家里似乎只有她和母亲,父亲就像是一个代号,一年中见不到几次。
后来家里的房子越来越大,父亲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他和母亲总是吵架,要么就是冷战,几个月谁也不理谁的情况常有。
钰琪没办法判断大人的世界谁对谁错,可母亲无论如何都会照顾家里,把她看顾得好好的,从小到大接送上学、高考、报志愿、送她去大学报到都由母亲一手包办,父亲于她来说,就只是有这个人,再无其他。
所以无论父母之间怎样,钰琪总站在母亲一边,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看多了母亲的隐忍,她从骨子里排斥婚姻,已经是大三的姑娘了,从没谈过恋爱,每次看见追求她的那些男同学的脸,她就会想起父亲那张永远挂着双下颏的脸。
饭桌上,沈先思简单地问了问女儿的成绩,钰琪敷衍几句,她很想像其他女孩儿那样与父亲感情好得如同从上一世追来的小情人,可惜能天天见到父亲时,她离高考已经没几天了,之后就一直住校,所以他们没办法成为“小情人”,陌生人还差不多。
晚饭还没吃完,沈先思的手机又响了,他接起电话,转身又进了书房,没有两分钟,又拿着外套走出来。
“这么晚了,还回公司?”菁巧问。
“别提了,都是你的破主意,请什么经理人团队,老子花那么多钱屁用没有。又流标了,我回去看看。”说话间沈先思已经换好鞋,气急败坏推门出去了。
钰琪咬着筷子朝空荡荡的门口看了一阵,忽然开口:“妈,我爸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别瞎说!”菁巧小声嗔着女儿,“你爸这么辛苦,还不都是为你攒的!”
钰琪撅着嘴:“谁知道他为谁。他一个老板,晚上回公司加班这种话你也信?妈,你也太好骗了,我真怕他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呢!”
“小没良心的,快吃吧。”菁巧往女儿碗里夹一块肉,“上次你说想换一个笔记本,我帮你买好了,配置挺好,就是贵了点,你呀,要什么有什么,还不都因为你有个好爸爸,不然就我那点工资你等着去吧……”菁巧的话没说完,女儿已经欢天喜地地跑回自己的房间,隔着门她听见女儿开心的欢呼声。
菁巧的唇角不自觉地微扬,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大约就是女儿的笑声。她听了一会儿,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围裙的口袋轻震一下,菁巧掏出手机,不自觉地看向女儿的房门,然后转身去了厨房。
“我很想你。”信息是一个备注“小男孩儿”的人发来的。
“我也想你。”菁巧回复他。
“今晚见个面行吗?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整个人快发疯了!”
“都跟你说我女儿今晚回来,我不能出去。”
“可是我想你!”一连串“亲亲”的表情随着消息一同发过来。
“不要破坏我们之间的约定好吗?”
一个“哭脸”发过来:“那我明天去找你。在我疯掉以前,一定要见到你。”
“好,你要乖,明天见。”菁巧收起手机,继续她没做完的家务。园区的微光照明开了,菁巧瞥一眼窗外,借着微光看在临时停车点上停着沈先思的车,走得那么急还要等公司来车接,菁巧摇摇头。
菁巧工作在本市一家三甲医院,可她不属于医院的任何一个科系,而是负责临终关怀中心。她的病人都是能看到自己坟墓的人,而菁巧的工作就是让他们在弥留之际尽量减少痛苦,无论是身上还是心里。
关怀中心有单独的院落,粗壮的银杏树落下成片成片的黄叶,一个年轻男人坐在长椅上,双手环抱着保温桶,仿佛想用体温来保护这份极度重要的早餐。
“怎么坐这里?不冷吗?”菁巧的白色工作服外罩了一件羊绒的披肩。
年轻男人原本发呆地看着地上的银杏叶,听见菁巧的声音猛地跳起来,脸上的欢喜无以言表,他本想张开双臂抱上去,可是菁巧工作的地方,他不能带给她麻烦。
