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去世后,我选择断亲

每读故事 2024-10-26 16:41:18

许愿曾经以为,自己全心全意为了弟弟妹妹,他们终有一天会明白。

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他们一直都很明白。

理所应当的吸自己的血,将她的尊严践踏至低谷。

原来不明白的,是她自己。

“许医生!”

许愿刚从手术室出来,护士小叶就递过手机,“刚刚你电话一直在响,我不好帮你接。”

“知道了,谢谢。”

许愿点开未接来电,三个电话,都来自她妹妹许盼。可等她急匆匆回过去,那边却关了机。

许愿的心一沉。

下午两点,按说王宝良应该还在上班。

可许盼轻易不会给她打电话。

“小叶,帮我给主任请个假,”许愿换上自己的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春夏之交雨水多,骑着小电驴赶到许盼住的小区的时候,许愿整个肩膀已经湿透了。

她顾不上收拾一下自己,一步两个台阶冲上七楼,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许愿用力拍门。

“开门,王宝良!”她怒吼。

屋里的声音停了一瞬,下一瞬,传来许盼更尖锐的惨叫声。

“王宝良!”许愿目眦欲裂,“你再动我妹妹一下试试!”

她左右环顾,看见对面邻居放在门口的泡菜坛子,抱起来就准备往门上砸。

门就在这一刻开了。

王宝良穿了一件短袖衬衫,扣子敞开着,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和上面一条条红色抓痕。

“呦呵,来得挺快!”看见许愿,他皮笑肉不笑的指着自己胸口。

“正好管管你妹妹。瞧瞧给我挠的,不怪是有爹生没娘养的,一点家教也没有!”

“让开!”许愿并不接话,狠狠瞪了一眼,推开他挤进去。

许盼背对着她,光脚躺在客厅的地上,胳膊和腿上大片大片的淤青。

“你怎么样?”许愿撩开她的头发,话说了一半猛地拔高声音,“王宝良!”

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她恨不得立时杀了他。

她甚至已经站起了身。

可门口,哪里还有男人的影子?

“报警,现在就报警。”许愿脸色冰冷,说话的声音却打着颤。

“姐,”许盼伸手抓住她的衣襟,“别......你送我去医院就行......我身上没钱......”

“所以呢?”许愿推开她的手,“许盼,上次我说过什么?你要是还不肯报警,就不用再找我了。我不耽误你们过日子。”

“姐,”许盼嘶声哭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姐,你可怜可怜我......要是报了警,我这个家就散了啊!”

“这个家不散又有什么用?许盼,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就王宝良那种人,难道非要有一天被他打死你才肯死心吗?”

许愿恨铁不成钢。

许盼却抬起头看着她。

“姐,你总是这样,”她抹了一把脸,眼里渐渐带上了怨恨,“高高在上,从来不会为我想一想。

“报警?看你说的多轻巧?然后呢,离婚是吗?那贝贝怎么办,王宝良是不会同意把贝贝给我的!

“我们自己没有家,没有在父母的疼爱下长大,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贝贝也过这样的生活吗?”

“那就争取贝贝的抚养权。”许愿蹲下身,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带着她,她有姨妈,有舅舅,不会没有人疼爱的。”

“那怎么一样?”许盼摇头,“王宝良再不好,他也是贝贝的爸爸。他刚丢了工作,又喝了点酒......”

“原来你还相信他说的会改那一套,”许愿打断她,脸色再度冷下来,“从他第一次动手到现在有四五年了吧,他改了吗?

“许盼,你看看你自己,难道这就是你当初辍学离家,想要追求的生活吗?”

这句话激怒了许盼。

“我为什么辍学离家你不知道吗,我的好姐姐!”她忽的坐起来,顶着一张青青紫紫的脸冷笑。

“早上五点多就要起床帮弟弟妹妹穿衣服,然后要去小区里捡瓶子,整理好赶回家,随便吃一口饭就得上学。放了学还要去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子。

“你知道同学们都叫我什么吗?破烂婆子,破烂婆子!

“我才十七岁,这个学我要怎么上?你告诉我,我要怎么上?”

说到这,许盼的脸色更狰狞。

“都怪你,”她一把推开想要扶她的许愿,“都怪你!要不是你装圣母,跑去把双胞胎捡回来养,我用得着跟着你带孩子吗?

“我会过得这么苦,连高中都没上完,只能在一个小破超市做收银员吗?”

“现在你反倒嫌我不争气了,许愿,我的人生悲剧都是你造成的!”

许盼捶打着胸口大声哭喊,“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带着许盼去医院拍了片子,又拿了药,直到把她送回家,姐妹俩再没说过一句话。

走下楼,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体温烘的半干,再想想许盼看着自己的眼神,许愿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伤心的。

可人活着,要花力气的事实在太多,得省着用。

许愿活了二十九年,真正没花什么力气的时光,大概只有头三年。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年龄太小,不记事。

那时候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父亲许会山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国企当会计,母亲张秀丽是厂卫生所的护士,一家三口住在厂家属区。

这种家庭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也是有余的。

虽然许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起玩的小朋友都有好几个洋娃娃,而自己一个都没有,母亲也不像其他妈妈那样喜欢亲她。

后来张秀丽生下了许盼。

怀许盼的时候,很多人说张秀丽肚子尖尖,这胎肯定是儿子。

张秀丽喜不自胜,连每天去上班的时候都昂着头,样子很是春风得意。

直到许盼出生。

“谁见我都说是儿子,怎么会是个女儿呢?”张秀丽拉着许会山,“你去找医生,找护士,再去看看同一天出生的孩子。

“我不可能生个女儿,肯定是他们给我抱错了!”

