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进入中年后,什么都在消失。
娇嫩的脸蛋、柔润的乌发、婀娜的身材,还有眼里的神采,都渐渐被皱纹、白发、脂肪,还有麻木所覆盖。
爱也在消失。
它甚至消失得最快。
还没来得及回味春风拂面的暖,回头望,风已是秋风,满地的落叶早就挂了霜。
儿子牧斐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带着围裙扎在厨房里。
儿子马上放假要归家了,我打算给他炸最爱的素丸子。
“儿子,定好票了吗?哪天回来?妈炸了你最爱吃的素丸子,就等着你回来呢。”电话接通,我迫不及待地询问儿子的归期。
“妈,”牧斐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我没订票。”
我以为是票不好定,安慰他:“过年回家的人多,票不好订很正常,要不你坐飞机回来吧,妈给你转钱。”
“妈,我没有订票。”牧斐又说了一遍。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是学校还有事没忙完吗?”我极力掩住心里的失落问道。
“不是。”牧斐答道,“我跟同学约好,这个春节去大理转转。”
“哦,是女同学吧。”我嘴里发苦,心里又觉欣慰,那个总依偎在我身边的小豆丁已经长大了,他打开了新世界。
牧斐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妈,你想哪儿去了。”
“那你手里的钱够不够?”我笑着转移了话题。
“够,我爸给我转了一万块钱。”牧斐说。
“哦。那你们好好玩,有事给妈打电话。”我叮嘱道。
牧斐乖乖地答应着,还不忘嘱咐我,让我别那么累,多注意休息。
我知道,他这是想要挂电话了。
“牧斐,”我打断他的话,叫住了他,“既然你春节回不来,那妈之前跟你商量的那事......”
我还没讲完,牧斐已经喊起来:“妈,我同学在叫我了,你说的那事等我五一回家再说吧。”
他的话音刚落,我耳边已是一片忙音。
“......我就自己去办了啊。”我对着那片忙音,将被他打断的那半句话说了出来。
巨大的疲累感,突然涌了上来。
我无力地靠在橱柜上,瞬间什么都不想干了。
瓷盆里香菜还兀自散发着独特的香气,上面早已堆了小山似的白盐。
不自觉间,我竟倒了整袋的盐下去。
不能要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次,坚决不能要了。
我撕扯掉围裙,手指颤抖着拨通了牧宏成的电话。
“下午两点,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别忘了带上你的身份证。我等你到两点半,你要是不肯来,我就找律师起诉。”
这个婚,其实5年前就该离了。
那时候,牧宏成忍受不了跟他的心心念念总偷偷摸摸地见面,跟我摊牌,逼着我离婚。
我也想离的。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谁愿意过?
可那时候的牧斐正处于青春期最敏感的阶段,又加上他刚升入初三,马上要冲刺中考,我不敢想象,如果让他知道,他一直崇拜的爸爸,其实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一直热爱的家,其实早就千疮百孔,他会有多失望,又会多痛苦。
孩子的未来不可逆,我不敢让他有任何闪失。
所以,我选择了忍。
我求牧宏成不要在这种时候闹离婚。
我答应他,他可以不用顾忌我,想怎么跟他的心上人会面就怎么去会面,只要别过分到让牧斐察觉出来。
他可以长久地“出差”,只要在牧斐需要他的时候,能适时地出来充一下父亲的排面就可以。
我的卑微让牧宏成鄙视。
可我不在乎。
不就是四年多吗?我熬得住。
我早就习惯了那些午夜梦回的失眠,也习惯了独自面对被噩梦惊醒后的冷汗和恐惧。
后悔吗?或许有过吧。
只是那些消失于枕间的泪水,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越来越少了。
人不就是这样吗,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我熬着等着盼着,忽略掉那些深深扎进骨肉里的刺,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在牧斐身上。
牧斐高二那年,总是消失偶尔出现的牧宏成,突然回家了。
他支支吾吾地跟我说,他醒悟了,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还是家最好,家让他踏实,老婆和孩子,让他有安全感。
他仍旧把我当傻子。
可我什么都没说,无声地接受了现实。
像鹌鹑一样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后,牧宏成终于放下心来。他以为我不哭不闹,是对他还有感情,于是,在一个下雨的深夜,爬上了我的床。
他搂着我,还不断地说着曾经热恋时才说的情话。
我被他惊醒,恍惚间像是那些曾经纠缠我的噩梦出现在了现实里。我使劲儿推开他,随手抄起放在床头的电棒击向他。
他没有防备,被电倒在床下。
我看着躺在地上不断痉挛地他,像是在看着这些年来痴傻挣扎的自己。我手拿着武器,亲自将她拽离自己的身体。
痛吗?痛!
但痛过之后全是快意!
