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因！”

“爸爸！您回来啦！”

还没见到父亲的身影，她便边说边欢跃着冲了出来，声音是那样的清澈、活泼，像枝头上一只跃跃欲试的小鸟。

几天不见，林长民认真地打量起女儿来，神情中掩饰不住满意与欢喜，她自小乖巧懂事，聪慧漂亮，要他怎能不偏爱于她？

父女间一番温情之余，佣人进门禀报：“先生，可以开饭了。”

听到佣人的话，林徽因的神情黯淡下来，像一个突然电量不足的洋娃娃，脚步拖沓着，她是如此不愿与父亲分开，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

“爸爸，那我先陪妈妈去吃饭了。”说罢，便慢吞吞地向后院走去，等待她的，是一个气氛异样却熟稔于心的世界。

她的母亲是侧室，思想守旧、目不识丁，本就与温文尔雅、满腹经纶的父亲不相匹配，加之相貌平庸、为人刻薄，因而备受父亲冷落。

当年，因林长民的发妻早逝，为延续子嗣，林家才不得不在门当户对的家庭中，为他续了弦。

诚然，大多数新式家庭的包办婚姻都没有爱情，不过，尽管旧式女子没有接受过新式教育，但大多也可以相安无事、相夫教子般生活下去。

相形之下，林徽因的母亲则是一个“突兀”的存在，从小被家庭溺爱惯了的她，来到林家后不仅没有被林家的书香气息所熏陶，反而嚣张跋扈、不知礼数，林家上下都不喜欢她。

在关键的延续子嗣方面，也是两度出现障碍，她一共为林家生育了一子两女，活下来的却只有林徽因一人。

长辈们将此归罪于她的品行不好，而不求上进的她也自甘堕落、破罐破摔，常常对婆婆出言不逊、吵闹撒泼。

因此，林长民将她赶到大宅的后院生活，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就当没她这个人。

尤其在林长民又娶了小妾后，前院与后院更是变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欢声笑语，一边郁郁度日。

自从林徽因记事起，家里就已然是这样一个局面：父亲与二娘带着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住在宽敞明亮的前院，她和母亲则单独住在逼仄阴暗的后院。

母亲常年饱受孤单与冷落，脾气变得越来越差。

“你又往前院跑！”林徽因刚刚回到后院，就听到母亲响亮的呵斥，尽管她早已习惯，但仍被吓得不禁打了个寒颤。

随后，耳熟能详的话又像令人窒息的海水般灌进了林徽因的耳朵里：“你爸爸一回家就直奔前院，从不来这儿看看我，你也是个白眼狼，总爱往那边钻。”

几年来，后院的凄然冷寂像一口枯井耗尽了母亲本就不多的生气，连年的哀叹、抱怨、焦躁，已经取代了她对女儿的关爱。

孤独与惆怅常年笼罩着林徽因少女的心房，这个孩子能活得阳光开朗，实在是一个奇迹。

“妈妈……”每每这时，林徽因总是径自在书桌旁蜷缩着坐一会儿，静待母亲的情绪平稳后，再凑过去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幼小的心灵在颤颤巍巍中成长，疲惫，失落，黯然，像穿在身上的一件沉重的曳地长裙，令她举步维艰。

稀稀落落的光线中，林徽因多想奔向父亲的怀抱，和他撒娇，和他谈天说地，而转过头，却只有母亲暴戾苍凉的面容。

可她是一个聪慧伶俐的孩子，母亲的境况并没有令她心灰意冷，反而成了她纠正自己言行的一面镜子，她不愿同母亲一样，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她是一只自由翱翔的百灵鸟，即便是庶女，即便有这样不受待见的母亲，她依然要活出自己的样子，她知道，未来只能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林徽因自小就乖巧懂事，同祖母、父亲、二娘、弟弟妹妹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单是为人处世的情商，竟是十个母亲也追不上的。

花季年龄，像含苞欲放的花朵，娇艳欲滴，父亲带着她漫游欧洲，虽然她有那样的母亲，但她却是林长民最喜爱的孩子。

饱读诗书、聪明伶俐，气质如兰，林徽因简直就是父亲身边一道永远也看不腻的风景。

巴黎的浪漫，伦敦的优雅，柏林的严谨，罗马的繁华……一路领略下来，一切都是新鲜的，让她目不暇接。

相较于在国内家中“冰火两重天”的窘境，在英国的家里，她则是这里的女主人，经常接待来拜访父亲的各色友人。

落落大方、冰雪聪明、灵气逼人的林徽因，在国外的长进一日比一日明显，父亲更是对此自豪不已。

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女孩，不能像父亲一样走进外面广袤的交际圈，大部分时间守在家中的她，依然会感到孤独与寂寞，直到她遇见那位伟大的诗人。

一个秋天的午后，23岁的徐志摩来到家中拜访忘年之交的林长民，叮咚一声门铃，她欢快得像一只见了天空的小鸟，终于又有事情可做。

打开门，一双饱含学识、明亮清澈的双眸，就那样硬生生地闯进了她的心里，她从未想过父亲还有这般年轻的朋友，少女的脸上竟泛起了微微的红晕。

今天的她有些羞涩，不像往日那般举止自如，但他们的话题实在太有趣了，她不自觉便参与了其中。

从文学到艺术，从诗歌到绘画，三个人的觥筹交错，竟变成了两个人侃侃而谈。

遇见徐志摩，是林徽因的庆幸，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终于有这样一个可以作伴的朋友，他们谈论天上的星，雨后的虹，康桥的梦……

