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离去的郭宝昌回忆劳改生涯:我的棉衣一共打了112块补丁

论文史谈哲思 2023-10-14 18:56:02

郭宝昌:我成了全国上学之最:1946年入小学计6年;再入中学,计6年;入大学,从1959年到1979年计20年,共计学历33年。

劳改就是你犯了法了,用劳动来改造你。那就不是缝缝扣子、洗洗手绢那种劳动了。强劳,重劳,130斤的一个水泥构件,一个人装车,一搬就是一天;118斤的麻袋,一扛一天;自己上肩儿自己扛,还要上“过山跳”;筛石头子儿,普通职工一天筛3方,我们是20方;挖坑填土,普通职工一天半米,我们是3米;打草,好打的草场只属于普通职工,每天300斤,我们要满山遍野地乱跑,一天,1000斤!普通职工按的是国家标准,我们按的是劳改标准。真有完不成的,你再卖力气找不到草也是白搭,于是过秤的时候在草捆里加石头,加多了就露馅,那么一小捆草怎么会有100多斤?拆开检查,草落石出,就要挨一顿臭批斗,少不了挨几巴掌。

最多一天要干16个小时的活儿,凌晨四点到晚上八点,收工回来,一个个都像霜打了的叫花子,拉着胯就进屋了。再学俩钟头“毛选”,再批斗俩钟头那“加了石头”的反改造分子,只剩了四五个钟头睡觉。脑袋一沾枕头,一秒钟便可进入梦乡,死猪一样。

后来好多人找窍门学会了边走路边睡觉。有时出工路上要走一个小时,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但最不“美”的是偶尔队伍突然停住,你的头就会撞到前边的人肩上扛的铁锹或镐头上,不出血也得弄一个包。

人的体能是有极限的,干这么重的活儿,这么劳累,靠什么顶着?一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二就是吃。

我们这一百多个犯人,都是从北京各大学里揪出的反动分子,稍微高级一点儿,因此不吃大锅饭。每人都有粮食定量,根据劳动表现之优劣,分别不同定量。我是最高的。我劳动向来不惜力,是每月45斤。最少的就只有35斤了,而且每月评定,劳动表现突出的奖励粮票,两三斤到七八斤不等。

您一听一定又以为:好家伙,45斤?吃得了吗?撑死你!是啊,我现在一个月吃粮食不超过十斤,可在当时,跟您说实话,每顿只能吃半饱。就这半饱您还别以为是吃什么好东西,主要是窝头,占70%。我这北方汉子,窝头还吃得挺来劲,南方犯人则不行了,拿起窝头如见牛屎马粪一般,难以下咽。少量大米,也不知从哪个仓库底扫出来的籼米,吃到嘴里刷拉刷拉的,白面就更稀罕了,而且也轮不到我们吃。

有一天中午,我买了八两米饭一分钟吃完、刷了碗就出工。我刚刚吃完要走,忽然专门卖给犯人的窗口又打开了,卖饭的大喊一声:“嘿!你们那帮!有吃面条的吗?”那天职工吃面条,我们是没资格吃的,这一定是剩下了。

一听面条,我俩眼差点儿瞪出血来,豁出去了,机会难得呀!这是革命群众对我们这帮反革命的特大关怀,都不吃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就算到了月底粮食不够吃了,也不能见“面”不吃!

我第一个冲上去又买了一斤六两面条。面条已经泡糟了,可那也是面条啊!这一顿前后吃了二斤四两,刚刚吃饱。

您说一个月45斤够吃吗?

至于说到菜,职工那边鸡、鸭、鱼、肉什么都有,我们只能看着。我们的主菜是熬白菜或炖倭瓜,所谓“熬、炖”就是拿开水一煮撒把盐,当然是一点儿油腥没有的。

“文革”之前还允许我们买个肉菜,可买不起。每人发生活费,最低16元,最多28元,我是最高的,可光粮食就得七八元,抽最次的烟也得七八元,还有牙膏、肥皂(四年没见过香皂)、墨水和最次的纸(写认罪书用)、袜子、内裤(四年没穿过一件新衣服,穿给谁看呐!我的棉衣一共打了112块补丁),就这样也差不多二十元钱了。我每月攒五元钱,积攒了两年凑够一百元,寄给了我三姨。因为“文革”前她给我寄过一百斤粮票(我当时还不知道她当年卖我赚过120元现大洋)。

所以,就是有肉菜也买不起,也有憋得不行了买个肉菜吃,多买一次就要挨批斗,这就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是抗拒改造。那白菜帮子和老倭瓜实在难吃,干脆不吃。花两毛钱买一大包掺满了辣椒把儿的辣椒面,是最便宜的,沾窝头吃或拌在米饭里吃。那一碗鲜红的米饭,吃起来有刺激。我特能吃辣的,就是那会儿练出来的。

人呐,就是贱骨头。我从小有痔疮,医生严禁我吃辣椒,可从进劳改队那天起,不管吃多少辣椒面儿,痔疮从未犯过。这样吃,就可以节约不少菜钱,白菜、倭瓜一盘儿两分钱,十顿就是两毛,而这一大包辣椒面儿可以吃二十顿。这能节约两毛钱啊!