“错不了,”许会山搓着手安慰,“我看了,耳朵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要我说,女儿就女儿吧,咱们好好养,长大了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张秀丽瞪起眼睛,“等咱们老了,儿子家才是自己家。

“你想住到女儿家,还得看女婿是不是个好的。就算真是个好的,跟着女儿住,你自己腰杆能挺起来吗?”

话是这样说,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把许盼抱回了家。

“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不管妹妹。”

在许愿的记忆里,母亲和自己说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话了。

尽管她也只比许盼大了三岁,尽管许盼有很多她没有的洋娃娃和漂亮裙子......

后来张秀丽又怀孕了。

许愿听着他们在屋子里商量,想要生下来,又怕丢了工作。

后来还是张秀丽拍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工作算什么,万一是个儿子,他们老了不就有依靠了吗?

许愿也挺盼着弟弟的。

别人说一女一子才是好,她有妹妹了,再有个弟弟,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等了九个月,瓜熟蒂落,张秀丽生的还是个女儿。

而且这次是双胞胎。

不等出产房,张秀丽就哭了,嚎啕大哭。

为了这胎,她刚显怀就从厂卫生所辞了职。

可消息还是没瞒住,恰好许会山工作上和领导发生了点小摩擦,领导便借着他违反计划生育法为由,把他给开除了。

两个人都丢了工作,张秀丽不是不上火。

可摸着自己的肚子,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人年轻,日子怎么都好过。但是老了必须得有个儿子。

谁能想到又是女儿呢,还一来就来两个。

出了月子后,趁着许会山出门找赚钱的路子,张秀丽用被子把双胞胎包好抱了出去。

许愿半夜起床上厕所,发现她魂不守舍的回来,眼睛通红。

与此同时,老三许召和老四许来不见了。

“妈,三妹四妹呢?”她问。

“送到你奶奶家去了。”张秀丽支吾着岔开话题,“大半夜起来干什么,明天不用上学了?赶紧睡觉!”

说完,她就钻进了自己屋子。

许愿站在门口,手心里出了汗。

七岁了,她并不是什么也不懂。她知道妈妈想要儿子,她和许盼都让妈妈失望了,而妹妹们,更是。

风吹过走廊,窗子没关严,拍在窗棱上哐当一声,也惊醒了许愿。

这样的深秋,如果妹妹们真的被扔在外面,会很冷吧?

她们那么小,该有多害怕?

许愿顾不上再想,冲出家门,沿着街道找了起来。

她走了大半夜,穿过每一条街,问遍了遇到的每一个人,终于在距离家属住宅区两站地路的一家洗浴中心门口,找到了哭得声嘶力竭的双胞胎。

张秀丽打了许愿一巴掌,然后就掉了眼泪,但到底也没舍得再扔第二次。

只可惜,老四许来还是生了病,高烧烧坏了脑子。

医生说她智力发育迟缓,也许一辈子,永远都会是个孩子。

但许家也有好消息。

许愿十岁那年,张秀丽终于生下了老五许天赐,她唯一的宝贝儿子。

后来无数次,许愿都在想,如果不是两年后父亲在跑车的路上意外身亡,妈妈也没有因为抚恤金跟奶奶撕破脸离开家,他们一家人是不是也会生活的很幸福。

然而,没有如果。

妈妈走了,奶奶只想要弟弟。

是刚会说话的许天赐抱着奶奶的腿哭,才把几个“没有用的丫头”留下。

但也只限于给口饭吃。至于别的,那就看自己的本事吧。

许愿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本事。

十几年,她靠着捡废品、做兼职把妹妹们养大了,而且在奶奶去世后,还养大了弟弟。

许盼说她圣母,她不承认。

她拼尽全力给了每个人平等的机会,许召上了大学,许盼没上,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回到牙科医院,许愿刚换上白大褂出来,就遇到了江寻舟。

“小叶说你家里有事,出去了?”他问。

“嗯。”

许愿不愿意多说。

“你头发湿了,先吹吹吧......”江寻舟递过手里的电吹风,笑容温和,“我开了车,以后急着出去说一声。淋雨容易感冒。”

“谢谢。”

许愿还是惜字如金。

见她态度疏离,江寻舟没再说话,只默默接了一杯热水,放在她桌上。

“许医生,”等人走了,护士小叶凑过来。

“我看江医生对你挺好的,你干嘛对人家这么冷淡啊?说实话,江医生人长得帅,性格也好,错过真的不容易再遇到了。”

“你都说了他哪哪都好,”许愿淡淡笑了笑,“总归会有更好的姑娘等着他。”

“依我看许医生你也很好啊,”小叶还是不死心,掰着手指头数,“你长得漂亮,业务能力也强,和江医生简直配一脸。”

“行了行了,好话都让你说了,快干活吧。”

许愿笑着岔开话题。

忙到晚上七点,处理完最后一个病人,她坐在椅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电话响起,是老三许召。

“大姐,”女孩子的声音温温柔柔,“你在忙吗?”

“怎么了?”许愿问。

“我收到中威公司的offer了,”那边犹豫了一下,“职位和发展平台都很好,拿到毕业证就可以报到。只是离家有点远,要转两次地铁......”

“这样啊,”许愿想了想,“那公司是不错。实在不行以后我们早点起,我送你过去。”

“和你医院不是一个方向,这样你太辛苦了。”

许愿笑笑。

辛苦?她这二十几年,有哪一天不辛苦?

只是妹妹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许愿问。

“大姐,”许召语气弱弱的,“我能不能搬出去住?

“我看了下,公司附近租房子不贵,而且早晚可以省去三个小时通勤时间。我想利用这个时间复习,争取考个在职研究生。”

“你有这个想法是好事,姐姐支持你。”许愿被刺了一个下午的心,此刻终于感觉到一种熨帖,却还是忍不住问,“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单独住,会不会不安全?”