去国怀乡的愁绪远了，孤独、寂寞、一切不可言状的怅惘都远了，那是因为爱情近了。

少女的情窦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打开，心动的感觉竟让她平静的心绪产生了波动。

可是，当他开始追求她，开始涉及婚嫁的问题，她犹豫了，或者说她突然觉醒了。

这里的一切是那么浪漫而虚幻，可不久后，她将随父亲回国，在那个等待她的东方大国里，这段爱情则显得那样不伦不类。

是的，徐志摩是有家室的，她的家人怎会容忍她插足别人的家庭呢？名节，对一个女孩来说是多么重要。

做侧室么？她的母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绝对不能步母亲的后尘！

尽管父亲一直宠爱着她，可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她，作为失宠侧室诞下的庶女，对人情世故，到底是比一般人有着更为深刻的体会。

她不忍心因为自己，而让别人像她母亲那般被人抛弃，她纵然不想走母亲的老路，但她更不想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人。

何况，她身上还有父亲与挚友梁启超的儿女婚约，她将来是要被梁家明媒正娶，成为梁思成的妻子、梁启超的儿媳，她怎能违背父亲用心良苦的安排？

爱情，终是不及一个安稳的现世，她还有梦想、有家庭，怎么能沉浸在虚幻的情爱之中呢？理性，让林徽因回到了现实。

正是这个背负着隐忍与理智的女子，决心将自己的世界开辟为更广阔的天地。

自我规划的宏图与家庭命运的归宿，让她活成了一只荆棘鸟——身形虽小，却高昂着头，拍打着如火焰般惊艳的羽毛，自由高歌。

林徽因回国后不久，梁思成便到林家登门拜访，二人自在又真诚地谈论着各色话题、兴趣爱好，成长的疏离所带来的陌生感，很快就被现世静好的印象冲刷得消失殆尽。

这场看似“包办”的婚姻，却让林徽因谈出了恋爱的味道，可是经历过一场如烟花般绚丽的初恋，当下的情感总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谁都没有想到，加速这场恋爱进程的，竟是一场车祸。

5月的国耻日，梁思成骑着摩托车参加示威游行，被陆军部次长金永炎的汽车撞倒，情况危急。

祸事临头，林徽因恍然明白，生命是脆弱的、光阴是有限的，自己应当做的不是追忆，不是怀念，而是珍惜眼前人。

她日日在梁思成的床榻前照顾他，为他擦汗，为他翻身，陪他读书，这场车祸，竟让两个懵懂的年轻人因祸得福。

他就此走进了她的内心，而她也彻底地明白了，只有甘愿为爱人将自己投身于琐碎生活之中的爱情，才能天长地久。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24岁那年，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加拿大修成正果，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她虽落落大方，但与母亲常年的共同生活，亦是让她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急脾气”的自己。

不得不说，这世间的确鲜有林徽因这般“拎得清”的女子，她虽不够温柔，却懂得给丈夫面子，只要有外人在，她从不与他争吵，如果有佣人在，他们就用英文交锋。

“在夫妇之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这是一个何等睿智的女子！

这样一个集智慧、气质、容貌、才情于一身的女子，怎能不令人心之向往呢？

一次聚会中，才子金岳霖被林徽因的才华风姿所打动，她整个人散发出的人性的魅力，令他无法自拔。

而作为一个血肉之躯的女子，林徽因亦是对这个幽默的逻辑学家产生了好感，这种真实的情感，令她感到十分困惑。

于是，她坦诚地将自己的苦恼告诉了丈夫：“我苦恼极了，因为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并不是她一贯的做派，像一个困惑的小妹妹向大哥哥讨主意，而她的坦率令梁思成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

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将他当成一个傻丈夫，他在她这里得到了充足的尊重。

“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会祝福你们。”梁思成的话让林徽因潸然泪下。

当她将梁思成的决定告诉金岳霖时，这位逻辑学家表现出了惊人的平静：“思成是真的爱你，我不能伤害一个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必须承认，在这场民国著名的三角恋中，林徽因到底是聪明的，她善于将自己置于矛盾之外，让两个男人去“斗争”，而她则始终把控着最佳方案的主动权。

此后，林徽因与梁思成相爱了一辈子，金岳霖也成为了他们最铁杆的邻居，爱情与友情双丰收，她的情商与智慧，实在令人惊叹。

人生就是一场场选择，而她就是要这样一直“最优”地选择下去，理智与聪慧在人生的每个十字路口，推动她向正确的方向迈进。

这并不是简单的“择木而栖”，而是她心里的一份安宁。

1955年3月的尾巴，尤为冗长，它拖着最后的春寒，迟迟不愿离去，病床上51岁的林徽因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多个器官已经衰竭。

夜半，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护士说：“我要见一见梁思成。”

“夜深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谈吧。”护士看了看表，已经2点钟了。

可是，她没有明天了。

娇艳的生命，究竟还是一个凋零的结局，风华绝代的篇章，末了仍躲不过一个苍凉的句号。

不过，在她的生命中，这小小的遗憾也许不那么重要了，她的人生规划已经圆满实现。

她做了她想做的一切事，她遍访中国的古建筑、设计新中国国徽、设计英雄纪念碑，抢救濒于灭绝的景泰蓝……她辅佐丈夫成为了著名的“近代建筑之父”。

于是，空荡荡的病房里，她是那样平静、安详。

晨曦微露之时，她微笑着迎来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