从此以后,那些夜深人静里总来纠缠我的噩梦,便再也没出现过了。
牧宏成吃了我一记电棒后,老实了。
但也只是身体上老实了。
他以此埋怨我太狠心,怎么能用电棒来招呼他?他的语气里全都是委屈,好像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要是安分守己,这电棍也招呼不到你身上。”我淡漠地说。
我说起这些,他更委屈了。
“谁家夫妻不睡在一张床上?”他像是被虐待的小媳妇儿一样,眼睛竟然还红了,“我跟我老婆睡觉,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倒好,上来就给我一电棍。电了我不知道赶紧想办法救我,你竟然还看着我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
他的话让我又想起那天晚上他躺在地上不断抽搐的样子。
我再次忍不住笑起来。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还笑!”他顿时恼羞成怒,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你那样子确实滑稽嘛,抱歉,实在忍不住。”我强忍笑意说道。
“唐琳,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吧。”或许是见我脸上带了笑意,牧宏成趁机蹬鼻子上脸,“我跟你保证,我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地对你,跟你白头偕老,一辈子都不再有二心,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全都是恳求。
但那恳求是浑浊的,试探和算计,让我看不进他的眼底。
可我明明记得,就是在这双眼睛里,我曾经见过最澄澈的真,和最醉人的诚。
每段糟糕的婚姻,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这么令人作呕的。
它裹着香气浓郁的糖汁,甜蜜诱人,让人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我跟牧宏成的结合,也是如此。
说起来,我俩真的是处处不登对。
在外人看来,他长相不俗,勤奋好学,性格又温和,待人接物谦逊有礼,除了家境不太好之外,就算是再挑剔的人,在他身上,也难找出什么缺点来。
而我却恰恰相反,除了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外,几乎要啥没啥。
论长相,在那些对牧宏成有点意思的姑娘中,我勉强算中等,脾气性格更是别提了。
我自小没了父母,是在叔叔婶婶的看顾下长大的。疼归疼,但他们管不了我。
我家附近方圆三里的巷子里,我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当然,这只是我自封的。
在大多数大人的眼里,我是个带坏他们孩子的坏孩子。
他们更习惯于叫我“女土匪”,“小混混儿”。
因为我,婶婶隔三差五就要去人家家里道歉。她总是恨铁不成钢地骂我:“你瞅瞅你,哪有个女孩儿的样子,长大了谁敢娶你啊?”
她估计做梦都不会想到,长大后的我,会给她找一个牧宏成这样的女婿。
我当然也没想到。
我上高二那一年,婶婶的身体垮了。她那样要强的人,说起不来就起不来了。
她躺在病床上,骂我和弟弟--也就是她儿子,不争气,只知道瞎玩,不知道学习,考不上大学没出息。
她骂我弟,说他烂泥扶不上墙,跟我叔叔一样,以后就是搬砖和泥的料。
她骂我,说我没心没肺,脸皮比城墙还厚,被人叫女土匪都不知道脸红,还笑嘻嘻地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她边骂边哭,哭她自己命苦,怎么就摊上这么一家子。
老实巴交的叔叔,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抹眼泪。
弟弟被骂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圈红得像要滴血,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我用热水将毛巾捂得热热的,给婶婶从头到脚擦得干干净净。
临了,我握着她颤抖的手指,跟她说:“我从小就没有妈,是你把我养大的,你就是我妈。妈,你别瞧不起人,我跟我弟都聪明着呢,以前是我们不跟他们较真,你等我们较了真儿,考大学不跟玩儿一样!
你也别瞧不起你自己,你的命好着呢,你有个天底下最宽厚的男人,还有一对孝顺的儿女,也就是老天没开眼,让你这辈子短了点,但你放心,老天一定会补偿你,让你下辈子投个更好的人家,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
婶婶被我的话逗笑,骂我:“竟胡吣!”
我将脸埋在她手心里,说:“您放心,叔叔和弟弟还有我呢。”
虚弱无力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眼泪滑过婶婶的眼角,迅速流进枕头里。
“我苦命的琳琳,”婶婶说,“你是个好孩子。婶婶不担心他们爷俩,他们是爷们儿,再怎么难,日子都能过。婶婶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啊,傻孩子。”
眼泪再也忍不住,淌了婶婶满手。
婶婶缓缓地给我擦掉眼泪,说:“你记住婶婶的话,以后谁也不为,只为你自己。你要对你自己好,这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那时候,我根本不明白婶婶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心里,叔叔,婶婶和弟弟是我的至亲,我就算自己吃苦,也得让他们幸福。
婶婶没熬过那年秋天。
她走之后,我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啥叫顶梁柱?浅显点说,就是房子没它就会塌。
叔叔受不住婶婶地突然离世,病了很久,弟弟也难过,整日一回家就躲在屋里哭。
我既要照顾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还要料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在一切都妥当之后,还得废寝忘食地补足功课。
我没忘记我对婶婶许下的诺言。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在我的带动下,弟弟也开始刻苦起来。
我考上大学那年,他也以出色的成绩,考进了市重点高中。
叔叔很高兴,对着婶婶的遗像又哭又笑地说了好久。
在这种环境下长起来的我,脾气性格能好到哪里去?
婶婶在时,我任性,桀骜,不服管教,婶婶去后,我执拗,强势,说一不二。
弟弟有时候被我管得不耐烦了,就会抱怨:“唐琳,你现在跟我妈越来越像了。”
像婶婶有什么不好?我想。
她是个好女人,我愿意像她。
说远了,再说回我跟牧宏成。
我俩之间的纠缠始于一场见义勇为。
牧宏成跟我同院不同系,关于他的传说,我也听过不少。但起初,我对他是不来电的。
哪个少女没怀过春?