“大姐,”许召笑起来,“我二十二岁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你的翅膀下呀。”

“那行吧,”许愿也反省了一下,自己不过比她大七岁,怎么就一副老母亲的架势呢?

这不是好习惯,得改。

“是不是没有钱交房租?”她一边问,一边点开自己的手机银行。

“我先给你转过去六千,找个正经小区,别租太差了,安全第一。”

许愿说。

许召和许天赐住校,家里就只有一个许来。

许愿在楼下买了两个馅饼,上楼发现许来已经炒好了菜。

“都说了不让你做,”许愿拉过她的手,“姐看看烫到没。”

“没,”许来笑得一派天真,“姐姐累了,来来做饭。来来好聪明!”

“对,我们来来最棒了。”许愿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又聪明又能干,还知道心疼姐姐。”

姐妹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这对许愿来说,是一天中难得的轻松时光。

可偏偏有人不让她轻松。

“喂,是许天赐家长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声,“我是许天赐辅导员。”

“你好,老师。”许愿客客气气,“有什么事吗?”

“许天赐晚自习上和同学打架,那个同学脑袋撞在了桌角上,出了点血,我现在带他们去医院,你也赶紧过来吧。”老师说。

“您说天赐把别人打伤了?”许愿唇角的笑容落下来,“很抱歉老师,麻烦您先安排对方治疗,我马上到。”

医院在许天赐学校附近,并不近。

许愿赶到的时候,对方家长已经来了。

“你是他姐?”男生的妈妈指着许天赐,“你们家怎么教的,这么大的人了连基本的教养都没有。

“要我说还上什么大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说什么?”许天赐听见这话,涨红着脸往上冲。

“许天赐!”许愿拦住他,转向对方又端起笑脸,“阿姨,我弟弟打伤您儿子是我们的不对。

“您放心,该承担的责任我一定承担,能不能先让我看看孩子的伤?”

说是伤,其实只不过是额角磕了下,有些青紫。

但为了表示认错态度,许愿坚持给对方做了全面检查,确定那个男生确实没事之后,才拉着对方家长坐下,向辅导员问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问你弟弟吧,他不肯说。”

辅导员很无奈。

“天赐,”许愿把梗着脖子站着的少年拉到一旁,“你大二了,不小了,应该明白在学校打架是要被处分的吧?

“同学之间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好好沟通解决?再说就算不能沟通,不是还有老师和家长吗?”

许天赐不吭声。

“我在问你话。是不是彼此有什么误会?还是他做了什么触及你底线的事情?”

“没有,”许天赐别过脸。

“那到底是为什么?”许愿忍不住拔高声音,“许天赐,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了让你上这个学,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珍惜呢?”

“对,都是我的错行了吗?”许天赐突然抬脚踹在旁边的凳子上,“你什么都对,要不是你我早就成小混子了!我对不起你,我应该跪下给你磕几个,行了吗?”

“啪!”许愿抬手,落在许天赐脸上。

“你打我?”许天赐瞪着眼睛,眼圈通红,“你凭什么打我?你又不是我......”

旁边恰好有人推着急救床跑过,淹没了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许愿问。

许天赐顿了顿。

“用不着你管!”

扔下这句话,他转头,跑出了医院大门。

许愿揉了揉额角,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她陪着笑脸给辅导员道歉,给对方家长道歉,好歹取得了对方谅解,避免许天赐被学校记过处分。

“我真的只是开个玩笑,”挨打的男生摸着自己额头上肿起来的包。

“再说,他那双鞋一看就是假的,我不说别人也不是看不出来。谁知道他会发那么大脾气呀。”

原来,是因为一双运动鞋。

许愿想起,上次许天赐回家时,一直在网上看鞋。

其中有一双蓝灰色AJ的界面,他停留了很久,然后把手机递过来,“大姐,好看不?”

许愿看了一眼价格,1499。

她在存钱,想买个小房子,给弟弟妹妹一个真正的家。

而且许天赐还在读书,干净整洁就可以了,也没必要非穿什么名牌。

所以她没接话。

许天赐等了一会儿,撇撇嘴也没再提。

许愿没想到他会去买个假的,更没想到,许天赐的神经这样敏感脆弱,一个玩笑,就能引爆。

“来来,”帮许来吹头发时,许愿叹了一口气,“你说姐姐是不是很失败?”

“没照顾好天赐,也没教会他怎样正确评价自己和面对他人的评价。”

“姐姐,你说什么,来来听不见。牛奶记得喝哦,来来特意给留给你的,可好喝了。”

隔着吹风机的轰鸣,许来大声说。

心上的褶皱像突然被抚平,许愿拨弄她头发的手停了停,笑了。

“没事,姐姐知道了。”她说。

第二天,许愿早早下了班,去专卖店买了许天赐给她看过的那款鞋子,然后骑着小电驴去了他的学校。

许天赐还没下课。

教室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坐着,偶尔交谈两句。只有许天赐,帽衫罩在头上,孤零零坐在角落里。

钱是人的胆,这样的家境,可能任谁都会自卑吧。许天赐毕竟才十九岁。

这样想着,许愿又有些心疼。

她站在窗外等了四十多分钟,老师早就走远了,许天赐才慢慢悠悠地出来。

他低着头,脚上已经不是那双假AJ。

“天赐,”许愿走到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把鞋子递过去。

许天赐脚步一顿,然后顺着她的手看过来。

“昨天是姐姐不对,姐姐太着急了,没有好好了解情况。”许愿放软了声音,“姐姐没想到你那么喜欢......对不起。”

见许天赐不动,她又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送了送。

“下个星期就是你生日,就当提前送你生日礼物。别生姐姐气了,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拿到了自己心爱的鞋子,姐弟俩很快就重归于好。

