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齐桂荣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五指山的“大石憋拉”。于是,我早晨起来,吃过饭,带上老伴田静,买了一些上坟用的祭品,坐上班车直奔五指山。
到了刀削斧劈的“大石憋拉”悬崖下,我掏出手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对着“大石憋拉”照个不停。又来到达裕村的半山腰,在一座坟头前停了下来,摆上祭品,向墓主人深深鞠躬。
这是我又一个救命恩人的坟墓,墓主人名叫麻利嫂。这位农村妇女不仅救过我的命,还救过抗日名将领李运昌和300名八路军官兵的命。
那是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在侵华日军长官冈村宁次桌子上的战略地图上,印有“冀东军区李云长”的名字。神出鬼没的八路军司令员李运昌,被民间传说是天上星宿下凡的“李云长”,连狡诈的日本鬼子都信以为真。曾有这样的民谣:“李云长,大忠良,骑红马,挎大枪,打日本,捉豺狼。”就是在这样的民间传唱中,“李云长”成了抗战时期苦难的冀东人民心中的传奇。而侵华日军信以为真,把这个孤悬敌后、铁血扼守整个华北和东北咽喉的“李云长”,写进了他们的战略地图上!
1943年春天,时任冀东军分区司令员的李运昌,正在五指山下召开军事会议,部署追击逃窜的日寇。担任五指山革命根据地区区队长的我,刚刚从敌人内部地下党那里获取一份重要情报:敌人知道了李运昌部队的行踪,正在调集7000人的兵力,对李运昌的部队形成包围圈。情况紧急,我顾不上派别人,立刻骑马亲自来报信。此时李运昌身边只有300名军分区的各级干部,单凭这点人跟敌人硬拼无异于是以卵击石。但是五指山三面下山的道路都已被日寇封锁,剩下的一面是刀削一样的垂直峭壁。李运昌和我一筹莫展。突然,我想起了这个村子里有我党的一个地下交通站,马上去找交通员朱殿昆,想让他带路帮助部队突围。可是朱殿昆的媳妇麻利嫂说,丈夫接到上级指示送鸡毛信还未回来。
听说李运昌的部队要找人带路,麻利嫂立刻跟随我来到李运昌面前:“这条路我熟悉,我来带。翻过‘大石憋拉’就能直接到达五凤楼革命根据地。”
李运昌坚决反对,因为他看到了麻利嫂一双缠足,挺个大肚子,是个即将临盆的妇女。如果有什么差池,那可是两条人命啊。但是麻利嫂说:“我们山里人命硬,没事的,司令,你就跟我走吧!”
后面传来了鬼子的枪声,时间不等人。在麻利嫂的一再坚持下,李运昌和我带着司令部300名官兵一头扎进五指山茂密的森林里。
此时正值晚冬季节,五指山上的残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山路又险又滑,极其难走。这麻利嫂还真有些本事,只见她灵活的身躯在灌木丛中穿行自如,犹如一只猿猴。但是到了一条窄窄的栈道,即使瘦小的麻利嫂也只能侧身而过。突然,她脚底下一滑,一个石块被她踩空,麻利嫂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身子直往下跌,吓得李运昌、我和三百名官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知道,这五指山800多米高,下面深不见谷底。如果真要是跌下去,肯定会粉身碎骨。幸亏麻利嫂反应灵敏,紧紧抠住眼前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捡回来一条命。打头的两名战士,赶紧扒着石缝过去,把麻利嫂拉了回来。
这下,无论麻利嫂怎样坚持,李运昌再也不肯让她带路了:“这里离‘大石憋拉’已经不足二里地,请朱大嫂不要再往前走,我们自己走就可以了。”麻利嫂说:“要爬‘大石憋拉’,别说你这群兵,就是我丈夫朱殿昆也要发发怵。只有我先爬上去,从上面往下扔绳子,你们其他人才能拽着绳子往上爬。”
李运昌和我还在犹豫,此时日军已经从三个方向包围上来了。时间万分紧迫,除了听麻利嫂的,已经别无选择。当众人来到‘大石憋拉’山崖底下的时候,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眼前山高百米,像一把尖刀直冲云霄,与地面呈七八十度准直角。司令部的小文书拉着李运昌的胳膊,吓得浑身上下抖作一团。正当大家愣神的功夫,麻利嫂已经把绳子系到腰上,蹭蹭蹭爬上去了。司令部的人都感慨,不枉她叫麻利嫂,果然手脚麻利。她挺着大肚子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山头,把绳子的一头栓到山顶上一棵大树上,另一头扔了下来。李运昌、我和300名官兵,一个个拽着绳子往上爬。300人全都爬上去之后,岩壁底下的日本鬼子已经追上来了。麻利嫂赶紧把绳子绞断。跑到跟前的鬼子看着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走过了最难的这一关,接下来去五凤楼革命根据地就是一路坦途了。路过黑河川时,河面上全是冰。部队小心翼翼地从冰上走过。
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听麻利嫂惊叫了一声,重重摔倒在地,血水从麻利嫂的裤角里流了出来。年轻的官兵们被吓坏了,不知所措。李运昌已有妻室,知道这是麻利嫂一路担惊受怕,又剧烈颠簸,恐怕是早产了。