我也曾幻想过自己未来的那个人。
但,就像相比较温柔缠绵的春雨,我更喜欢暴烈奔腾的夏雨一样,我幻想的那个人,是有着跟我一样性格的男人。
牧宏成没有一丁点像他的地方。
他在别人眼里的谦谦温驯,在我看来就是窝囊。
我并不是戴有色眼镜看他,我见过他被人堵在角落里任人欺负的样子。
我听同学说过,牧宏成是单亲。他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身上才总少那么一点硬气。
孤儿寡母的生活不容易,与人为善是他们的处事原则。
我心软了,在又一次看见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出了手。
婶婶去世后,我已经很少再跟人打架了。弟弟没了妈,性格孤僻乖戾了许多,他跟人闹矛盾的时候,都是我替他去跟人家道歉。
就像当年婶婶为我那样。
我的脾气已经好太多了。
但有时候好脾气根本解决不了事情。
坏人就得坏人磨。
我的女混混儿本性吓跑了欺负牧宏成的那些人,也吓坏了牧宏成。他真以为我也跟那群人一样,是来找他要钱的。
直到我拿出跟他一样的学生证,他才肯信我是他的校友。
他为了感谢我,非要请我吃饭。我不差他那顿饭,拒绝了他,并提醒他,以后要是回校时间晚了,别走之前那条路。新建的路虽然路灯亮堂,但走得人少,这次他要不是碰见我正好路过,吃顿胖揍是跑不了的。
“还有啊,你也一米八多的个子,虽然瘦了点,但好歹是个男的,能别那么窝窝囊囊的嘛,但凡你硬气一点,他们也不敢那么侮辱你。”
我跟他连认识都算不上呢,按理这种话不该讲,但他瘦弱高挑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弟弟,就忍不住想训一句。
牧宏成却并不在意,像犯错的孩子一样跟在我身后,连连点着头。
这些年,我睡不着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天晚上。
我总骂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犯贱去管牧宏成的闲事?如果没有那晚的强出头,我跟牧宏成就还是两条平行线,根本不会又后来这些糟心事。
可我就是管了。
起初我看不懂自己的心,总是要在悔恨里把自己痛骂无数遍,后来我渐渐明白,或许早在很久之前,在听室友无数遍提起牧宏成,并意识到自己也是女人,开始幻想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男人时,牧宏成的影子就已经藏进了我心底。
否则,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那么关注牧宏成,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夜晚,也去走那条没什么人烟的新路。
自从那晚之后,牧宏成就成了我的尾巴。
他很好笑,不管我怎么“驱赶”他,他就执着于一个借口:请我吃饭。
我被他缠得没办法,最终答应了他。
我知道他没什么钱,就把吃饭的地方选在了学校的小食堂。
真面对面坐到一起时,他却又涨红了脸,连耳朵都红透了。
他磕磕绊绊地向我表达谢意,全程不敢看我的脸。
我被他的窘态逗起了恶趣味,学着电视里的桥段问他:“我救了你,你就打算用一顿饭打发我?”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讲,茫然地抬头看我,然后就盯着我不动了。
我被他看得很尴尬,想玩笑的心思也淡了,就说:“行了,逗你玩呢,看把你吓的。我救了你,你请我吃饭,这事就算了了,掀篇了,别再提了。”
“唐琳,我能追你吗?”牧宏成却突然打断我的话,一本正经地问我。
这回换我愕然,盯着他,半天没动。
“唐琳,我能追你吗?”他很严肃地又问了一遍。
长那么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脸红,也会心慌意乱。
可他的眼神那么真,那么诚,像是一个漩涡,牢牢地撅住了我的心神。
我至今都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答复他的。
那一刻的记忆,是空白的。
牧宏成后来跟我说,我当时听了他的话,笑了,还说让他想清楚了,我可跟那些小姑娘们不一样,我属狼的,盯准了人,可不兴跑的。
真应了婶婶说我的那句话,脸皮比城墙还厚啊。我为自己感到汗颜。
“我都那么说了,多吓人啊,你怎么还跟我在一起?”我红着脸,任他搂着我。
他亲昵地用鼻尖蹭我的脸颊,说:“我心甘情愿被你盯住,一辈子都不会跑。”
这情话现在听起来,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可当时的我,正陷在牧宏成的浓情蜜意里不能自拔,这样的情话就是麻药,让我心甘情愿沉沦。
我问过他,那么多女孩喜欢他,她们比我漂亮,比我温柔,他为什么会选我?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悲悯和无限的深情。
“别人都只能看见你外表的粗鲁和坚硬,只有我知道,你心里是多么柔软和善良。”
这句话,让当时的我差点感动到落泪。这世上,有个人懂你,为你心疼,为你骄傲,这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事。
可也是这句话,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吃尽了苦头。
谈恋爱的那几年,我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牧宏成什么都听我的,我们几乎没吵过架。
也有人背后说闲话,说他是朵“鲜花”,插在了我这坨“牛粪”上了。
我并不在乎这些,表面看来,也确实如此。
他温润如玉,长得比大多数女的还好看,而我就是块石头,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了。
可牧宏成却很生气。他说那些人的眼睛有问题,他跟我在一起,明明是他高攀了我,他也就是样子长得好一点,其实什么都比不上我。
他的这个说法,跟我弟不谋而合。
不过,在我弟看来,什么男的都配不上我。
“你看他那个窝囊样子,什么都要你管,我看他找你不是在找女朋友,而是在找妈。”我弟不屑地说。
我揪他耳朵:“我不是他妈,我是你妈!你这个兔崽子,是不是变着法在挖苦我?”