我们这些劳改犯,最盼望的就是“五.一”和“十.一”。这两天管理组要发给我们每人一张菜票(当然还是自己掏钱买)可以名正言顺地吃一个“熘肉片”或“炒鸡丁”。

我们拿到菜票,那真是盛大节日啊!一个上午干活儿,脑子里全是油汪汪的“熘肉片”。中午排着队进了食堂,一个个都两眼发直地望着卖饭的小窗口,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劳累,站在前面排队的钢铁学院的反革命xxx,突然斜刺里摔倒下去,“砰”然倒地,职工们先是吓了一跳,继而都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只见他倒在地上,脸色铁青,牙关紧闭,看不出是死是活。

我们早把“熘肉片”抛到了九霄云外,不敢把他往监舍抬,几个人一拥而上直接抬到了管理组。管理人员一言不发地看着,脸色也是铁青。于是喷水、灌水、掐人中、捶胸,大约十分钟,他醒过来了,可能他自己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一下突然坐起大叫:“我的菜票!”

大家忙低头乱找,没有。又有人急忙奔向食堂,是否摔倒的时候扔在地上了?

我们扶他站起,只见他左手始终攥着拳头,便叫他张开松弛一下,手一张开,菜票就在他手中。他始终死死地攥着啊!有人流泪了.....对

不起,写到这里我的眼眶又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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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见过“革命群众”对“反革命”进行的种种残害和侮辱,我都不曾流泪,可这件小事,我流泪了...我不知道“人”字该怎么写!

“文革”前虽然有我三姨的粮票接济,毕竟有限,我要吃饱,一月至少九十斤粮票。寄一百斤来,也不过吃三个月,但比那些无外援的,就很叫人眼红了。我是个不大忍心吃独食的人,有时就三斤两斤给实在困难的人,结果被人汇报了,我被批斗。罪名是“搞不正当的反动关系,拉帮结派破坏改造”。

我们还有一个不是节日的盛大节日,那就是跟着职工去南口镇干活,一辆大车装着胡萝卜、白菜什么的,或者拉煤和水泥构件。

只去一个人。车把式是不干活儿的,全靠你个人装,这就特别需要有力气能干的。职工一般到劳改队点我的名去。早晨去,来回五十多里地,一辆马车回到农场要下午了,中午这顿饭就可以在南口镇吃了。关键是不管你怎么吃没人管你了,宁可超定量多花钱,哪怕晚饭不吃了呢,这顿也要大开斋。

有一天我又被点名,一出门就想好了,今天至少三斤炸酱面。车行半路,忽然惊得我一身冷汗,我说坏了!

车把式忙问怎么了?我说我忘带粮票了,他说:“什么大事啊!一惊一乍的,我带了!”

我怯怯地问,您带了多少?他说:“一斤!还不够咱俩吃的?”

我只好长叹一声,蔫儿了。他立即说:“我知道你能吃,一斤都给你,我有瓶啤酒就行了。”

认倒霉吧,盛大的节日是过不成了。那个后悔呀!

等干完了活儿,进了饭馆,他果然只要了一瓶啤酒一个菜,我则要了一斤炸酱面,三两分钟就吃完了。

他说这回行了吧?饱没饱?我苦笑着说:“哼,才一斤面条儿....”站起身要走。他一把拉住我说:“等等,别饿着你。”他四下张望,居然找到一个熟人借了一斤粮票给我,说吃多少你自己去买吧。我又买了一斤,三两分钟吃完了。

他惊得连啤酒都忘喝了,一直呆呆地望着我,最后说:“你他妈是人吗!”我心说我早他妈不是人了。车把式剩了一点儿啤酒没喝完就走了。把我给馋的,也不好意思要来喝,“臭老九”嘛,还顾点儿面子,两年不知酒味了。

可巧有一天,电影学院调我回城核实“反革命集团”的材料,只我一个人。一到南口镇想大撮一顿,先要了一瓶啤酒,可没人管了!一口气就把一瓶全喝了。坏了,常年不喝酒,肚子常年空空,立即头晕目眩,也顾不上吃饭了,忙奔火车站。一进门就不行了,一头趴在长椅上昏睡过去,醒了以后还好,赶上了末班车。

我们还有一个真正的节日,那就是每年的春节。职工走光了,食堂不开伙,我们也放三天假,从食堂领回白面、肉馅儿,自己包饺子。三十晚上,按每人一百个的数量包好了饺子,当然吃不完,每人分了一百个。

那时为了吃,经常打赌。一种是扎肩膀,用大头针往肩上扎;因为长期劳动,肩膀上一层厚厚的老茧,比如四个人,依次扎来,谁最深谁就赢了,每人给他十个饺子。没人跟我比,他们输过,我的最深,近半寸厚。

还有一种是泡凉水,数九寒天,门口有个大水池,有个粗大的输水管“哗哗”向里灌水。再从池口排出流向田间,谁敢下去泡十分钟,输了的给他买个肉菜。

矿业学院的一个小子脱光就跳下去了,五分钟以后,他开始嘴唇发紫,两眼发直真不行了。打赌者大喊:“行了,出来吧,我给你买菜,我输了!”这小子还特别讲信用,死不上来。十分钟后大家把他拉上来,已是浑身发抖,两腿僵直,回到屋里盖上四层棉被还打哆嗦,一连高烧两天,什么好菜也吃不下了。

今儿是吃饺子,有个小子叫板,100个全吃了,吃不了的掏钱。这小子比我矮半头,又瘦又小,怕他?我说我和你赌。两人面对而坐,来吧!吃到第九十个的时候真不行了,俩人都不行了,互相瞪着。反正你吃一个我就吃一个,围观的人气氛紧张。吃到第九十九个,都停下来了,那小子运了运气终于吃了最后一个。

也怪了,就剩那一个,我是无论如何不行了,我知道只要再吃一个我吃的全部饺子都会吐出来,我恶心!我输了!我掏钱!我太冤了!连撑带气我一宿没睡。

第二天再包,却吃不下了。我剩了一大盘,用碗一扣放在桌下,准备第二天再吃。

谁知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饺子一个不见了。谁偷吃了?我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凶狠地望着屋里的人,谁都知道我要拼命了。

50个饺子是什么概念?能不拼命吗?所有的人都惊恐地否认,绝对没偷吃。我想也没人有这个胆量,论劳动干活,我是全队的前五名,凶得咧!可饺子哪儿去了?经过大家缜密地查看和分析,是被老鼠盗走了。不信晚上做实验,盘子里放了一个饺子,用碗虚盖上,将灯拉灭,全体床上静坐,一有响动立即开灯。哈!果然,一个耗子四脚朝天抱着那个饺子,另一个耗子咬住它的尾巴向洞里拖,真开了眼了!它不是先吃,而是贮存,太可恨了!