李运昌立刻下令,让战士们背对着麻利嫂,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将她团团围住,建了一个“临时产房”。这要是分娩时受了风,落下病根可就是一辈子的麻烦了。幸亏山里人身体强壮,在随军护士的帮助下,麻利嫂顺利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
部队来到五凤楼,李运昌得到消息,日军无功而返,已经回县城去了。李运昌派一批战士护送麻利嫂抱着孩子回家。
面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女英雄,李运昌、我和300名官兵一起向她敬礼,表达自己的崇敬和感激之情。
麻利嫂说:“司令,您是个文化人,上过学堂,给我们夫妇这个‘讨债鬼’起个名字吧!”李运昌想到此子在冰上出生,“冰儿”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时值抗日战争末期,局势紧张,李运昌和300名官兵就此向麻利嫂告别,奔赴新的战场,我也回区小队所在地去了,从此与麻利嫂母子再没见上面。再加上大家只知道麻利嫂,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一直联系不上。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麻利嫂的丈夫朱殿昆在给八路军送鸡毛信的途中,不幸被日本鬼子抓住。为了保护情报,朱殿昆把信件吃进自己的肚子里,被敌人开肠破肚,残忍地杀害,壮烈牺牲。所以连最后这一条线索也断了。
抗战胜利后,李运昌被选为热河省主席、省委书记,我被任命为五指山县委书记。我们始终没有忘记冰天雪地里的那场突围。借下乡的机会,我们多次到五指山下寻找麻利嫂和冰儿,均一无所获。麻利嫂和冰儿就像是在人间蒸发了,谁也不知道她们的行踪。
原来麻利嫂给李运昌和八路军带路的消息不幸被敌人得知,日本鬼子、汉奸和国民党都来抓捕麻利嫂。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杀,母子二人四处逃生,连名子都改了,一直在“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所以多年来,“寻找麻利嫂和冰儿”,就成了历届县委书记“代代相传”的任务,我更是把寻找麻利嫂和冰儿当成了自己的使命。
在那场特殊年月,李运昌和我均受到批判,被关进了牛棚,寻找工作也搁浅了十多年。平反后,李运昌委托地区副专员赵锡廷,我委托县党史办副主任佟靖功继续寻找麻利嫂和冰儿,终于在离五指山200里之外的矿区,找到了冰儿——朱海清。令人遗憾的是,麻利嫂——张翠屏已于五年前病逝,享年70岁。
那是1982年的春天,麻利嫂重病在床,自知不久于人世,觉得有必要对后代有个交代。麻利嫂把儿子和儿媳叫到床边,说起了当年的往事,嘱咐他们三件事:“第一件事,你爸是为抗日牺牲的,没有八路军,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家的今天,你们要继承你爸的传统,传承你爸的精神;第二件事,李司令是干大事的人,你们绝不能去找他,给他添麻烦;第三件事,你爸为革命牺牲是光荣的,你们要发誓,绝不向政府要回报,绝不给政府找麻烦,我和你爸一世清白,千万别往我们脸上抹黑。”儿子和儿媳含着眼泪一一答应。麻利嫂苍白的脸上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几天后,麻利嫂与世长辞。
冰儿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了一个黑漆漆的箱子。这箱子严丝合缝,好像是用一整块木头削成的,没有锁也没有孔。冰儿用斧子劈开了这个箱子,发现里面全是父母当年给八路军带路的交通图和八路军欠粮的欠条,大约有7000多斤。这么多粮食,足够将原本赤贫的朱家直接变成富裕户。但是麻利嫂从没有拿这些欠条去兑换,哪怕是一张。冰儿懂得母亲的心思,让这些欠条随母亲而去,一把火烧了。
1988年4月17日,我陪同80岁的李运昌特意从北京来到五指山下麻利嫂的墓前。谁能想象得到,麻利嫂拖着一双伶仃的小脚,克服了怎样的困难,把冰儿从襁褓中抚养成如牛般健壮的小伙子?需要怎样的坚强与智慧,一个人带着冰儿四处躲避敌人的追杀?需要怎样的境界和胸襟,四十四年守口如瓶,不向外界透漏自己保护李将军和300名八路军虎口脱险的惊天功勋?需要怎样的隐忍和坦荡,手拿7000多斤八路军欠粮的条子,却从不向政府伸手?需要怎样的坚贞和毅力,丈夫为国捐躯后,自己独守空房43年?李运昌和我在麻利嫂墓前泣不成声。
时隔45年之后,李运昌和我终于见到了45岁的“冰儿”朱海清。李运昌握着冰儿的手,动情地说:“我们找了你们45年,竟没能再见上你母亲一面。你的父母都很勇敢,真正的民族英雄。听说你母亲留下了不少欠条?能给我吗?”
朱海清赶紧向李运昌解释,已经将欠条烧掉了。李运昌拍拍他的肩膀,感动地说:“你能这样做,说明你已经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了。她在天有灵,定会感到欣慰的。”
此后,李运昌和我与朱海清一直保持着联系,亲如家人。这次,我给冰儿一家带来五千块钱,资助他正在上大学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