他不耐烦地打掉我的手,说:“我都多大了,你怎么还揪我耳朵?”
我插着腰骂他:“管你多大,这耳朵我想揪就揪,不服气啊,来打一架啊!”
我弟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这转移话题的本事也太拙劣了,我告诉你,那个牧宏成跟你不合适!”
我掩住了笑,低头装作专心收拾那些锅碗瓢盆,随口道:“你姐我是啥样,我心里清楚。牧宏成配我绰绰有余。”
我弟不说话了。他在我身边站了好长时间,走出厨房前,轻声对我说:“姐,你是最好的女人,你该配最好的男人。”
我拿水甩他:“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是男人女人?我警告你,不许早恋,抓紧时间给我考个好大学,咱妈还等你的好消息呢!”
“知道了,妈姐!”他拖着长音跑出厨房,可他的那句话却还留在我耳边,一直晃荡。
我明白,弟弟是在心疼我。他希望我能找个更好的男人。
可叔叔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弟弟还要上学,他的未来还需要我给他撑起来,我又不是什么天仙,就我这种条件,能找到牧宏成这样的,真的已经不错了。
我是不可能离开这个家的,我未来的丈夫,是要随我一起来做这个家的顶梁柱的,这等同于入赘了。但凡硬气点的男人,没有谁会愿意的。
牧宏成温软的性子,刚刚好。
他什么都听我的,也就意味着我得多做很多事,承担更多责任,可这有什么呢,不就是累点嘛,我撑得住啊。
我弟总是挖苦我不是他姐,是他妈,他不乐意这样,但牧宏成却坦然接受。
“你确实跟我妈的性格很像。”他跟我说,“她一个人把我带大不容易,但她跟你一样倔,不管谁来给她介绍男人,她都坚决拒绝,她说她一个人也能供我成才。那几年真是苦啊,可我从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她还安慰我,说这样的日子虽然苦,但舒心,她只盼着我出人头地,她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他对他妈妈的描述,让我想起了我婶婶。
也正是如此,我对他妈妈不自觉就有了滤镜,不管她怎么对我,我恼火之前都会想到她的不易,然后火气便消了。
我想象她是我婶婶,骂也好,恼也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她跟我婶婶根本就不一样。
我的婶婶也泼辣,但她善良宽厚,而牧宏成妈妈的宽厚,只给了牧宏成。
头结婚那两年,无论我怎么对她好,她都不领情,她就像是电视里演的那种古代婆婆,用那种霉得都长了毛的规矩来对待我。
而在她面前的牧宏成,就是长了毛的规矩里滋养出来的少爷。
牧斐出生的头两年,是我觉得最累的时候。
叔叔的身体彻底不行了,住院成了家常便饭。
弟弟在外地上大学,家里的一切都压在我身上。
牧宏成开始创业,忙得三天两头不在家。他妈妈还一直拿着婆婆的款,丝毫不肯帮衬我,就算牧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也不肯帮把手,只一个劲儿地催我,赶紧给她把饭做出来,她都饿死了。
她早些年独自带着牧宏成过日子的时候,一天吃不上一顿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娶了媳妇反而就金贵了,一顿饭吃了晚了,就要死要活。
可我累得没力气跟她纠缠,只想着赶紧打发了她,我能带着牧斐歇一会儿。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行,她嫌弃我敷衍她,又哭又闹地给牧宏成打电话。
牧宏成也烦,创业伊始,什么都不顺,被他妈这一闹,回来就埋怨我。
我们像是把恋爱那些年没吵的架,都集中在那两年吵完了。吵得精疲力尽,吵得心灰意冷。
叔叔去世那年,弟弟考上了研究生。
把叔叔的丧事处理完之后,我就着手准备送牧宏成他妈回老家的事。
牧宏成不同意,说我这样做不孝顺,他瞪着眼指责我的样子,让我感觉陌生。眼前这个硬气非常的男人是谁?那个温软的,什么都听我的牧宏成又去哪儿了?