第二天,去食堂捡了一个废油瓶,借了四个老鼠夹,瓶口和夹子上都弄上肉馅,天一黑,关灯!大家连气儿都不敢大出,只听“叭”的一声,开灯!嗬,一个耗子还抱着瓶子舔瓶子口呢,还有一个被夹住了,正“吱吱”地叫。把老鼠拿下摔死,再将夹子支上,关灯!

“叭!”开灯,又一个,一直抓了十几只,方解了我心头之恨。耗子太多了,常常招摇过市如入无人之境。

春节我们一人分得一个苹果。我们是果树农场,苹果成山,可落果没人要,自然便宜了我们。譬如葡萄,我们只能吃处理的,两分钱一斤,烂的一分钱一斤,每人都能吃一大脸盆至少十斤。发的那一个苹果我没舍得吃,放在了枕头边。以前在家里过春节,三十晚上妈妈必要拿一个硕大的红苹果放我枕边,取个“四季平安”之意,这次也算是旧梦重温吧。没想到我睡得如死猪一般,第二天一醒见这苹果居然叫耗子啃了一半儿。罢了,您都劳改了,四季还平什么安!

师范大学一小子,不会做饭,也不愿麻烦别人,把白面和馅儿卖给别人拿钱买了十斤挂面。早晨起便找人下棋,将一斤挂面顺在暖水瓶里,灌上刚开的水,一盘棋下完,将面倒出,已经泡熟了,倒点酱油,几口就吃完了。下了一天棋,竟吃了五斤挂面。

您想,这个吃法,粮食定量能够吗?反正我每到月底至少两三天就没粮食了,这两三天只好“瓜菜代”。

所谓“瓜菜代”就是光吃菜不吃粮食。这是中华大地一九六0年困难时期发明的新名词儿,以瓜菜代替粮食,于是二分钱一盘的盐水白菜,来十盘儿,然后就去扛一百一十八斤的麻袋。两分钱一盘的盐水煮倭瓜,来十盘儿(多了也买不起,不但没粮也没钱),吃完了再去搬那一百三十斤的水泥构件,能不饿吗?两脚发软,眼冒金星,下了工浑身打晃儿。

总得想法子,各村都有很多的高招儿。一天收工回来,看见路边职工在买大葱,一分钱一斤,我买了十斤;一顿吃一根,那得吃多少顿?一个月至少可省八九毛钱,那是多少盘盐水煮倭瓜?刚拿到屋里,管理组派人来叫我去,有人汇报了。

管理人员拍桌子瞪眼地怒吼着:“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还要买大葱?那是职工的福利葱!你也配吃大葱?你个腐朽的资产阶级享乐思想!你还要吃大葱!你还想吃什么?写检查!”

我不但把大葱全交到了管理组,还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从“小时候就过着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检查起,深挖“买大葱”的犯罪根源,我实在是太“反动”了。

明的不行,来暗的。南口农场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滩地,经常有野兔出没,何不打兔子!开始不行,一来二去有了经验,有了准头,我成了射兔神手。兔子胆小,一出现立即钻入草丛,你左手拿块小石子儿,右手拿块大石头,轻轻从坑底爬上来扬手准备好:先将小石子儿扔向草丛,这叫打草惊兔,它会立即窜出,右手的石块奋力打去,我几乎是百发百中。死兔扔到坑里,收工以后以上厕所为由,到防护林中把兔子剥皮,放在大茶缸里一煮,撒把盐,一个人吃一只。那可比盐水煮倭瓜好吃多了,那是肉。

后来发展到抓刺猬、黄鼠狼、野猫。最好吃的是刺猬,剥开硬壳以后,壳上有一层厚厚的板油,先放在茶缸里炼油,把油渣吃掉,然后将刺猬切割放在油里炸,哎呀!“酥炸八块儿”。谁享受过?

最美味的是蛇,但不多见。一次搬水泥构件,搬到最下一层,好家伙,十几条大大小小的蛇。正在冬眠的蛇,一见阳光立即窜动起来。我把构件一扔。真是艺高人胆大,我用手奋力拍去,将十几条蛇“劈劈啪啪”打死,塞到了我的棉衣中,整整炖了两大茶缸子,连汤带水全吃了,这是高级餐馆的“蛇羹”啊!

还有一次打草,突然从草丛中窜出一条蛇,太可怕了,蛇只有一米长,竟有铁锹把儿那么粗,而且不跑,冲着我伸舌头。审视片刻,我突然抓住蛇尾抡圆了往石头上摔,一下、两下,那蛇竟然大大地张开了嘴吐出了一只没了毛的麻雀,再摔又一只,一连吐出四只,那蛇一下子变得只有大拇指那么粗了。原来肚子里有货。这下好了,连蛇带麻雀,炖了一大缸子的“龙凤呈祥”。从没吃过这般美味,要是有点儿葱姜蒜就好了。

实在没什么好打的了,若想果腹,那就是麻雀了。麻雀所以不受青睐主要是太麻烦,小,还得拔毛儿,开了膛后又没多少肉。不是没有可吃的吗,总比没有强。麻雀最好打,进了牛场堆草的大棚,麻雀多得成了灾,只要用大扫帚用力一拍就七八只,拍个百十来只,拿脸盆一煮,撒上盐和辣椒面儿,味道也不错。一盆吃下去,省了一顿晚饭,也值!

