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知青孙业伟:在张掖工作30多年,我无愧于胸前戴过的大红花

伏生百年 2024-03-22 10:51:29

我和妻子孙乃华是在张掖参加师速班时认识的。我老家在上海静安寺附近的华山路对面。抗战胜利后,我爷爷在上海航空公司工作,父亲是商人,我还有两个叔叔,小叔叔在上海美国善后救济总署上班,家里面有两辆汽车和一辆摩托车,家庭条件不错,我也算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解放后,由于父亲和两个叔叔工作没了着落,家境就逐渐衰落了。我是家中的长子,从小受爷爷奶奶的溺爱,不知道生活中的困难是什么样子。我在张掖参加工作后每月43.16元的工资,还不如在上海每个月的零花钱多。孙乃华家世显赫,爷爷是大地主,解放前去了台湾,著名电影演员孙道临是她的堂叔。她父亲在青岛当老师,她从小就被过继给了姨妈,一直在嘉兴、嘉善一带上学。在读初二的时候,又被寄养在上海的婶婶家,婶婶家的经济来源主要靠她父亲。

孙业伟 孙乃华夫妇

我们离开上海之前,她大姐已经在北京工作,如果再迟一点她或许就在姐姐的帮助下留在北京了。上海经济好,生活方便,环境美好,和张掖有着天壤之别,但我们对张掖的生活都能适应,慢慢地,对张掖人民和那块土地有了感情,觉得那里是我们两个人的第二故乡。我想,我俩没有回上海,勤奋地在那里工作到退休,这与我们对那片土地割舍不了的感情是分不开的。

1956年,我20岁,孙乃华18岁,离开上海时都还是不懂事的孩子。离开前,我们从地图上看西北,找即将要去的地方,感觉距离也不是十分遥远,甚至觉得很近。踏上西行的火车,才感觉上海和西北还是有距离的,越往西,离上海越远,而车窗外越来越荒凉的景色,也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的。我们有着自己的人生理想,眼看车窗外茫茫的戈壁沙漠,眼看道路边零落而萧条的村庄,心里依然充满着激情,甚至觉得,我们就是为了建设它、改造它而来的。看看每个人胸前佩戴的红艳艳的花,感到骄傲和光荣,雄心壮志油然而生,心里默默地想:一定要对得起胸前的大红花,对得起国家对我们寄托的希望!那时候的想法是天真而浪漫的。我们知道,来张掖不是来享乐的,是参加工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而来的。

在火车上,我和几位同学被推选出来管理伙食。因为这个原因, 在张掖师速班期间,我负责管理上海知青的伙食,一直到师速班结束。上海人吃面不习惯,就在面条里面加上大豆、红豆和豌豆;吃不惯小米饭,我们就在大米里面慢慢加小米来适应,在吃馒头时也煮小米粥;没有蔬菜,就用炸熟的黄豆、发的豆芽菜和咸菜来代替。在师速班快结束的时候,我被提前分配到张掖师范学校,负责管理全校老师和学生的伙食,孙乃华分到张掖县的一所小学教书。那时师范学校刚成立,条件很差,百废待兴。

我被分到了总务上,为师生搞后勤服务工作。新办的师范学校是为张掖各县培养急需的师资力量的,从各地招来的学生文化程度各异,年龄大小不一,许多学生都比我大。总务上,事情千头万绪,整天忙忙碌碌,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好,于是要求到小学去,组织上同意了我的请求,把我调到了张掖县乌江小学,我在小学里觉得很好,自己年纪小,而学生比我更小,感觉自己才像个老师的样子。后来由于需要,又被调往和平小学。两所学校都是乡下的小学,当时张掖的农村还很落后,条件很差,生活很困难,但我仍然工作得很快乐。在这期间,我和孙乃华谈恋爱了,由于都是上海人,有共同语言,又同在张掖共同从事教育事业,两个人面临的困难是共同的困难。

刚到张掖的那段日子,不论是她,还是我,都听不懂学生们说的张掖方言,尽管我们努力,但夹杂着上海方言的普通话,学生也听不懂。生活上两个人同样感到很不习惯,饮食起居都与以往在上海的日子根本不同,需要从心理上要求自己适应在张掖的生活,不习惯也得想方设法习惯,大家的日子都苦,但都有一股干工作的热情,我们把主要精力都放到了工作上,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

1957年,我俩结婚了。婚后,为照顾我俩在一起,组织上把孙乃华也调到了和平小学,她成为我们学校唯一的一位女老师。那些日子虽然苦,但在张掖农村的小学里,我俩是幸福的。婚后不久,孙乃华怀孕,反应很厉害,不能吃不能喝,像生了大病一样。组织上看到这种情况,又把她调到条件相对较好的城区青西小学,把我调到北街小学。就这样我们两人都进了城,工作环境条件好了许多,工作的热情更高了。