许天赐甚至红了眼圈。

“大姐,对不起,”他看着脚尖,“我说错话了......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就是管不住自己嘴。”

“姐姐知道。”许愿笑了。

许天赐小时候跟着奶奶,老人溺爱,要什么给什么,所以性格是骄纵了一点。

后来奶奶去世,许愿对他要求严格,他确实也没少跳脚,难听的说拿过来就说,也常常伤许愿的心。

可许愿总记着那一年,两岁多的小不点,抱着奶奶的腿哭得满脸是泪。

“宝宝要姐姐,不赶姐姐走!”他口齿不清,却一遍遍地说。

那是她的亲弟弟。

第二周,许天赐过生日。

许盼、许召都回了家,许愿买了很多弟弟妹妹们爱吃的菜。一家人在厨房里忙着,说说笑笑。

许盼还破天荒的给了许来好脸色,甚至把自己的唇膏给她涂上,高兴得许来站在镜子前挪不动步。

“水煮鱼好咯!”许愿一边笑,一边拿了大瓷盆准备盛鱼。

“姐,我端,你别烫着。”许天赐钻进厨房。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拍得砰砰响。

“许盼,你给老子开门!”

是王宝良的声音。

许盼脸色一僵,看向厨房里的许愿。

“开吧,”许愿摘下围裙,“他这么砸,影响邻居。”

门开了,王宝良一把扯过许盼,嘴里骂骂咧咧,“知不知道你是谁老婆?把你男人一个人扔下,自己跑这儿来吃香的喝辣的?”

“你放开我,”许盼挣扎,“不是你先出去喝酒的吗?”

“老子喝酒你也管得着?”王宝良一身酒气。

“你娘都没了,还天天就知道往娘家跑。不知道这一屋子的都瞧不上你男人吗,走,跟老子回家!”

“谁瞧不上你了?你小点声,贝贝在屋里睡觉呢.....”

“还敢顶嘴!”王宝良说着,抬起手就想打许盼。

“王宝良,你给我住手!”许愿冲过去拉他。

与此同时,许天赐也冲过去,一脚踹在了王宝良的肚子上。

“王八羔子,老子是你姐夫!”王宝良踉跄后退两步,反应过来,扑上来抡起拳头。

“小爷打的就是你!”许天赐也不避让,随手抄起桌子上一个空碗,就朝着王宝良脑袋上砸了过去。

“天赐!”许愿怕出事,赶紧去拦,还不忘转头吩咐,“召召,快带来来进屋,别吓着她!”

话音未落,王宝良猛地推了她一把。

许愿没防备,向后摔去,腰恰好撞在了餐桌角上。

“嘶,”她倒吸一口气,捂着后腰蹲了下去。

“大姐,”许天赐惊呼。

“别打了,我跟你回家。”许盼看向许愿,抹着眼泪说。

许愿的腰上撞了好大一片青紫。

想到第二天还有手术,她不得不让许召陪着自己去医院。

“大姐,”排队时,姐妹俩坐在一起,许召低着头抠了半天手指,终于忍不住开口。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不再管二姐了?

“她一早就在社会上混,接触的也都是没什么文化和见识的人,认知在那里,你怎么劝也不会听的,反而让王宝良恨你。”

许愿转头看她,笑了笑。

“我知道你不喜欢盼盼。其实盼盼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说,眼睛里有回忆,“妈那时候大概以为是儿子,孕期很注意营养,所以盼盼出生时候白白胖胖,特别可爱。”

“后来妈要上班,奶奶又不是每天来,家里经常就只有我和盼盼。

“我喜欢逗她玩,她学说话的时候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姐姐。”

说到这,许愿抬手把许召的刘海往耳朵后别了别,“你说,让我怎么能不管她呢?何况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许召抿着唇不说话。

网上流传着一个女孩子在婚恋市场上的得分表,身材好加十分,学历好加十分,可原生家庭不好,一项就可以扣掉二十分。

在她看来,许盼、许来,甚至是不上进的许天赐,对自己来说都是扣分项。

他们会让她十几年的努力被扣得一文不值。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要这样一个家。

她甚至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家。

好在还有许愿。

想到这,许召默默叹了一口气。

“大姐,”她轻声说,“上班了,是不是都要穿牌子的衣服?我只有一件,二十岁生日时候你给买的连衣裙.....”

“哦,”许愿揉了揉额角,“是我考虑不周到。我们召召也是大姑娘了,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再穿十几二十块的T恤去上班不合适了。”

她说着,点开手机把自己这个月最后一点结余转了过去。

“选两件质量好些的,还有鞋子和包。姐姐现在还买不起大牌子,但至少也不能让我妹妹比别人家孩子差。”

虽然认同许召说的,许盼大概率不会改。

但先不说几年前妈妈去世的时候,拉着她的手再三嘱咐,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就算许愿自己,也不可能对许盼的生活坐视不理。

过了段时间终于有调休,许愿给王宝良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谈谈。

王宝良倒是不客气,指名道姓选了餐厅,可着自己喜欢的点,一副吃大户的样子。

“许盼十八岁就跟你谈恋爱,现在贝贝都三岁了,”许愿耐着性子给他夹菜。

“就当是为了你女儿,至少别再动手了。你应该知道,一个和谐的家庭氛围,对孩子的成长是很重要的。”

“我说许愿,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不和谐了?”王宝良说着说着就下道,“你半夜趴我们床头了?”

“王宝良!”许愿拍了下桌子,又咬牙压低声音,“你忘了当初结婚是怎么答应我妈的?你就是这么对盼盼好的?

“我不指望她跟着你过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作为夫妻,最起码彼此尊重,彼此爱护,这个要求过分吗?”

“你还跟我提要求?”王宝良一边掰开螃蟹壳,一边斜眼瞄着许愿,“要不是看在许盼跟我的时候确实是处女,你妈又病的要死的份上,你以为我会和她结婚?”