又有人打小报告了,管理组把我叫了去,习惯了,不就是换顿臭骂要份检查吗?这种错误因为不太反动还不至于挨打。奇怪,管理人员没拍桌子,却问我兔子怎么打,我说用石头,他不信,我详细介绍了经验,他说哪天打一个给他看看,我说那你得蹲到我坑边儿等待兔子出来。当然他没有等,我反正免去了检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吃的是猪狗食,吃得舒心也还罢了,“文革”开始以后,“反革命分子”买饭又有了一条新规定,叫你吃猪狗食也吃得心惊胆战。所有的反革命、黑帮、四类分子全归到了一个窗口,在最边儿上,那就有差不多两百人;别的窗口都没了人,也不许我们过去,这还无所谓。

最要命的是,买饭前要背一条毛主席语录,其实这也没什么难的,可架不住卖饭的存心治你。你得先背“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然后问你买什么?一个白菜四个窝头,第一个走了。第二个上来也背“凡是错误的思想....”里边立即怒斥,人家刚背完你又背,靠边儿站!得,买不成了,这一靠边儿就得等两百人都买完了才轮到你。

第三个上来了,背条新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里面的人更怒了,这也是你能背的吗?你要造谁的反?靠边儿站,又一个。

第四个上来了,背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更砸了,你不忘?你要跟谁斗?靠边儿!第五个上来了,里边儿又出幺蛾子了,背“语录”第十一页,这谁记得住啊?没的说,靠边儿。

第六个上来要他背十五页第二条,这小子是电力学院的,极聪明,他知道里边那人不过是瞎说一页,他也未必知道,便乱背了一条,“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真灵!买什么?八两米饭一倭瓜,他过关了。

第七个上来了,第九页第五条,有了前车之鉴,他也顺口就来,“要斗私批修”,其实根本不是这条儿,里边儿那人却说,五个字儿,你倒省事!这不算,靠边儿!

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这么扯皮,直到出工哨儿响了,还有好些人没买上饭。甭吃啦,赶紧去集合,出工是哪个也不敢迟到的,只能饿着肚子干半天活儿。

人人自危。后来买饭前都得想好了“语录”,问问前后的人不能重复,还要适合批判自己反动本质,还不能太长,长了他说你故意捣乱;也不能太短,还得记住是哪一页,万一他正好知道那一页那一条,你瞎说,不成了欺骗革命群众,诋毁毛泽东思想吗?真累!您说,这还叫吃饭吗?不就酱油汤子拌倭瓜,盐水煮白菜帮子嘛!至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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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农场劳改快两年了。我们是被明令禁止不许议论,当然更无权参与“文化大革命”的。可是,整个农场铺天盖地的贴满大字报,每天排队去买饭,总要偷看几眼大字报,终于明白了,这次运动主要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终于不是整群众了。心里不那么紧张了,可太幼稚了。

没几天,首先看到的是四类分子劳改队的人全都被剃了“阴阳头”,实在过于怪异,不是剃光,而是东留一绺,西留一撮,坑坑洼洼、长长短短,这叫“牛鬼蛇神头”。我们很庆幸,大概对我们的政策与四类分子不同,没把我们剃成那副德性,那种侮辱,作为一个人,是无法忍受的啊!当时我们对红卫兵造反的情况一无所知。还寄希望于什么政策,这不瞎掰么?

八月中旬,正要出工,忽见门口贴出一张大告示,勒令我们四点前立即将狗头剃光,否则“格杀勿论”。这下儿可全懵了。

但依然抱有幻想,组长跑到管理人员那里问是否要听红卫兵的命令剃头?

管理人员竟反问:“你们说呢?”

这还用说么?剃!

“臭老九”总是能找到解脱自尊心受辱的理由,有人便说,这是红卫兵对我们的宽大,剃光总比四类分子的“阴阳头”体面多了。

可是一百多人,只有三个推子,一个小时如何剃得完?于是,剪子、刮刀、剃须刀、推子,凡能将头发彻底消灭的工具全都用了。

都是狗头,也没那么讲究,“格杀’都“勿论”了,“格剃”还论什么!

神速,不到四点,全光!

只有邮电学院的一个小子,牛x!坚决不剃。他认为这是侮辱,人身侮辱!士可杀而不可辱!好像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侮辱”似的。

对红卫兵的宽大毫不感恩,结果被红卫兵打得鲜血淋漓脑袋开花,并按四类分子标准剃了“阴阳头”。

这本来是件很悲惨的事,可最不可思议、最让人奇怪的是,剃了头的诸君坐在屋里等红卫兵揪斗,瞪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突然都大笑起来。

我也笑得肚子疼,这种笑是非常反动的,若被红卫兵看见那是定要“格杀”的,都知道这“笑”的危险性,可谁都忍不住,有捂住嘴的、有低着脸的、有扭着头的,只是笑。

我居然想到很多文艺作品描写的悲惨场面:哭、悲痛、撕心裂肺,都不对了,应该笑!

你不笑因为你未身临其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一声断喝,我们被红卫兵押到大礼堂前的小广场上。都不笑了,因为我们身上立即溅满同伴的鲜血,于是罚跪、挂牌子、游街。

这游街只在书中看过,那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却不知游街竟如此难过,没点儿功夫还真不行。九十度弯腰前行,最要命的是还要双臂举起前伸,这很难过,不信您现在就试试,看能坚持几分钟?