最后还是他妈站出来说,是她想要回老家了,她在楼房里待着憋屈,不如老家院子住着舒坦。
牧宏成将信将疑,但还是很听话地把他妈妈送了回去。
他妈回老家没多久,我就提出要去牧宏成公司上班,我要入股。
牧宏成的公司当时正缺钱,他惊愕地看着我摆在他面前的银行卡,问我哪来的钱。
老家的房子拆迁以后,我用我爸妈留给我的那套房子,换了我跟牧宏成住的这套。牧宏成创业时,拿走了我手里剩余的拆迁款,我手里确实没钱了。
这张银行卡,是叔叔临终前留给我的。他让我自己留着,谁也别给。
而我要用这张卡,给自己赌一个未来。
我不想跟牧宏成就那么散了,我想再试试。
都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而我则想用撕扯不开的利益,换一个夫妻同心。
5年前,牧宏成的公司已经规模不小了。
是的,是他的公司。
在我入股他公司的第三年,他开辟了新的业务线。业务蒸蒸日上,没多久他就脱离了原有公司的控制,成立了完全由他来负责的新公司。
他把日落西山的老业务线甩给了我,对我说:“你给我的一切,我会都还给你。”
“那你能不能把以前那个牧宏成也还给我?”我问他。
我想当时的我一定是喝多了,在明知道他早就开始算计我,而新欢就在公司楼下等他的现实下,竟然还能天真地追问这种问题。
牧宏成听罢,冷笑道:“你也不用说这种话来嘲讽我。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我变了。是啊,我是变了,可你就没有变吗?当初的你,行为举止虽然一样粗鲁得不像样子,可好歹心地还是善良的,可这些年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你怎么好意思来要求我不要变?”
“我都做什么了?”我追问他。
“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牧宏成嫌恶地看向我,“那好,咱们就全摊开了说。我问你,当初我妈非要回老家,到底是她想回,还是你逼她回?”
我没成想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冷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你总是这样,霸道,执拗,把所有人都当傻子。”
“我只是想让我们不要再吵架了,我想回到从前。”我涩声解释。
“得了吧,说那么冠冕堂皇干什么?你就是瞧不起我们罢了。”他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在你家里人眼里,我根本就配不上你,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你之所以找我,就是因为看我是农村人,好拿捏罢了。”
我想说根本不是这样的,可他带着恨意的目光,却让我哑了声音。
我看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我的解释。
“你利用我公司正缺钱的事来威胁我妈,她要是不回老家,你就不给我钱,她一辈子的盼头就是看着我出人头地,她能不答应你吗?”牧宏成说红了自己的眼圈,“唐琳,你还说你没瞧不起我,那是我妈,可在你眼里,她却连个物件都不如,说扔回老家,你就给扔回老家去。你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永远不变的去爱你?”
我默然地听着。仿佛那几年殷勤回老家看他妈妈,给钱又给东西的人不是我一般。
“你知不知道老家的人都是怎么笑话她的?”牧宏成还没发泄完,“他们说她这是把儿子当姑娘养了,媳妇没熬成婆,反而熬成了丈母娘。”
“那你看不了她被人笑话,你大可把她接回来啊?”我嗤笑道。
“我敢吗?”他瞪着我,“你那么厉害,我敢吗?”
“那不就得了。”我笑起来,“人家也没笑话错,最起码,她养的儿子,确实没什么血性。”
“唐琳!”牧宏成气坏了,手指都快戳到我的脸上了,“离婚,我要跟你离婚!”
我想说你叫唤什么,不就是离婚吗,谁会怕你?
可手机不断的震动声中,儿子的脸在闪烁。
那个已经滚到舌尖上的叫嚣,便被咽了回去。
当年婶婶刚刚去世,上初二的弟弟几天就瘦了十来斤,每晚上从他房间传出来的呜咽声,听得我的心都碎了。
我的牧斐也才这样大,我无法接受因为我,让他去受那么大的罪。
我是个妈妈,已经失去了嚣张的资本。
我妥协了,求牧宏成看在牧斐的份儿上,不要离婚。
而后便是长达五年之久的屈辱。
为了牧斐,我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笑脸相迎。
可如今,还有这个必要吗?
下午两点半,我没有等来牧宏成。
就在我要给律师打电话约时间的时候,我再次接到牧斐的电话。
“妈,你真要跟我爸离婚啊?”他很委屈地问我,“就不能不离吗?”
“牧斐,这事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温声安抚他,“爸爸妈妈没有感情了,再硬凑到一起也没意义。”
“怎么没意义?”牧斐急道,“只要你们不离婚,我就有家啊。”
“我们离了婚,你也一样有家啊。”
“那怎么能一样?”牧斐急道,“妈,爸已经知道错了,他发誓会改的,你就原谅他吧。”
“牧斐,你跟我说实话,你爸是不是跟你在一起?”我很严肃地打断他的话,问道。
牧斐顿了下,说:“妈,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离婚。”
被我猜中了,这个臭小子上午打电话说不回家过年,为了就是这个目的,他想拖着,给他爹争取时间。
“你爸在你旁边吗?”
牧斐期期艾艾地还想说话,我没耐心地吼他:“让牧宏成接电话!”
“喂,唐琳。”是牧宏成的声音。
“我告诉你牧宏成,我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你赶紧滚过来,否则我就把你那些腌臜事全都告诉牧斐,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让他叫你爹!”
“唐琳,我一个小时回不去啊,我现在在儿子学校呢。”他哀求道,“唐琳,你就原谅我吧,我真知道错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回来!立刻,马上!”我吼完,便霸道地挂了电话。
近5年来,我已经很少这样情绪外露了。
乍一露出本色,竟觉十分痛快!