“谁娶老婆不得找个能帮忙的,就你家那条件,”他哼了一声,“也就是我心软吧。”

“王宝良你说话客气点,”许愿忍无可忍,“就算我家条件再不好,也没花过你一分钱。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妹妹,凭什么有点不顺心就打她?”

“凭她是我老婆,”王宝良皮笑肉不笑。

“废话少说,你不就是想让我对许盼好吗,可以啊。正好我现在没工作,把我安排到你们那个私立的牙科医院上班,工资不能太低......”

“王宝良,”也许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无赖,许愿怒极反笑。

“你以为医院是我家开的?再说了,就算是我家的,你一个初中没毕业,要学历没学历,要技能没技能的,去我们医院能干什么?看大门吗?”

“姓许的,你笑话谁呢?”王宝良忽的站起来,抄起面前的杯子砸了过去。

“差不多行了。”旁边伸过一只手臂挡住杯子,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王宝良的手腕。

许愿抬眼,桌前站着面色冷峻的江寻舟。

想必自己家这点破事都被他听见了。

许愿觉得很难堪,又有些释然。

之前自己拒绝他的表白后,江寻舟说至少还是朋友。

那么这下,他总该知道趋利避害,保持普通同事之间的关系了吧?

只是,江寻舟的表现却和她想的不一样。

“不好意思,恰好在隔壁和家里人吃个饭,”等王宝良甩袖子走了,他指了指旁边的桌子,笑着解释。

“谢谢。”许愿垂下眼。

“我什么也没听见,”江寻舟声音里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你别想太多。”

“知道了。你还有事吧,去忙吧。”许愿实在不愿意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

江寻舟却似乎看不出来。

“我父母已经先回去了,”他笑着晃了晃车钥匙,“我停的不远,顺路送你?”

“不麻烦了,我住北边你住南边.....”

“正好可以兜兜风,新车也需要磨合。”

江寻舟说得一本正经。

许愿无奈,只好跟在他身后出了餐厅。

街道斜对面是一家老牌四星级酒店,门廊宽阔,灯火辉煌。

许愿抬眼之间,有一条纤细的身影,被大腹便便的男人牵着手,正在穿过敞开的玻璃门。

她顿住脚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医生,要不你还是先走吧,我突然有点事。”反应过来,她说。

江寻舟顺着目光她的看过去。

年轻女孩穿着浅蓝色长裙,和摆在许愿桌上的合影一样,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世故。

“那我在车里等你,”明白许愿的骄傲,江寻舟后退一步,却仍是忍不住强调,“许愿,我们是朋友。”

“知道了。”隔了好几秒,许愿才点头。

等江寻舟的背影消失,她快步穿过斑马线,站在了酒店门口。

许召的电话始终打不通,酒店前台也不肯告知客人信息,许愿只能安慰自己人有相似,大概是自己看错了。

但心里,到底忐忑。

几个弟妹中,只有许召最优秀。她从小聪明伶俐,学习也好,一路考上重点高中和大学,就连工作,都是自己一声不吭找好的。

所以许愿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许召会跟那样的男人在酒店开房。

她在门廊下徘徊,心里天人交战。

一会儿觉得不应该那样揣测许召,现在最好马上回家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转念之间又想无论如何,都要确定一下,那是自己的妹妹,自己有责任保护她。

最后,许愿给江寻舟发了一条消息,让他先走。

江寻舟却把车开了过来。

“你总不能在这里站一晚上吧?”他拉开后座车门,眼神和语气都很稳,“睡一会儿,我帮你盯着。许愿,别这么紧张,天塌不下来。”

或许,天是会塌下来的。

就在许愿眼睁睁看着许召走出酒店大门的那一刻。

做了几年牙科医生,许愿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静和理智的,但此时,她失去了它们。

看见许召的第一眼,许愿推开车门冲过去,一把扯住许召的手腕,把她拖进江寻舟的车里。

“江医生,麻烦你先出去一会儿。”她说。

江寻舟想劝她好好沟通,却看见许愿通红的眼眶。

他内心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关上了出门。

“大姐,”许召小声说,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疼。”

“疼?”许愿声色俱厉,“你还敢说疼?许召,我问你,昨晚和你一起进去的男人是谁?”

“男朋友,”许召声音更小,可怜巴巴的样子。

“男朋友?他早点生都可以做你爸了,男朋友?”

许召不说话。

许愿缓了一口气,“他有家庭的吧?”

许召还是不说话。

“许召!”心里压了又压的火气终于直冲头顶,燃烧掉最后一点理智,许愿眼睛赤红,说话时整个人都在抖。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人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一个名校毕业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去给人家当小三!”

也许是“小三”两个字刺激了许召,她抬起头,目光笔直地和许愿对视。

“大姐,”许召开口,声音不大,说的话却像一把尖刀扎进许愿心里,“我跟他,就是为了过好日子。

“校服前一天晚上洗了第二天湿着穿在身上的日子我过够了,顶着同学的目光打两个馒头一份免费汤的日子我过够了,春游时用矿泉水瓶装白开水喝的日子我过够了!”

许召越说,语气越是坚决,“没有谁一出生就该是个穷人。

“是,我现在工作了,可以赚钱了,但那又怎么样?”

“我不想跟别人一样,一辈子都在存钱还房贷,给孩子交学费,算计着柴米油盐,就连过生日奖励自己一个奢侈品包包都要犹豫一整年。

“所以我跟他,用我的青春美丽,换他的金钱和优渥的物质享受。

“大姐,我很敬重你,但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生活。

“我最大化利用我的资源,去追求最高的投资回报,我有什么错呢?

“值得你这样声色俱厉的指责我吗?”