也许看到这里您出于好奇真就试上了,体验一下,怎么样?....您坚持了多久?

街两旁全是手持棍棒皮鞭的红卫兵,而且有荷枪实弹的民兵,后来才知道,总部有令,如有反抗立即枪杀。

我们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而且专门往水洼、泥地里赶。只听见混乱的谩骂声和吆喝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劈劈啪啪”的抽打声,听到最多的喊声则是:“妈了个x!把胳膊伸直!”没错儿,两臂伸直太难了,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可我深知把两臂放下来的后果。

我突然灵机一动,何不把两手放在前面那人撅着的屁股上?这么混乱的场面,总不会被发现吧?

我快走两步,把疲劳到极限的双臂搭在前面的屁股上,那叫舒坦,那叫痛快,假如当时有人问我:“人生的最大幸福是什么?”我一定回答:“把双手放在前面的屁股上”。大约也就十几秒钟,我的不轨行为被发现了,随着一声:“x你妈的俩手往哪儿搁?!”一棍抡下,疼得我忙把手缩回,可那迅雷不及掩耳的第二棍狠狠抡在了前面的屁股上,我很内疚,真不是故意的,叫他挨了一棍,后来很想向他道歉,但始终没弄清那是谁的屁股。

当时的游街队伍已没有队形,混乱不堪。可就那十几秒钟救了我,使我一直坚持到游斗完。

我们被赶回监舍,刚一进屋,砖头、石块儿立即从门、从窗户雨点般地飞进来,伴随着男男女女红卫兵的不堪入耳的愤怒的脏话。谁也不敢抬头,只听见被打的“哎哟”声,我站在双层床的一侧,一块砖头狠狠地打在床柱上,距离我的鼻子一寸,床柱上立即有了一个坑,若打在我头上,也就“格杀勿论”了。我们无一人反抗,哪怕是稍稍的反抗,没有。

第二天斗四类分子,我们全体被拉去陪斗。我们被放走时,我第一次领略了“吓得腿肚子朝前”的滋味儿。有了这一连串的惊吓和受辱,才有了我后面的自杀,咱们还是另起一段吧。

对于劳改犯来说,劳动只是手段,其惟一的目的是“认罪服罪”,我没认真统计过,五年中我写的“认罪服罪书”少说也有上百万字吧,我完好地保留至今。“平反”时发还给我,没舍得烧。

“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嘛,这好像是列宁同志说的。对于劳改犯来说,管理人员最怕的是什么呢?翻案!你一翻案就是说你不是反革命,那管理组就错了,把你定成反革命的原单位也错了,那就是“党”错了,你想想“党”能错吗?所以“认罪服罪”是首要!其他如不好好劳动,继续散布反动言论,打兔子吃刺猬等等,那都是次要的,因此只要犯人的“翻案思想”稍稍有点风吹草动,蛛丝马迹,那就是塌天之祸,就要全体总动员,严批狠斗。不但叫你体无完肤,也是杀鸡给猴儿看。

“文革”之风刚刚吹来,监舍之中立即人心浮动,因为把我们定成反革命的直接下令者,是当时市委某负责人,他被揪出来了,他是反革命,那我们就不应该是,总不会敌人把敌人揪出来吧?不是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么,于是翻案思想泛滥。

结果一个个翻案者被揪了出来,那种惨不忍睹的批斗,令人胆寒。我不止一次地警告自己,千万别走这一步,那将是灭顶之灾。

可事实上,有些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您读过雨果“同志”的《悲惨世界》吗?冉阿让明知再隐忍一下便可被释放,但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只要看见一点儿亮光就要越狱,就想逃出去,狼性。我也不例外,我看到了一线亮光。

其实,我当时翻案之心已死。当那一轮对翻案者的残酷批斗后,大概是为了消灭犯人的翻案幻想,管理人员宣布说,当时市委有些人把我们揪出来是一个反革命的大阴谋,是在大学生中选出一批反革命的精兵强将,放在了劳改农场监护起来,作为反革命的别动队,随时准备利用这批力量进行反革命的复辟活动。这才知道不是敌人揪敌人,而是敌人在保护敌人。没想到我们还如此受领导人的重视,这么有用,能不受宠若惊?既然如此,你还翻他妈什么案?可事出有因,身不由己啊。

“文革”开始以后,我们每个犯人所在的原学校又都揪出无数的反革命,凡曾与我们有关联的人都难幸免,于是每天都有人来我们劳改队找犯人外调。

一九六七年夏天,我所在的电影学院造反派“井冈山”的革命领导前来找我外调了,令我瞠目的是,同行的三人竟是原来和我一起打成“反动集团”的成员,他们都是工农子弟,只受了“警告”或“记过”处分,只有我是反动资本家而一人入狱。

我本以为他们也难逃此劫,早被揪斗了,哪知他们都成了响当当的造反派,他们原来所定的“错误”,却变成了向黑党委斗争的英雄事迹!