1958年底,我们的大女儿出生了。那时我正在临泽梨园口大炼钢铁指挥部工作,调我去炼钢工地时,组织上说只去一个月,但去了由于工作需要,不能回来。梨园口离张掖城虽然不到60公里,但人人都不能回家,家里只留下乃华一个人,她才20岁,不懂当妈妈, 好在学校里同事之间相处得如同兄弟姐妹一样,在大家的帮助下生下了孩子。大女儿出生后,因为天气太冷经常哭闹,校长将他有热炕的寝室调换给孙乃华。

为了不让孩子受冻,乃华把孩子包在被褥里,直到给女儿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因为孩子皮肉太嫩,火炕太热汗液无法排出,捂的时间久了胳肢窝溃烂了。乃华上班后,我们从本地雇了一位老太太做保姆,看到乃华用热水袋放在棉垫下面给孩子取暖,保姆不知道热水袋怎么用,直接把热水袋放到了孩子小腿下面,把两只小腿上的皮烫烂了,孩子因为疼整整哭闹了几天,直到现在她腿上还留着疤痕。现在想想,我们都觉得愧对孩子。

1959年暑假,乃华独自乘火车把7个多月的孩子送到上海父母身边,含着泪回到了张掖。由于家庭成分较高,我们在工作生活中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一丝不苟,加上父母也时常告诫我们工作要踏实,要时刻听党的话,要在恶劣环境中磨炼自己。我们在业务上苦练基本功,争取学到过硬的本领,对自己所教课程总是追求最好、最完美。在学校里我们都是业务骨干,从来不服输,拼命工作,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学校和学生。

1960年,张掖食品供应困难,随着第二个孩子的出生,家里面更是雪上加霜,基本上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提出要求希望能回上海,但是没有被批准。当时,我们的粮食关系都在青年西街小学对面的小学教师食堂,如果未经允许返回上海便意味着全家人生活便没了着落。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得把出生刚刚 56 天的第二个小孩也送回上海,然后每月留下一半的工资寄到上海。随着生活越来越困难,孩子都在上海,思子心切,思想上就产生了动摇,热切地想回上海去。但那时上海家道已经中落,昔日资本家的优越生活条件已不复存在,家中还有6个孩子,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很难养家糊口。

那段时间,我们每月21斤口粮,蔬菜、肉、甚至盐和豆制品等生活必需品都是计划配给,一切生活必需品都凭票供应。每月半斤猪肉、半斤菜油、半块肥皂,每天凭蔬菜供应卡在国营菜店买几两蔬菜。那些年生活真是艰辛清苦,一些上海知青由于营养不良患上了浮肿病。后来没有吃的了就找野菜,野菜吃完了就吃树皮、草根,能吃的什么都吃了,尽管这样,也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二十几岁的人,正是吃饭的年龄,由于吃不饱饿着肚子上班,常常头晕眼花。后来我被调到商业上,谁知商业上同样苦,而且那种苦是无法想象的,有时我想,大概所有的在张掖工作的上海人中我是吃苦最多的一个。

刚去食品公司,我被安排在位于县府街的门市部工作。冬天, 又到食品公司的屠宰场,是屠宰场里第一个学会杀猪宰羊的上海人。那时是计划经济时代,肉食供应都由国家统一安排,屠宰场的一项重要任务便是每年在各个农牧区组织调羊,屠宰后从张掖火车站和酒泉火车站运往兰州,同时供应张掖城区肉食品需求。当时屠宰场负责调羊的人当中我是最年轻的,为了尽快熟悉工作,到屠宰场后不久,我便被安排和屠宰场的师傅到牧区调羊。