说完,许召甩开许愿的手,推开车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寻舟回来的时候,许愿靠在副驾驶上,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深刻的疲惫。

像八十岁的老人,可明明,她才只有二十九岁。

“去吃早餐吧,”江寻舟没有提刚刚的事情,“我知道有家生煎包很不错,就在附近。”

“不了,”许愿似乎被惊醒,慌忙去推车门,“我得回家换换衣服,还要上班呢。”

“许愿,”江寻舟打断她,“你都不知道累的吗?”

“昨晚一夜没睡了,现在你需要的是好好吃完早饭回去睡觉。少上一天班,天不会塌下来的。”

许愿一顿,半晌揉着额角,叹了一口气。

“那走吧,生煎包我请,当感谢你。”

早餐店刚开门,还没上人。江寻舟轻车熟路的去端了包子和豆浆过来,就看见许愿低着头,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

那是一对双胞胎,只有两三岁的样子。

“别想了,”江寻舟忍不住说,“你妹妹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

“嗯,”许愿轻轻应声,像问他又像在问自己,“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二妹怨恨我让她过早的背上了家庭的重担,弟弟因为穿假货被揭穿就恼羞成怒,就连平时最乖巧懂事,看起来也最有前途的三妹都嫌家里太穷宁可给有钱人做小三,”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他们都是我带大的,我到底是怎么教的啊,为什么他们会长成这个样子?”

“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高估了自己,我根本没有能力给他们一个正常健康的家?”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江寻舟把一个生煎包放在许愿碗里,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姐姐做得比你更好。”

“从小就赚钱让妹妹上学,还要照顾弟弟,你也只是个小姑娘,让一家人都能够活下去就已经耗尽了你所有力气,谁又有资格再来指责你呢?”

许愿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猛地埋下头。

终于有一个人,不会说她圣母,扶弟魔,不会把她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

不会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又可笑。

“谢谢,”许愿声音很低。

这样好的一个男人啊。

只可惜,彼此之间最近的距离,大概也就是这一刻了。

一顿早饭还没吃完,许愿的手机就响了。

帮她照看许来的林奶奶打来电话,说许来晚上着了凉,有些发烧。

江寻舟把许愿送到小区门口,本想上去帮忙,但因为晚些时候还有手术,被许愿强制回家补觉去了。

“来来!”许愿急匆匆的开门进屋,却发现许盼也在。

“嘘,”她把手指比在唇边,“大姐,小声点,来来吃了药刚睡着。”

“你今天怎么有空?”许愿问,然后似乎想起什么,她急切的拉开许盼的袖子,“是不是王宝良又打你?”

“没有,”许盼顿了顿,“姐,他不想你想的那样......其实没喝酒的时候,他对我也很好的。”

那年,许盼辍学出去打工,累死累活在工地做了三个月饭,却遇到拖欠工资的包工头。

她和几个工友一起去讨薪,被包工头打了不说,还差点被强奸。

是在工地开车的王宝良救了她,给了她住处,又帮她要回了大部分工资。

那时候,他对许盼的确是好过的。口袋里有一块钱都要给许盼花九毛那种好。

只是男人的好不值钱,有效期也短,终究会被消磨在柴米油盐中。

这时候,原本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懦弱、自私、刚愎自用、志大才疏才会显露出来。

于是许盼成了他不如意时候的出气筒。

“这就是你不愿意离开他的原因?”姐妹俩难得这样平静的说话,如果可以,许愿愿意试着去理解许盼。

许盼沉默了半晌,“我很不争气吧?”

“我也觉得自己很不争气,最不争气的是,每次挨打还要找你......我真的没有其他人可以找。”

“这不重要,你是我妹妹。”许愿拍了拍她的手,“只是过去的感情始终要耗尽,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你选择离婚,姐姐都会支持你。”

“姐,”许盼突然抬起眼看她,“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还会管我吗?”

“还会把自己的钱和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吗?”

“当然不会,”许愿笑,“你以为我真的是圣母啊?”

“但你是我妹妹,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这话你记住,王宝良对你不好咱就不要他。你身后有姐姐,天塌了姐姐顶着,什么都别怕。”

“知道了。”许盼看了她很久,小声说。

“离婚的事我会考虑的,谢谢你,姐。”

许召是晚上回来的,在门口转了好几圈不敢进来。

还是许愿准备下楼扔垃圾,这才发现了她。

“大姐,”许召跟在许愿身后,走出了好几级台阶,忍不住小声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许愿面无表情,“这是你的人生,因为当前的困窘做出这样的选择,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许召一顿,红了眼圈。

“我已经和他断了,”她快走两步拉住许愿的衣襟,“大姐,你别生我气。”

许愿把垃圾扔进门口的垃圾桶,这才回头看她。

“如果我没有发现,你准备和他在一起多久?”她问。

许召低着头不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对另一个女人是一种伤害?”

“他外面又不止我一个。”许召声音很小,语气却是不以为然。

“许召!”许愿提高声音,“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啊!”

“我们家物质条件确实不好,但这不是你违背三观的理由。

“你迈出去这一步,就会有第二步,人的欲望从来没有止境,你只会越走越远。

“到那时候你怎么办呢?你要怎样才能重新赢得社会的尊重和认同?

“读了这么多书,你明明可以做一株独立的木棉,为什么要去做个依附男人生存的菟丝花呢?”