这是怎么回事?那我呢?咱们曾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啊!他们说了,我不一样,我是残酷迫害工农子弟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是罪不容诛的反革命分子。班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反动集团,只有我一人是反动的,当然也还有反动同伙,那就是我和两位班主任田风和汪岁寒,我们三人勾结在一起,残酷排挤、迫害工农子弟,施行了资产阶级专政,在班上复辟了资本主义!必须交代如何陷害的工农子弟,把那些诬蔑工农子弟的不实之词全部翻案,重新交代我们三人反党罪行的巨大阴谋。而且给我规定了一二三四等具体罪行。

他们声色俱厉,我低头不语,没这个道理吧?太不合情理了嘛!要翻案大家一起翻,玩儿这种舍车保帅的把戏,太不仗义,太不光明正大了吧!他们又说你必须重新交代,深刻认识自己的罪行,否则你也知道红卫兵不是好惹的。我当然知道不是好惹的,我早见识过我很讨厌威胁,可我是个软蛋,当然不想惹红卫兵。我不知电影学院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肯定造反了,但对立面的红卫兵肯定揪住他们曾是反动集团成员不放,他们必须先正名,便不得不来找我把他们身上的一身烂屎先擦干净。好好儿说嘛!把你们的难处告诉我,我肯定帮忙,反正我已入狱了,不过是只“死老虎”,牺牲就牺牲吧!何必装成正人君子来威胁恫吓、拍桌子瞪眼?不都哥们儿嘛!他们走了,说过几天来拿材料。

想了好久,我不能不写。红卫兵的棍棒我是领教过的,于是我按照他们的口径,只写了我与田风、汪岁寒三人“反革命集团”迫害工农子弟的“罪行”,至于给他们个人翻案的材料我一字未写;田风不仅是我的恩师,也是他们的恩师,而且早在一九六五年已被学院迫害致死,其冤弥天。我写了这份材料,留至现在,每当看见,便觉愧对田师在天之灵,我不是人!

果然,过了几天他们来取材料了。而且三人之中换了两人(我们当时全班二十三人中,有八个被打成“反动集团”成员),其中一人正是当年把我们打成“反动集团”的人。当年,我也没饶了他,揭发捏造了他很多罪行,其中一条儿最狠的是“打倒xxx”,他也成了八分之一。

显然,他们看了材料以后十分不满,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写翻案材料?

我说没想好怎么写。

那位“八分之一”问:“我什么时候喊过打倒xxx?”

我说你喊过。

他又问:“我什么时候学着哑嗓子喊过打倒xxx?”

我说你喊过。

他再问:“我什么时候从桌后面探出脑袋喊过打倒xxx?”

我说你喊过!

对于他,我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谈不上客气。就这样僵持了大约一个小时,一直坐在旁边的管理组人员不知为何突然起身走了,剩下的五个人忽然有四人一起上了厕所,只剩了一个人,是当年“反动集团”的主要成员。

他看看四下无人,突然对我说:“该翻的全要翻!彻底地翻!包括你自己在内!”说完又眼露凶光,满脸诚恳地向我飞快点了几下头。

这一线“亮光”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惊天动地的信号!立即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铁锤”,全部忘诸脑后。正是毛主席说的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

他们又走了,说过几天来拿材料。我的思想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我面临着十分艰难的抉择。假如按那人所说,包括我在内的此案全翻,那我就不再是反革命,我就可以结束劳改生活,我就是革命群众了,而且还是受到迫害的革命造反派,这太诱惑了,我甚至想到我回到学院那趾高气扬的样子。

可这案翻得成吗?我并不担心那些已定案的罪行,可以矢口否认,可以辩成是革命行为,人嘴两张皮,由着你随便说。我担心的是这帮人是否可靠?两次来人分明是逼我给他们翻案,没我什么事,我还翻什么案?而那人说包括我在内,很可能是诱饵,骗我给他们翻了,至于我翻成翻不成他们根本无所谓,那时我就会被弃之如敝屣,也可能连破#鞋都不如地被扔掉。我再因翻案而挨批挨斗,关他们屁事?

也有另一种可能,他们故意做局,弄得声色俱厉,实际上制造了一个我与那人单独对面之势,这才图穷而匕首见,告诉我“包括你在内”,此行目的就是要救我于水火之中。仔细想来又不对了,他们若真想给我翻案,完全可以把我揪回学院批斗,那时再翻案,我的人身便有了极大的保险系数,我可以不再回劳改队。当时红卫兵组织是有权从劳改队把犯人提走的,管理组也不敢拦。可他们没这样做,我的第一种分析是准确的:诱饵!我怒了,分明是耍我!那咱们就耍耍玩儿吧。

他们深知为我平反冤狱之难的巨大的风险:我若翻不成,给我翻案的人岂不也真成了反革命,所以最妥善的办法就是叫我给他们翻案,我的不能翻。这样既把他们全择了出来,又表明了他们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一箭而双雕。至于说的那句“也包括你在内”,完全可以不承认,有旁证吗?谁能证明?顶多是再给我增加一条“诬蔑革命群众”而已。

不给他们翻案,风险极大,红卫兵的棍棒不是吃素的。给他们翻案,风险同样大,那就意味着给自己翻案,岂有一个反动集团却不反动,就我一个人儿反动?那红卫兵的棍棒也是天天要开荤的。

我历经磨难,何等的老谋深算、老奸巨猾,我给所有人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案全翻了,但每人留了最致命的一条咬死不翻,譬如“打倒xxx”。你说我没给你们翻?明明翻了百分之九十九,你们说我犯了“翻案罪行”?我每人留一条,只这一条,在当时是可以乱棍打死。同时,还留了后路,叫他们知道,不给我翻,你们就休想彻底地翻,就休想把我扔下不管,你们就还得来找我,直到你们彻底醒悟,否则就两败俱伤,至少我先保护了自己,而你们的人身安全并无任何危险。

材料交上去了,没想到形势急转直下,来取材料的不是那些人了,竟是“井冈山"对立面组织的人,当然也是革命群众造反派。

他怒不可遏地指着我已翻了供的那百分之九十九,说我胆大包天,居然敢为反革命分子翻案!不管怎样解释,他根本不理会那未翻的百分之一。坐在旁边的管理组人员冷冷地望着我,我被勒令重新交代。