“这个……给你!”男人双手捧着保温桶,献宝一样送到菁巧面前,“我亲手包的馄饨。”
菁巧没有接,抬头看向男人的脸,要什么样的幸运才会让她遇见为自己做饭的男人,还是这样年轻,这样帅气的男人。
其实说是男人有点勉强,卢旭刚刚结束实习期。菁巧与他的相识也不算意外,卢旭是某家医疗器械公司的销售代表,他托人辗转联系到菁巧,希望关怀中心可以使用他们公司的最新辅助医疗器械。
医院采购菁巧管不着,可她是采购评估组的成员,她在评估会上力陈这种辅助器械并不十分必要,反而会增加医疗成本。关怀中心的收费不低,尽量不要再增加病患家属的额外负担。
卢旭的销售单泡汤,他怒气冲冲地来找菁巧评理,结果还没说两句人就晕过去。菁巧帮他做了简单的检查,自费帮他注射葡萄糖,还在他转醒后帮他买了盒饭,叮嘱他三餐要规律,不然低血糖也是会要命的。
之后卢旭三不五时就会来关怀中心找菁巧,像个孩子一样,认真报告他有努力工作,有好好吃饭,最近还去健身,他实习期满,公司准备录用他,可他不想留在公司,感觉没什么前途。
菁巧对这个活泼的大男孩儿并不反感,偶尔会给几句“过来人”的意见。两个人渐渐接触多了,菁巧发现他们之间虽然差着年纪,却有许多相似之处,爱看的书、爱吃的食物、爱喝的咖啡口味,甚至是替人着想的习惯。
很多时候,成年人的世界都不必说得明白,菁巧当然知道卢旭的心思,可成年人的理智总是大于感情。她几次婉转的暗示并不起什么作用,只好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告诉卢旭,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之后的几天,卢旭的确没再出现,可就在菁巧生日那天,卢旭穿着白色的机车服,骑着《天若有情》里刘德华同款的摩托,根本不管路人诧异的目光,捧着一大束花来接她。菁巧原本一边出门一边讲电话,看到他这个样子,惊得连手机都掉了。
强劲的风抚过菁巧的腿,坐在卢旭身后,想起少女时代的第一个梦想就是像Jojo一样,抛下所有,与心爱的华弟一起私奔。菁巧双手环住她的“华弟”,头枕上他的肩头,迎面的风太大,吹散了所有成年人的理智。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看着菁巧低头吃馄饨,卢旭忍不住开口,“你不愿意离开他,是因为他很有钱吗?”
菁巧看向卢旭,目光中没有一点气恼:“我认识沈先思的时候,他还在路边摆地摊,被城管追得到处跑。我们结婚的时候房子是租的,是一间顶楼,婚礼当天下雨,房子里漏得稀里哗啦。”
“所以你不在乎钱喽,那你离开他,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也会很努力地工作,我还年轻,将来也会跟他一样有钱,你相信我!”卢旭信誓旦旦地说。
菁巧含笑抬手摸着卢旭那张年轻的脸:“傻瓜,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不要对将来报有幻想,将来的事天说了算。”
“又拿年纪说事儿!”卢旭皱起眉头,才要再说,菁巧身上的手机响了,护士的声音急急地传来:“黎主任,昨天新来的病患情绪不稳定,现在在楼顶闹着要自杀……”
菁巧忙抬头看向楼顶,果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晃动,菁巧丢下卢旭飞一样地跑走了……
“你们别过来!”女孩儿激动的叫嚷着,中心的保安、大夫、护士围了小半圈,“我才十九岁,我读十几年书才考上大学,你们却说我快死了。”
菁巧从人群中挤出来:“你别激动,我是你的主治医师黎菁巧,我不知道是谁说你快死了,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来这里的人不是等死的,是为了让生命活得有尊严。
大家都在同死神赛跑,有人跑过两三年,跑过五年的都有,曲欣怡,你连一点努力都没做过,凭什么在里给我大呼小叫!”