“大姐,”许召抿着唇,眼里有了些泪,“我知道错了。你靠自己读了医科大学,还为了养家进了最好的私立牙科医院。我也应该好好工作,通过职业发展证明自己。”

“你真这样想的?”许愿问。

“大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许召开始抹眼泪。

到底是自己一点点带大的姑娘,许愿并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

“行了,别哭了。”许愿伸手顺了顺许召的头发,“你是我妹妹,就算做错了什么,也是我没教好。”

“既然你现在想明白了,之前那个人给你的都退回去,那是人家夫妻共同财产。咱们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

许召点头。

许愿看着她,内心微微叹了一口气。

钱总是很容易打动人心的,可是人生很长,走错了就回不了头了。

只希望许召是真的明白了吧。

七月初,许天赐就要放暑假。

恰好许愿拿了上年度的年终奖。想到过去,为了省钱几乎没有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玩过,许天赐快二十岁了甚至连飞机也没坐过,许愿就觉得对不起他们。

于是她让许召上网查攻略,做一份一家人的暑期出游计划。

别人家孩子有的,她的弟弟妹妹也应该有。

许召做事细致,很快选定了去大理丽江的五日游。他们提前订好了机票,许愿也请了假,只等着下周许天赐回家就踏上旅程。

变故就是这时发生的。

那天,许愿接诊了一个中老年男病人。

因为对方的牙齿松动明显,已经没有保留的必要,她建议尽快拔除。询问病史,签手术告知书,确认对方身体状况,一切按程序进行。

手术很顺利,在医院观察了三十分钟,病人就自己开车回了家。

谁也没有想到,当天晚上,他会突然晕倒,120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天还没亮,家属就闹到了许愿他们牙科医院。值班医生联系了院领导,许愿也紧急赶了过去。她重新检查了所有手术记录,确认每个环节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对方家属并不听她的解释,一口咬定人是拔牙把人给拔死了。

“我老公才五十多岁,要不是在你们这拔了一颗牙,你说他怎么会死,你说啊!”病人的妻子抓着许愿的领口,不停地拉扯哭嚎。

“他是不是有什么基础病没有提前告知我们?”许愿问。

“我爸开了一辈子车,身体好的很,”病人的儿子双眼冒火,“你现在这样说,不就是想推卸责任吗?”

“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们医院别想甩手不管,必须赔偿!”

其他家属也跟着推推搡搡,七嘴八舌。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拔牙是不可能造成死亡的,”许愿自己也很难受。

她克制着情绪,努力向家属解释,“病人拔牙之后并没有大量出血,所以除非他本身有心脑血管疾病,或者糖尿病这类基础病。

“你看咱们能不能坐下来谈谈,我个人能帮你们的我一定会尽力......”

“谁用得着你帮忙?”病人的妻子伸手狠狠推了许愿一把,“就是你,害死我老公!今天不赔钱,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她应该是做惯了体力活儿,力气极大,加上许愿匆忙赶过来,连早饭也没吃,被她这一推,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小心!”一双手伸过来,从后面扶住了她。

“你怎么来了?”许愿回头。

江寻舟站在她身后,头发有些乱,鼻尖也有汗珠,似乎是一路跑来的。

“各位家属,”江寻舟顾不得回答,已经上前一步挡在了许愿面前。

“请大家先坐下等候一会儿,我们领导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这件事我会建议领导报警,医疗事故有专门的鉴定程序,如果确实是我们医生的责任,我们一定会承担。”

“但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他看了病人的妻子一眼,“我们也要保护我们的同事,希望大家能够互相理解。”

“让我理解你们?”病人的儿子情绪激动。

“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死的不是你爸!不管怎么样人是在你们这拔牙以后死的,今天你们要是不给赔偿,这事儿就没完!”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其他家属围上来。

江寻舟不能和他们推搡,只好护着许愿,一边安抚家属一边后退。

好在领导很快赶到。

只是领导们并不同意报警,毕竟这家医院规模很大,事关医院声誉,他们必须慎重。

最后领导答应会调查,给家属一个交待,同时,作为涉事医生,许愿被停职了。

“我看了手术记录,”江寻舟送她出门,“你的操作没有问题。

“所以我怀疑,他本身就有心脏病。120那里应该有出诊记录,但是家属不同意,我们也无法查阅。”

“所以我打算以个人名义报警。”许愿很平静,“如果真的是我错了,我承担。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

“那好,我跟你一起去。”江寻舟说着,就准备去开车。

“不用了。这件事之后,我也许只能辞职。”许愿笑笑,“没必要牵连你。”

江寻舟的脸色冷下来,“所以,还是要划清界限吗?”

“许愿,我知道你家里什么情况,我说了怕你拖累吗?还是你看我就是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他一贯温和,连小朋友都喜欢找他治牙,所以突然这样尖锐,许愿一时怔住了。

不等她说话,江寻舟已经走向停车场,“放心吧,不需要你回报什么。我说了,无论怎样都是朋友,朋友有事,我还不至于坐视不理。”

许愿在江寻舟的陪同下去报了警。

她回到家,弟弟妹妹们正凑在小小的客厅里讨论旅游的事情。

“姐,我们可以住在古城,租一辆车去环湖。”许天赐把手机里收藏的攻略递过来,“你看,这边拍照肯定很出片。”

许愿抿着唇没说话。

她不想让他们失望,但是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心情出去玩。更何况,她还要配合派出所进行案件调查。

“怎么了?”许召细心,很快发现了许愿的异样。

“对不起,”许愿艰难开口,“我们可能去不成了。”

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几个人听完,互相看了一眼,都沉默下来。

只有什么也听不懂的许来,抱着许愿的胳膊,嚷嚷着要吃菠萝饭。

刚刚许天赐说了,古城有一家菠萝饭特别好吃。

“别吵了!”许盼突然提高声音,“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要是大姐工作丢了,看你吃西北风吧。”

许来突然被吼,愣了愣就撇着嘴哭了。

“来来不哭,”许愿拦住许盼,低声哄许来,“菠萝饭咱们这也有,等下姐姐就去给来来买,好不好?”