我想这应该是两派之间的斗争,见过,农场的职工也分成两派,打得头破血流。这份交代材料我不能写,万一“井冈山”的带着那帮人再来呢?那就瞎了。不写又不成,我采取了拖延战术,总能拖到那帮人再来,然后见机行事。

可一个月过去了,两派的人都没再来,管理组的人也没催我交材料。我忐忑了一个月,终于松下来,心想大概没事了,知道找我也没用。

却不料,风云突变。下午出工的时候,有两个人留下没去,这是常事,肯定是干别的活儿了。等晚上收工回来,进屋一看,着实吃了一惊:上下铺睡十个人的小屋子里,竟然铺天盖地挂满了大、小字报,我的床头几乎被封死。

醒目的大字标题全是讨伐我的。

“郭宝昌翻案,铁证如山,罪责难逃!”

“请看郭宝昌的翻案罪行!’

“郭宝昌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砸烂郭宝昌的翻案狗头!’

当然,郭宝昌三个字都是倒着写的,都打上了红“x”,我一看便知,这是管理组布置的。急忙跑到管理组,可管理人员根本不听我说,他说他全知道,叫我写好交代材料,准备在组内接受批斗。显然这又是杀鸡给猴儿看。

这一段时间翻案之风猖獗,一个个被揪斗。一是管理组在“文革”开始后曾悍然宣布,我们已改判,全都是“无期徒刑”!既无司法程序,又无任何判无期的罪证,就这么定了,人心大乱,哪个不想翻案?也好找一条出路。

另一个原因是,我们这里曾有两个犯人,一个是北大的,一个是师专的,由于继续坚持反动立场和企图叛逃被升级送进了正式监狱,正经是宣判带上手铐子走的。没想到“文革’一开始,北大那小子突然跑回来了,超出一般夸张地故意惊讶地问:“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我们监狱的人全都造反了,管理人员都被揪斗了,你们还在这儿受罪?监狱都比你们这儿强,不用劳动,也没有红卫兵捣乱,你们还不造反?”我们都吓得毛骨悚然,谁敢搭碴儿?他示威一样地说他回来只是为了拿他被捕时没来得及拿的洗脸盆。

管理组的人明知他来了,却无一人敢露面。他走以后直到晚上才把我们集合训话,说北大那小子是越狱逃跑,是永远也翻不了案的反革命,公安局正在通缉他。

奇怪,正在通缉,你们为什么不抓住他?没有人信,又不能不让你想,监狱的都没事了,为什么还关着我们?翻案思想自然是死灰复燃。

正要抓几个人试刀呢,我这个活靶子,管理组焉肯轻易放过!

我回到监舍,已没有一个人再理我,都在低着头写揭发材料,准备进行对我的批斗。其实我在组内人缘还不错,我从未主动揭发过谁或背后打小报告整谁,我十分厌恶和痛恨这种行径,但我依然遭恨。

最主要原因是,所有劳改犯除极个别的,几乎每人都挨过批斗,有的是因为不好好劳动,有的是因为继续散布反动言论。您别以为是真散布了什么反动言论,譬如我有一次上房修屋顶,随便说了一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便是恶毒攻击红卫兵,天天打人,我借此发泄反动情绪。这挨得上边儿吗?可就这种言论凑上个十条儿八条儿也要挨一次批斗。

我很有控制力,尽量少说话,我始终没挨过批斗,这就遭恨!有个小子在总结会上狠狠地说:“其实郭宝昌思想最反动,但老奸巨猾,他就是不说,不要以为不说就不反动!”

这叫什么逻辑?反正你抓不住我什么把柄。可这次不行了,我知道我逃不过了,脑子里不时闪过一个个因翻案而被斗的人的惨状。

我心寒了,我不能忍受这种惨无人道的蹂躏,我知道我承认翻案必要往死里打,不承认翻案依然要往死里打,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第二天我把写好的材料交到管理组,他们不看,叫我批斗会时念给大家听。我走回监舍,只听里面有人喊:“不老老实实交代就打!”“什么老实不老实?先打!打完了再交代!”我一推门,全都不说话了,直瞪瞪地望着我。

我说假如我在这儿不方便,那我先出去,你们说完了再叫我进来。

我关上门走了,站在不远的厕所旁的防护林边儿上等候。眼前一片黑暗,我的末日到了,我突然想到了死!叫犯人自相残杀,没有比这更残忍、更缺德的了。

都怎么了?我们之间有什么仇啊!同是天涯沦落人!对,与其受这样的残害、侮辱,倒不如死!士可杀而不可辱!这种思想本来就有,但集体被辱的时候,尚可忍耐,真把一个人提出单练,则感受完全不同了。可一想到死,我的心立即紧缩,手也在抖,我想从脑中驱逐这个“死”字,但已经做不到了,突然袭击已把我陷入绝境,无他路可寻,宁可死!