第二天中午,牧斐开门进了家,后面跟着偷偷摸摸的牧宏成。
我将提前拟定好的离婚协议书拿给牧宏成,让他赶紧签字。
“妈,你能不能别这么霸道?”牧斐对我的态度非常不满,“我爸这几年确实跟你聚少离多,但他也都是为了工作,现在他回来了,也知道以前很多事做的不对,答应要改了,你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牧斐,我俩为什么要离婚,我之前都跟你讲清楚了,你已经是大人了,要懂得尊重别人的生活。”我压着气跟他好好说。
“你是说过你们之间没感情了,所以要离婚,可婚姻不就是从爱情转变成亲情的过程嘛,你们之间没有爱情了,但不代表没有亲情啊!况且,是你不爱我爸了,我爸还爱你呢。”
“你别听你爸瞎说,他哄着你玩呢。”我要被这个小兔崽子气死了。
“妈!”牧斐急了,“你能不能认真点,我爸是真的还爱你呢,他跟我说你们以前的事,还哭了很久呢。他说是他对不起你,他会好好补偿你。”
“牧斐,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我铁青着连瞪了始作俑者牧宏成一眼,问牧斐,“你今年快19岁了,不是9岁,想法能不能成熟一点?”
“我怎么不成熟了?”
“那你知道什么叫“对不起”吗?你又知道他是怎么“对不起”我的吗?”
“唐琳,你......”
“你闭嘴!”牧宏成想说话,被我怒叱。他还有脸让我别说,背后耍心眼儿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有露馅儿?
“我知道。”没想到,牧斐却很冷静地回应我,“我爸他在外面曾经有过别的女人。”
我没想到我捂了五年的事,他竟然一早就知道!
我看向牧宏成,以为是他全都交代了,可他也是满脸惊诧不安,显然不是他说的。
“你们别把我当三岁小孩,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牧斐苦笑一声,“哪有人一年到头都在出差的?”
他说话的样子,让我一下子心酸极了。
“妈,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苦。”牧斐安慰我,我很欣慰,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心沉下去。
“可是,妈,爸回来了。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原谅他这一次?”
眼前的儿子还是那个儿子,可却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唐琳,牧斐有女朋友了。”牧宏成插话道,“咱们的儿子找到了他喜欢的人,以后,他们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家。”
我不明白他这会儿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疑惑看他。
“我不是个好爸爸,也不是个好丈夫,我曾经让你们娘俩吃了很多苦,你怎么怨恨我,我都没怨言。可是,唐琳,你想过没有,如果是你自己的女儿,你会让她找一个单亲家庭的男孩子吗?”
况且,那男孩子的爸爸,还曾经是个不负责任的渣男!我替他补全没好意思说出来的下半句话。
我看向牧斐,他也祈求般地看着我。
我这才明白,原本很支持我离婚的他,现在为什么非要阻止我了。
“你不能那么自私,唐琳。”牧宏成还在说话,“当初,我犯混账,要跟你离婚,你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婚,我不是也答应了吗?我们做父母的,有什么是不能为孩子做的呢?”
“呵,”我冷笑出声,“把自己说的这么伟大呢!你是真把我当傻子呢!”
“妈...”
“你别说话!”我打断牧斐,问牧宏成:“我问你,当初你答应不离婚,真的是因为牧斐吗?”
牧宏成哽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牧斐。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牧宏成,你做的那些破事,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呢是吧?”
“你在背后调查我?”牧宏成有点恼羞成怒,“唐琳,我没想到你这么卑鄙!”
真是属猪八戒的,太会倒打一耙了!
“我还用得着调查你吗?”我嗤笑一声,“你当初那位心上人,可跟我不一样,她白手起家弄那么大一摊子,可不是什么恋爱脑。她愿意给你那个破公司投钱,条件不就是不让你总缠着人家结婚吗?”
调查他的不是我,是我弟,所以我才笃定,那些年牧宏成不敢跟我闹,牧斐还有时间好好长大。
牧宏成的脸色红了又白,十分精彩。
“你5年后被人家扫地出门,又是为了什么?”我继续冷笑,“不就是人家的儿子长大了,再用不着你了吗?况且,”我说着看了眼牧斐,“人家也要替儿子的未来着想,不愿意身边再养着你这个男宠了吧!”
“唐琳,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牧宏成怒极,冲我吼道。
“哟哟哟,还急了。”我笑起来,“怎么,你能做,别人还不能说啊!也是,人财两空,确实该着急。可你听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回收站,什么垃圾都接。”
真相往往是刀子,捅得人五脏都疼。
只不过,我被捅的早,这会儿早翻篇儿了,可牧斐不行,他还年轻,不懂这世间最毒的刀子,往往都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牧宏成,又痛苦地看向我。
“行了,牧斐,你也别太难过,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还是那句话,我跟牧宏成离了婚,你跟他的血缘关系也断不了。你想怎么待他,我都没意见,也都支持。至于我,你也就别强求还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我话没说完,牧斐就情绪崩溃,大喊道:“我这辈子全让你们给毁了!”
牧宏成恨恨地看我,忙不迭去安慰他。
我冷眼看着,心里十分郁闷,我生的,我养的,这儿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
“你这辈子毁没毁,全看你自己以后怎么做。”我淡漠道,“怎么,你的一辈子是一辈子,我的一辈子就不是了吗?牧斐,你也长大了,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以后,咱们各自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不干涉你,你也别逼迫我!”