说实话,刚去屠宰场的时候我感觉还是挺不错的,因为经常出外调羊可以吃饱肚子,把自己的粮票省下来一部分,而且每次外出都有点出差补贴。尤其是1963年第三个孩子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加紧张,出差补贴多少也能缓解一下家庭困难。但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在农牧区调羊是一份苦差事,不仅要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还要随时处理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对人的体力和心理都是一种挑战。虽然我在食品公司属于干部身份,但是在那里工作的20多年时间里,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每年冬天到肃南山里赶羊,大雪封山,有时候雪都涌到了胸口,棉裤棉鞋像甲壳一样冻到了身上,几十天不脱一次衣服,回来身上全是虱子,在上海谁见过虱子啊!那时赶着几千只羊一路走回来,走到哪里就睡到哪里,早上,人被雪埋了,爬起来整个人变成了一个雪人,只看见一双眼睛一双鼻孔了。每次回来我整个人已经和要饭的差不多,衣服脏得已经分辨不清原来的颜色。尤其是满身的虱子,脱下衣服都可以抖下许多。回家进屋前,必须在屋外把衣服换下来放到盆中,然后用滚烫的开水浇在衣服上烫死虱子。记得一次儿子在中秋节回来探亲,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模样,当时就掉眼泪了。我本来是一个体面的老师,没想到调到商业上以后却变成了这副模样,现在想想,都不知道那时候的苦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肃南是张掖的主要牧区,在屠宰场工作期间我前后去过10多次,对那里已经很熟悉了。去的时候先乘车,然后再步行到牧区。由于是去收购牛羊,为了让自家的牛羊卖个好价格,当地的牧民对我们都很热情,每次过去都会准备热腾腾的奶茶和土豆招待我们。但是回来的时候就要吃苦头了,七八个人赶着上千只牛羊组成的“行军队伍”,从肃南牧区到张掖县城,难度可想而知。肃南那边的牛羊放养惯了喜欢乱跑,尤其是山羊,它往山上面乱跑,其它羊便都跟着它跑 了。

为了防止牛羊跑散,我们在羊群前面后面和两侧安排人手,想方设法把它们聚拢在一起,天黑以后走到哪里就在哪里休息,把牛羊聚拢在一起,大家便忙活着生火做饭。没有水,就把冰块搬来热化了吃,没有木柴,就漫山遍野拾牛粪。吃过饭后,人睡在羊群四周。那时候牧区有狼群出没,晚上在山野里休息,我们很多时候都不睡觉,为吓跑狼群,我们用木棍敲打携带的锅盖和茶缸发出响声,每个人像发了疯似的大声喊叫。

为了及时完成任务,我们每天要赶着上千只牛羊走很远的路,疲惫的时候感觉走着都能睡着。晚上睡觉虽然裹着皮大衣,但经常在半夜被冻醒。第二天还得在齐腰深的大雪里继续赶着牛羊艰难前进。牛在前面的雪地里趟出一条路,羊群在后面跟着,就这样坚持着艰难前进。记得第一次去肃南皇城调羊时,雪下得很大,鞋和脚已经被冻在一起脱不下来了,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两个小伙子马上去火炉上烤火,烤完后两只脚就肿了。因为一天到晚在雪地里走,得了雪盲症,眼睛疼得要命,看不清东西淌眼泪。当地牧民让我们把雪放在铁锹里用火烧开了熏眼睛,症状能稍微缓解一下。

有一次去肃南的皇城草原赶羊,皇城离张掖200多里路。一路徒步往回走,那一次赶的牛羊数量多,羊群、牛群很大,天气恶劣,赶着牛羊前行,非常不容易。我在后面走着,不小心就掉到雪坑里去了,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了,在苍茫的滩上,连连喊着救命,但没人听见,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雪坑里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幸亏走在前面的同事发现我不见了,回过头来找,从雪坑里找到我,把我救了出来,才没有冻死。这件事情被许多人知道了,《甘肃日报》记者采访了我,作了专题报道。

在食品公司屠宰场调配牛羊的那段时间,还遇到过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但不管怎样我都是拼着命地工作。作为上海知青中的一员,从我准备扎根张掖时便有一个信念: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业务上不如别人,别人能干我也要一定能干,别人能过去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所以,从参加工作到退休,我没有迟到过一次,没有提前离开过一次,经常早上5点多第一个到单位,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正是因为自己不怕苦、不怕脏,硬是凭借自己的努力逐渐胜任了收购、 喂养、屠宰和销售等工作,自己从一名徒弟变成了行家。

在张掖工作生活的30多年里,我和孙乃华从工作的第一天开始到最后退休,不论在什么岗位,我们几十年如一日,不敢说自己工作有多么好,贡献有多么大,成绩有多么突出,但自豪的是,我们工作认真,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孙乃华在教育上一辈子平平淡淡,默默无闻, 教出去了一班又一班的学生, 受到许多人的爱戴,多次被评为学校和县上的优秀教师。

最后我想说,从在张掖参加工作开始,我便知道因为我家庭成份的原因,入党是不可能的了,但我知道,我要对得起离开上海时胸前的大红花,档案上原来是怎么写的,到退休的时候还是怎么写的,我要尽量做到这一点。这么多年来,我虽然忙于工作没有对子女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但是在做人方面我始终如一,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或许,在许多人眼里这并不值钱,但我做到了对自己的承诺,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党。在张掖工作的30多年里,我无愧于胸前戴过的大红花。

(孙业伟口述 祁翠花、何玉军整理,选自张掖党史研究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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