我懵懵懂懂地被叫了回去,糊里糊涂地躺下睡觉,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

第二天一早迷迷瞪瞪地起床,神情恍惚地出工,也不知道哪天批斗我,我也不想再写什么交代材料,脑子里只剩下那一个字。

莫名其妙地又想我死后会怎么样呢?谁先发现我?把我烧了还是就地掩埋,总不至于抛到荒郊喂野狗吧?同室操戈的犯人会怎么想?管理人员会后悔吗?死了犯人他不负责任吗?有人会往我家里送信儿吗?我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样?我曾经那样无礼地对待过她。不会,他们怎么可能去向一个反动资本家送信儿呢!想啊想的真他妈累!太累了,比干多重的活儿都累!而且我做贼心虚,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监视我,盯着我,窥透了我企图自杀的阴谋。我更紧张了,尽量装得很平静,其实没人看我,干活儿都躲得我远远的。他们不能和我接近聊天儿,那样便有通敌之嫌,至少划不清界线。

我开始考虑怎么个死法儿,这是神经最紧张的时刻。喝农药?果园里到处是农药,但向职工要或偷都容易被怀疑和发现。碰头而亡?我怕我不忍心用那么大的力。切腕?那死得太痛苦了吧?上吊?对,上吊好,前不久刚有个四类分子在林里上吊了,既不毁容还留个全尸。定了,上吊!那得有一根结实的绳子,出工收工的路上,我贼眉鼠眼地踅摸绳子。终于在大水池旁觅到一根长短粗细和结实程度都适合的绳子,拾起系在腰间。最重要的是选择一棵树,要有能负重的树杈,高矮还要合适,还不能离宿舍太远,远了是走不出去的。

厕所旁的防护林里有棵杨树好像是专门为我预备的,要不要写几句遗言呢?不必,我不欠谁的债也不欠谁的情,无言可遗。

只有一件事叫我惴惴不安,那就是在我千衲万补的棉衣上,一块补丁下面缝着我入狱前女朋友的一张照片,我死以后,他们是一定要抄检我的东西的,万一这张照片落入他们手中,那将是对我神圣情感的一种亵渎,追根寻源也会给我这女友带来无穷的后患。

对!必须把这张照片处理掉。当一切想定的时候,我突然如释重负,立即轻松起来,轻松得简直有点儿愉快,你说怪不怪?

我曾读过托尔斯泰写的《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他写过一个士兵在战场上临死前的思维状况,我在读书笔记中曾大大赞赏过老托的惊人的笔触,太精彩了,我始终怀疑是老托本人经历过的场面。现在我也体验了一把,我明白了,人要自杀,最恐怖最紧张的是决定死的过程,一旦定下来,整个儿的身心便全都解放了,有一种不必与凡人再打交道的彻底的轻松。让一群的“凡鸟”来“观葬”吧!

过了两天,管理组终于向我宣布,第二天开我的批斗会,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说准备好了,其实我什么也没准备,这无异于向我宣布,可以死了。

入夜。熄灯以后,很快不到一分钟,我看到同舍的人都已呼呼大睡,那都是累瘫了的人。我依然精神百倍。几天来我睡得极少,也不困,也不累。我将棉衣抱在胸前,又慢慢将被子拉起,将头蒙上,然后把周边四角全掖好,以免漏光。

我打开手电筒,轻轻将棉衣上的那块补丁拆开,取出了我女朋友的照片,我凝视良久,深情地亲吻了两下,终于下决心将照片撕碎,放在了嘴里。照片纸很硬,无论如何嚼不烂,不信您可以试一试,只能嚼成一个硬纸团,我只好十分艰难地咽了下去。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踏实了。我关了手电筒,掀开被子,从床下拿起绳子,悄悄地下地走出监舍。我觉得挺悲壮的,比后来与母亲较量,与养母诀别,垃圾堆里捡书,单刀赴黑社会的饭局都要悲壮。

外面,月光如水,我心里也静如止水。好像不大像一些文艺作品中描写的那样,自杀前要哭天抹泪,怨天尤人,或说什么“祖国啊永别了”、“爹娘啊,我不能再尽孝了”之类,好像都不太对,我不但不紧张,也不悲痛,而且还有些得意。我终于没让你们侮辱我的阴谋得逞!

我来到防护林里找早已看好了的那棵树,还没走到,忽听一声呐喊:“干什么的?”随即有七八个电筒光亮了,全都向我射来。这是巡夜的红卫兵,怕阶级敌人搞破坏。其实这些人白天打扑克、喝酒、睡大觉,晚上没事儿出来了,最大的乐趣就是找一个黑帮分子审着玩儿。玩儿累了,也天亮了,他们又去睡。

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以为他们发现了我要干什么,连忙大叫:“上厕所!”

我迅即转身向厕所跑去。我站在尿池子上透过小纱窗口向外张望,想他们过去以后我再行事。谁知这帮人来到我们监舍对面便席地而坐,那里有个小土坡,嘻嘻哈哈聊起天来。等了一会儿,看那意思暂时走不了,我只好走出厕所。几个人的手电筒又向我射来,直把我送进监舍,

我又躺下了,只好等。

等“死”的滋味儿就不好受了,大有度秒如年之感。慢慢听到外面没有声音了,我又悄悄起来向外走。刚一推门出来,没想到七八个电筒光立即射来,大吼着:“干什么的!”

这帮小子根本没走,还坐在那儿。我只好又大喊:“上厕所!”我没别的可说,只听一红卫兵骂道:“你他妈一晚上上几回厕所!”

我他妈也不想上厕所啊!但没辙,只好再进了厕所,依然透过小纱窗向外望,这几个“孙子”(后来有人说这几个人是你的福星,受天意来保护你的)看来是不想走了,跟我耗上了。

我只好走出厕所,他们照例又用手电筒光把我送回监舍,我再次躺下,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想死了。去你妈的,爱他妈怎么着怎么着吧,睡觉!

这时才觉得真的太累太累了,从未有过的一种疲惫,一秒不到,我进入了梦乡。

您大概觉得真没劲,闹了半天你没死,连吊都没上成。哪怕吊上去了,再让人救下来又活了,也比这有劲,这叫什么“自杀”?一我真要死了,您还看得到这篇文章吗?

人有这样一次经验挺宝贵的!

资料来源:不知道的《大宅门》导演郭宝昌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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