“大姐,都这会儿了,你就别惯着她了。”许天赐往沙发上一躺,“别忘了,开学我还要交学费呢。”

“大姐心里有数,”许召打断他,“你就别说了。”

“放心吧,”许愿看了他们一眼,“我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查清楚。再说来来吃一份菠萝饭,不会耽误给你交学费。”

说完,为了让自己静一静,她转身出了门。

附近的快餐店也有菠萝饭,但她还是走了两条街,去一家泰国餐厅,给许来买了更好的。

再回去的时候,家里的门虚掩着,许愿正要进去,听见里面传来许天赐的声音。

“那如果大姐没有收入了,以后我生活费就得你出,三姐。”他说。

“我自己在外面够不容易了,哪有钱?”许召小声说。

“你凭什么不出?妈走的时候可说了,大姐到底不是她和爸亲生的,我们几个之间才要互相照顾。”

“嘘,你小声点,”许盼拍了他一下。

“那妈还说了呢,她和爸养活了大姐,她就要管我们。她读的书多,就算这个医院干不了了,不还有别的医院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许召沉思了一会儿,“就怕人家家属索要赔偿,医院让大姐承担。

“如果这样,我们拿什么给呀?而且要真是大姐的责任,她以后可能也做不成牙科医生了......”

“那怎么办?”许天赐跳了起来,“我还没毕业呢。而且这家伙,”他推了许来一把,“她天天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可别让我给她买!”

“你们说什么?”

许愿推门而入,冷着脸。

屋子里一静,好一会儿,许召回头,“大姐......你回来了?”

“我大概回来早了。”许愿笑笑,把菠萝饭放在桌上,打开让许来吃。

她很惊讶自己这时候还能这么冷静。

一切都有了答案,为什么自己小时候一个娃娃都没有,许盼出生就有了。

为什么除了爸爸有时候会抱自己,奶奶和妈妈都不太愿意抱她。

原来是这样。

可许愿还是想确认一下,“你们说,我不是爸妈亲生的?”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说话。

“那我是哪来的?”她又问,盯着许盼。

许盼避开她的目光,“大姐,不管怎么说你也得感谢爸妈。要不是妈在卫生所值夜班,爸去接她路上捡了你,还非要留下,你也长不到这么大。”

“所以,你们全都知道?”

“开始不知道,”许天赐似乎有点心虚,小声说,“妈去世之前才告诉我们的......”

“大姐,”许召打断他,上前一步挽着许愿的胳膊,“就算不是亲生的,我们都是你养大的,你也永远是我们的大姐。”

“是啊是啊,”许盼也靠过来,“大姐,我们都是一家人......没告诉你,是我们不对。但我们也是不想让你伤心。”

“所以,现在如果医院要我赔偿,我们一家人要一起承担是吗?”许愿说。

屋子里又是一静。

“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吧,”许愿笑着推开许召的手。

“妈嘱咐你们,现在家里主要靠我赚钱,你们要么读书,要么顾不过来自己,所以千万不能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了,就会不管你们。”

“大姐,”许召眼圈红了,“我们只是害怕。”

“是啊大姐,”许天赐补充,“那时我才上初三,你就是家里的天。要是你走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其他的不说,我是不会养她的,我还有贝贝呢。”许盼指着许来。

“挺好,”许愿忍不住笑出声,“都想的挺好。行,那我就放心了,至少知道爱自己。”

她转身进了屋卧室,没过多久,推着一个行李箱出来。

“既然我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现在我又有可能连累这个家,那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

“姐姐,”许来终于意识到什么,放下勺子就扑了过来。

“姐姐,你要出去玩吗?带着来来吧,”她抱着许愿的旅行箱,小声恳求,“来来可听话了。来来能给姐姐做好吃的饭。”

许愿找了个城边的小单间,暂时住了下来。

晚上,听着许来在身边均匀的呼吸声,白日里那颗冷透了的心,终于一点点恢复了温度。

许来甚至把菠萝饭给她留了一半,怕冷了,自己贴着胸口抱了一路。

所以,她也不是一个也没教好。

“许愿,我觉得不是你没教好,”江寻舟说,“是你给的太多了。”

“即使是家人,也不能一味给与。人最珍惜的,往往不是轻易得到的东西,而是自己付出最多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吗?

许愿微微叹了一口气。

期间许盼、许召、许天赐都打过电话,被许愿挂断了,后来干脆拉黑。

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顶着领导的压力坚持要查清楚,又配合派出所提供了所有资料,一个星期后,派出所就给出了调查结果。

原来病人之前确实有心脏病,只是近两年没怎么发作,自己也没当回事,更没有在手术前告知许愿。

手术后,他想吃小龙虾,妻子不同意,两个人发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妻子下楼去和邻居聊天,而病人因为情绪激动心脏病发,救治不及时去世了。

病人的妻子一方面并不懂医学知识,只认为就算是心脏病也是拔牙引发的,牙科医院脱不了关系。

另一方面,亲戚都劝她去闹,人不能白死,反正现在社会上按闹分配的事儿也不少,说不定就能要来百八十万。

事情清楚了,确实不是许愿的责任。

但许愿内心里还是很难受。

医院那边倒是没有要求许愿辞职,只是她自己想离开。

平时是骨干,有事就是牺牲品,再热的人心也会冷的。

恰好江寻舟打算自己创业,毕竟牙科医生也算技术工种,时机成熟出去开诊所的大有人在。

于是他们找了几个校友投资,许愿入伙,开始筹备自己的事业。

半年后,许愿生日那天,她正带着许来和江寻舟吃饭,收到一条来自陌生手机号的消息。

“大姐,生日快乐!我们都很想你。”

许愿没有回复。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前半程,她不后悔。但后半程,她也要为自己而活了。

这对他们,对她都很公平。

三十岁,姐姐的好时光,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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