“唐琳,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是她妈,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牧宏成总算又抓住了机会,开始讨伐我。
基因这种东西真是太可怕了。
牧宏成他妈在世上最后的那段日子,是我陪着度过的。老太太时而清楚,时而迷糊,她唯一的期盼就是能见到儿子。
可牧宏成却因为要讨好他的心上人,陪着她四处出差,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人。
老太太弥留之际,突然清醒。
她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嫁给了牧宏成他爸,她说那个男人自私,虚伪,还总爱吹牛,她这辈子给他当牛做马,得到的却只有打骂。
她用浑浊的眼神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告诉我,牧宏成像他爸,让我别忍了,离婚吧。
一想到牧斐也有可能会像他爸,我心里就发冷。
找不到女朋友也挺好的,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该怎么做一个好男人时,趁早别祸害人家姑娘了。
在我的强势压制下,这个婚终于离成了。
牧宏成见大势已去,开始胡搅蛮缠地要分财产。当初他把老公司给了我,这几年公司发展得还不错,他想要股份。
他哪里知道,那公司早就不在我名下了。
那公司现在的法人是我弟。
他见状又开始蛊惑牧斐跟我闹,他说那公司该是牧斐的。
但他又没想到,当初我把公司给我弟,牧斐是知道的。我甚至还让牧斐在合同上也签了字,摁了手印。
他终于无计可施,把无理取闹转为了哀求。
牧斐被他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所震惊住,终于看不下去了,选择一走了之。
牧宏成被赶出我家的那天,片区民警和居委会都来了,他撒泼打滚,从我不敬婆母,骂到不守妇道,强逼他离婚。
看热闹的人聚了一层又一层,看他时指指点点,看我时又意味深长。
我都不在乎。
我打电话叫来了律师,让他直接跟警察对接。牧宏成再闹,我就告他。
从早晨折腾到黄昏,耳根才算清净下来。
我弟带了人来,把房子办了托管。我要卖了它。
那些人一进屋就齐齐整整地喊我大姐。那架势真像电视里演的帮会开堂会一样,但其实,他们也只是我小时候的玩伴而已,只不过,长得都人高马大了一点而已。
他们的样子都唬人得很,有他们在,牧宏成不敢再来闹。
办完所有事,我弟开车载我回新家。
一路上,他都很沉默。我尝试找了很多话题,但都两三句话就断了。
“姐,对不起。”末了,他说。
我看向他。
这个弟弟是在我手底下长大的。
5年前,我把他从外地喊回来,帮我打理公司。他二话没说,就辞掉了很好的工作回到我身边。
那公司其实已经岌岌可危了,牧宏成带走了骨干和钱,留下的只是一个空架子。
彼时我身心疲惫,还要照顾牧斐,没有力气和精力再去顾公司。
可我不能不要它,它是支撑我跟牧斐活下去的根本。
弟弟为公司殚精竭虑,终于让他起死回生。
当初他一回来,我就要求把公司转给他的,他死活不肯,直到我说我这样做,只是不想在我跟牧宏成离婚的时候,让他占便宜,他这才同意。
这些年,我在照顾牧斐的同时,日子过得可算是随心所欲,从不为物质发愁,都是我弟弟的功劳。
“说什么傻话呢,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轻轻拍了他一下,笑道。
“要不是因为我,因为这个家,你也不会遭这么多罪。”弟弟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都三十几岁了,短短一句话,却让他想掉泪,可见,这话压在他心头有多重。
我心疼地看着他,说:“傻小子,你说错了,因为有你,有咱们那个家,姐才不会遭更多罪。”
“不是的,姐,你什么都不知道。”弟弟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愧疚和压抑的痛苦。
我笑起来,眼里也含了泪:“傻弟弟,你姐这么聪明,什么不知道啊。”
他失措地看着我,然后紧急将车停到了一处停车点,问我:“姐,你都知道?”
我叹口气,点点头。
他盯住我看了又看,摇头道:“我不信。”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不就是想说,当初我爸妈去世后,叔叔婶婶肯收留我,是奔着我爸妈留给我的钱去的吗?”
弟弟的脸色瞬间变白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被他的神色戳得心口疼,忍不住戳了他脑门一下:“你怎么那么傻。”
我爸妈去世的时候,我刚四岁。叔叔把我接到他家生活,那样挤的巷子里,谁家都藏不住事。
我跟弟弟跑出去玩的时候,总有好事的街坊邻居说三道四。
他们说我叔叔婶婶马上就要发达了,说我弟弟长大以后买房子娶媳妇再也不用发愁了。
他们以为我小,听不明白,但我其实都知道。
没过多久,叔叔婶婶就带着我跟弟弟搬出了那个巷子。
家里买了新房子,我跟弟弟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我很高兴,弟弟却闷闷不乐了好长日子。
我心里知道,那些嚼舌的话,他也听进去了。
“我四岁来咱们家,”我对弟弟说,“一切都让我感觉很陌生,寄人篱下吗,总会让一个孩子感觉害怕。可你瞅瞅我,皮得跟个猴子似的,上房揭瓦的事儿没少干,整天闯祸,可有一点点害怕的样子?”