卢旭跟着菁巧跑上楼,原本只是在人群后面安静地听着,直到菁巧说出那个名字,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菁巧又说起那个名字。
回忆一点一点占据了卢旭的头脑神经,高三那年,一个叫“曲欣怡”的女孩儿从教学楼上跳下来,正落在他的面前,女孩儿睁着眼睛,嘴角一汩一汩涌出鲜血,他至今不敢再想起,他爱慕的第一个女孩儿就这样死在他面前。
菁巧成功地分散了病患的注意力,一个保安上前成功扑倒了她。菁巧重重松一口气,挥手让围观的人都散了,才注意到一动不动的卢旭。
关怀中心有一间心理疏导室,菁巧给卢旭倒了杯热水,让他躺在长沙发上。做心理疏导工作菁巧还是有经验的,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着天,直到他情绪平复,再提起同样叫“曲欣怡”的女孩儿,她自杀了,死在卢旭面前。
菁巧的声音温柔而平静,谁年少时没有一点伤痛呢?时间是最好的药,它会抚平大多数的伤,而那些留下疤痕,终身无法抹去的伤口叫作青春。
卢旭一早就发现这女人的话很入耳,能让人心情纾解,跟她聊着聊着,心就没那么疼了,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渐渐闭上了眼睛。
好像做了一个长长梦,等卢旭醒来时,时间已近午夜。菁巧不忍心叫醒他,还准备开车送他回家。
卢旭不放心菁巧一个人开夜车,再说关怀中心在城东,他住的地方在城西,折腾回去,睡不了两个钟头又要准备上班,卢旭打算在附近的宾馆将就一晚,然后直接去上班。
菁巧把卢旭送到宾馆,看着他办好登记,才放心离开。只是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卢旭在叫她。
“又什么事?”菁巧转回身,仍旧是她一贯的笑容。
卢旭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别胡思乱想啦!”菁巧朝他笑笑,右手攥成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转身就走,卢旭在却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隔天上午,菁巧在查房时收到卢旭微信,约她晚上一起吃饭,还不等她回信就接到沈先思的电话,要她立刻回家。沈先思的语气有些着急,菁巧忙和同事换了休班赶回去。
虽然走的着急,菁巧进门却还不忘回应保安的问好,等电梯时也不忘与同样等电梯的楼上邻居打呼。
邻居姓陈,是个全职太太,每天除了美容养生,就是各种八卦。她一见菁巧走过来,忙不迭地拉住她。陈太太头几年更年期,菁巧找院里的中医给她出了一个方子,调养得不错,所以陈太太自动将菁巧列入她闺蜜的队伍。
“小黎,我跟你说,就你楼下那个女的,顶不是东西。”陈太太小声说。
“楼下……你说曹……”菁巧忽然掩了口,看看左右没人,又看向陈太太。电梯门开了,陈太太亲密地拉她进去。
“不是她还有谁?年纪轻轻,能住咱们这儿,说她是正经人,我不信。”陈太太哼着鼻子说。
菁巧并没有表现出很感趣:“人家在外企上班,收入不低,再说这房子许是租的,你别乱说。”
“我乱说?”陈太太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我告诉你啊,她没结婚是真的吧?我亲眼看见她去药店买叶酸,叶酸是做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菁巧笑叹一声:“原来这个事儿呀?那是我建议她买的。上次说起她家里有长辈得了乳腺癌,她有点担心自己,我就建议她吃点叶酸,有预防的效果。”
“叶酸预防乳腺癌?你怎么不早说?”陈太太瞬间将艳闻八卦丢在一边,“我们家有个远房姑姑去年得乳腺癌死的,我这儿老不放心的……”
电梯停在十六楼,菁巧笑说一句:“解心疑罢了,你也不用太在意。”话音未落,电梯已经载着陈太太和另一个养生八卦去了十七楼。
沈先思端正地坐在客厅里,光洁的茶几上摆着几份文件。“什么事呀?这样急?”菁巧边说边放下背包和外套。
茶几上放着两杯绿茶,一杯放在沈先思面前,菁巧按照另一杯的位置坐在单人沙发上:“老沈,怎么了?”
沈先思郑重地看着菁巧:“其实也没别的,上次你说要离婚,我已经考虑好了,可以的话咱今天就把字签了,好聚好散。”
菁巧一愣,回了半天神才想起他们俩上次吵架时,她是气极了说一句离婚的事,可沈先思当时并不同意。其实他们以前吵架或是冷战也会提起离婚,只是那都是气话。他们已经有小一年没吵架了,菁巧没想到沈先思会突然提起这事。
然而老夫老妻之间谈这件事终归不会像小年轻一样天翻地覆的,菁巧拿起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简单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向沈先思:“没有抚养费,只把这层楼转到琪琪名下?”
“琪琪都二十岁了,还要什么抚养费,这楼就当她的嫁妆吧。如果你能顺顺利利地签字,我可以再给你一笔钱,可是不能写在协议里。”沈先思面无表情地说。
“那公司呢?我们婚后……”
“别打公司的主意!”沈先思一脸怒气,“你为公司做过什么做贡献?凭什么分走我的心血。我不想撕破脸,临了大家都留点面子。”
“公司是你的心血,家是我的心血,你的心血不能被分走,那我的心血谁来补偿?”菁巧极力克制激动地情绪。
“你的心血?”沈先思冷笑,“你的心血早就被自己毁了,还跟我提什么补偿。”说着,他不耐烦地将手机丢在茶几上。
菁巧拿起一看,是她与卢旭正站在宾馆的前台登记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