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失荆州的根本原因,甚至可以归根于蜀汉的立国之本《隆中对》。
《隆中对》主张,一边结好长江下游的东吴,一边还要“跨有荆益”,本身就是不切实际,只要去三峡口实地看看就明白了,因为四川盆地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和荆州的联系渠道太狭窄了。
历代也从来没有过一个南方政权,是可以在长江下游有强势政权的先提下,能长久同时占据荆、益两州。如东晋桓氏霸府,谯蜀自立;红巾军徐寿辉政权,明玉珍自立;都是必然结果。
人力有尽,不敌天时地理。就算关羽是自己的处置失策,难道之后千八百年南朝就皆无英雄?
这也并不是苛责提出《隆中对》的诸葛亮,毕竟那时刘备只是个几十年征战无果,仅得几县之地栖身的客将,能让他按此策前期规划去夺占一个半州之地,已经是了不起的策略。
对孙吴这样的长江下游根基已成的强势政权来说,其第一攻略目标指向荆襄再合理不过,这是地理决定的,不以任何人意志、人品为转移;没有乱世诸侯,会把自己的生命线寄托在逐鹿争雄的所谓“盟友”的信义之上。
甚至可以说,哪怕东吴主政者换成诸葛瑾或诸葛恪父子,蜀汉这边提前换上诸葛亮主政,大家是同族同血亲的一家人,只要蜀汉“跨有荆益”的立国方针不变,此战照旧不可避免!
襄樊战役中,关羽军团北伐,打残并包围了曹仁军团,消灭了于禁军团,兵锋直接威胁了曹魏的河南地,
已经感到大限已至的曹操,终于放弃有生之年武力统一的打算,而选择封藩孙权。在这个前提下,魏吴联盟剿杀关羽。
但关羽即使不去打襄樊,不等于蜀吴关于荆州的矛盾就不存在了。 这不是由刘备方任何人决定的,而是由曹操来决定的。
只要占据中枢大义的曹操,肯让渡并承认出一部分利益,不再想着吃独食,武力统一天下,他就不会再是天下皆杀的“汉贼”,而立刻变成在江东根基薄弱的孙权,极好的合作对象了。
几次濡须口之战后,此时的孙权已经向曹操输诚投靠了,曹操也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万石的荆州牧、金印紫绶位同三公的骠骑将军、南昌侯的封爵;
每一项都是自称“车骑将军徐州牧”,然而合法的官职只是个杂号讨虏将军、两千石会稽太守的孙权所梦寐以求的。
此前的孙权,一直可以说是活得胆战心惊、战战兢兢,因为江东不是经他自己手打下来的地盘,他位卑爵低,号令江东对抗大汉中枢,从来名不正言不顺。
江东大族与淮泗集团一有情势不妙,随时可以换一个更能维护他们利益的新代理人,比如孙策的儿子孙绍,比如孙坚的诸弟,然后反手卖掉孙权这个“临时工”,看看赤壁之战时,遍布整个江东的主降派,他事后能清算哪怕一个么?
而曹操和孙权结成魏吴联盟的意义,就在于曹操正式宣告天下,放弃了武力统一的打算,而允许孙权以中枢政权的藩属形式,世代领江南之地,让他之前私自嗣位并与中枢对抗十余年的割据行为合法化了,是类似于西周与汉初的又一次正式分封。
之后曹丕继汉登天子位,进一步赐孙权九锡、封他为吴王、大将军,位至曹魏帝国的人臣之极,也是水到渠成。——大魏吴王对孙权,从来不是屈辱,而是人生目标的一大进阶成功!
孙权是什么人,时人比之为勾践,忍辱负重,舍得脸皮,当得臣下,关键时又能心狠手黑,
曹操感慨「生子当如孙仲谋」,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最看重的两个儿子,曹丕曹植都沾染太多文人之气,有对君主而言太多余的清高甚至傲娇,这方面远不及孙权所致。
即使关羽这场北伐襄樊战役的目标,也就是打下襄阳,全据荆襄,而不是真指望自己三万孤军,就能在刘备巴蜀军团不做策应的前提下,竟能直捣中原,把曹操赶到黄河以北。
所以,就算关羽再怎么“不大意”而加强防备,化解了糜芳献城的危机,接着然后那又如何?
就算糜芳这个国舅爷不叛变,就算关羽用兵如神,回军击退了吕蒙陆逊的袭击,那么下回呢?
东吴已经对曹魏称臣,与蜀汉为敌了,之后只会是在曹魏的全力支持下,接着一次又一次地继续攻击荆州,蜀国的全部精力被牵扯在此,所谓北伐还都之志便成空谈。
因三峡地理条件限制,益州对荆州支援注定有限,从其在关羽部败亡期间毫无支援动作可证,即使刘备提前几年整师出川,在魏吴两国全力夹击下,以一个半州之力的蜀汉,去抗击魏国加上吴国的一共十一个半州,难道又能讨到什么好不成?
曹操老病将死,刘备与之年龄相仿,又有几年好活?为保南郡一郡,将精兵强将与时间全耗于江陵方寸之地,什么光复汉室克复旧都尽成空谈。
所以当其时,蜀汉政权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提前将关羽部撤回益州,仿照历史上诸葛亮做的,只有让东吴竟长江之极,让三峡成为国境线的前提下,蜀吴联盟对抗北方中原,才有可能长久实现;
要么如历史上刘备做的,孤注一掷,趁北方曹操已死、曹丕易代、需整备内部的良机,争取一战灭吴,提前百年实现南北朝对峙,舍此之外,再无他法。
说到底,刘备就是早年失败太多,丢失地盘太多,【穷怕了】,所以穷人乍富的心态,鞭长莫及的几个郡都舍不得割舍,论气概就和老祖宗刘邦,完全没得比。
刘邦和项羽争江山时,可以把半个天下的地盘,都直接慷慨地许出去,先后收降分封的异姓王无数。部将韩信自请封王,齐地七十余城说扔就扔。如此示天下以信诺,才有了天下诸侯合攻项羽的战略优势。
类似刘备夺益州后,立刻5万大军东出,和孙权争荆南,曹操立马大军压境汉中,逼得刘备只能割让三郡,仓促回防,白白错失大好战机———这样的蠢事,刘邦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
要换了是刘备这种什么利益都不肯让渡的心态,去和项羽争天下,可能都不用项羽本部出兵,其他各路诸侯王就先把他围殴了……
反观孙权,在湘水之盟时,已经够有“大局观”了,已经占下的荆南三郡,居然还让了一个,放刘备回去和曹操争汉中,
如果孙权也和刘备这样的心态,稍微一点亏都不肯吃,就把刘备主力缠斗在荆南,那曹操真的可以轻易进占巴蜀,有生之年一统了。
历史上,东吴与蜀汉之后,整整四十年的和平与盟友,正是建立在蜀汉放弃“跨有荆益”为前提,让东吴占据峡口要地,有了足够的安全保障,然后才得以实现。
看看蜀汉政权从荆襄失败到夷陵战败,前后的损失:加起来合计至少十万人,还有关羽张飞等无数精兵强将。
——由此不得不畅想,如果把这些兵力用来北伐关中,那么曹魏统治根基薄弱,人力兵力空虚的雍凉二州,几乎指日可下!
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凉州各郡望风景从,最后不就是输在他分身乏术,精兵强将太少?
从秦国到西汉到北周到李唐,无数成功经历都证明:关陇/汉中/巴蜀一体化,才是争天下的最好根基。
靠“跨据荆益”去争天下的成功几率,才真是几千年来,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