弟弟摇头:“你总是让别人害怕。我小时候就挺怕你的。”
我笑起来:“是啊,按理说,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该是内向的,是怯懦的,可我却是张扬的,霸道的。是什么让我敢这样的,你想过吗?”
弟弟看着我没说话。
“是叔叔婶婶对我的爱啊。”我煽情地说。
弟弟却不以为然,有些落寞地低下头去。
我强制把他的头抬起来,看着我:“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是因为钱才这样对我?”
弟弟没说话,眼神却给了我答案。
“要不说你是个傻子呢。”我松开手,不满道:“你忘了,小时候家里不富裕,有什么好东西他们都是先给我留着,你不服气,又哭又闹,每次都挨婶婶一顿揍。他们要真是为了钱,何苦要这样?”
是啊,何苦要这样?
小时候的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我并不认为,我的钱给了叔叔婶婶有什么不好。他们养我,给我一个稳定的家,我该付出那些钱。可他们却不是在单纯的养我,他们在我身上投注了他们能给的所有爱。
小孩子最敏感,感情是真是假,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我上房揭瓦,闯祸不断,婶婶一边骂我,一边不住去替我道歉,可她也会在夜晚搂着我,教我女孩子就该这样什么都不怕,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
这如果都不算爱,那什么算?
“可我们还是拖累了你。”弟弟难过地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跟牧宏成的事。
他一直以为,我是因为要照顾他和叔叔,说以才退而求其次,找了牧宏成这么一个人。
“这事怎么能怪你们,是我自己眼瞎,选错了人。”我安抚他,“你还记得婶婶临终前跟我说的那句话吗,她说让我对自己好,以后的日子才好过。”
弟弟点头:“可你没做到。”
“是的,我没做到。”我说,“但并不是因为你跟叔叔,而是因为我为了所谓的爱情,犯了傻。”
这事,我跟谁都没提过。
爱上牧宏成是我的劫。
当初他要追我,我确实很开心,但那开心还不足以让我失去理智。
毕竟,我也知道,我俩并不般配。
当然,这种认知是建立在我还并不知道他的真实为人的基础上。
我去找了欺负牧宏成的那些人,知道了他们要揍他的真实原因。
牧宏成学人在网上赌博彩,欠了那些人的钱不还,人家才揍他。
我当时该当机立断离开他的,可我犹豫了。
我替他还了钱,并盯死了他的行踪,让他再没机会去搞那些。
当时的他,也确实听话,在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那些事,并帮他摆平之后,对我几乎千依百顺。
牧宏成背叛之后的那5年,我总做噩梦,梦里他变成了了贪婪狡猾的饿狼,我被他撕扯成碎片。
我总追问自己一个问题,他到底爱没爱过我。
这个问题,曾经让我痛苦不堪。
直到婶婶弥留之际的场景入了我的梦。婶婶艰难地撑着手臂,严肃地问我:“琳琳,我让你对自己好,你怎么没做到?”
醒来,眼泪糊了满脸,然后我就再也不执着那个问题了。
人长了眼睛是要往前看的,总纠缠那些没意思。他爱没爱过有什么打紧,我反正问心无愧就是了。
“你跟叔叔都心思重,始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他临终前,给了我一张卡,那卡里的钱,正好是当初我爸妈留给我的数目。”我说着,鼻子一酸,差点掉泪。
老头儿已经瘦得脱了相,眼睛却炯炯有神,他说:“我终于有脸去见你婶婶了。”
“你们都不懂,在我心里,钱算个屁,亲人才最珍贵。”我看向弟弟,“我现在之所以能重新开始,你以为靠的是什么?”
“是什么?”弟弟傻乎乎地问我。
“是你们对我的爱啊,傻小子。”我笑起来。
爱是草种,叔叔婶婶用他们的宽厚和包容,将它撒进我的心田,让我懂得怎么去爱人。婶婶临终前对我的叮嘱,又是另一把草种,她用自己的方式在教我,怎么去爱自己。
无论是爱人,还是爱自己,我都听从自己本心去做了。我无愧。
“牧斐还年轻,他会想明白的,你别生他的气。”我的一席话,终于让弟弟轻松起来,“我跟他说了,等他毕了业,公司还是他的。”
“我不生他的气,我生你的气。”我拍了他脑袋一下,“谁给你的权利,让你把公司给他的?”
弟弟捂着脑袋,埋怨道:“能别总拍别人头嘛?公司是你的,不就是他的吗?”
“公司是你的,傻小子!”我纠正他,“我只是比较大的股东而已。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凭什么要公司?”
弟弟无奈看我:“你还真生他的气啊?”
我摇头:“我不生气,我只是失望,但他总归是我儿子,他以后要是真有本事,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帮他,但他要是想坐享其成,那没门儿。”
我不想他以后也长成牧宏成那样的人。
我已经做了能为他做的一切,其他他想要的,靠他自己去争取吧。
车继续开动起来,路两旁的窗子里,有灯火星星点点亮起。
我脑海里忍不住闪过两句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是啊,春风总会来,只要根还在,爱总会再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