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离去的郭宝昌回忆劳改生涯:一个“问号”,险些酿成10条人命

论文史谈哲思 2023-10-15 00:19:01

都说犯人是最难管理的,因为他们残忍狡猾,卑鄙无耻,恶念丛生,诡计多端,都是些满脑子祸国殃民的歹徒。其实不尽然,只要得法,那是不难管理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叫犯人管犯人。叫他们互相揭发,互相告密,互相争斗,互相暴打。犯人打犯人,那可是下得去狠手的。怎么叫他们“互相”呢?太容易了,一句话就够了,那就是“谁表现好,谁可以先出去”。所谓“先出去”,那就是“自由”啊!什么叫“表现好”呢?那就是揭发得狠,告密得勤,争斗得凶,暴打得毫不留情,方证明你立场坚定,划清了界线,有重新做人的决心。

只有在牢狱中度过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贵,那太有吸引力、太诱惑了。

我至今不能也不愿原谅那个告密者。他并非坏人,而且也一样是犯人、是受害者,只是“自由”对他的诱惑太不可抵御了,他告密了,“密告有人怀疑毛泽东思想”。

一个“问号”,险些酿成十条人命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深秋了。

下午出工,我们排队走出没多远,忽然我们同监舍的W君说他忘了什么东西要回去拿,好像是少带了一把镰刀,他跑回去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谁也没在意。

收工的时候,刚走到监舍门口放下工具,管理组立即把我和S君叫了去(当时S君是这个监舍的组长,我是副组长)。

管理人员告诉我们,有人恶毒地攻击毛泽东思想,今晚开批斗会。

谁攻击?怎么攻击?我们一概不知。

晚饭以后,批斗会开始,管理组人员亲临坐阵。

这时管理组的人员三个中已换了两个,一个是由于诱奸女犯而被揪斗调走;一个是本来犯了错误被处理到我们这儿——那可是真真正正被监护起来——这次又被原单位揪回。

新来的两个人是公安系统的,一到这里先把手枪拍到桌上,说有不服从管教者,枪毙!那时杀个人是很随便的,哪个不怕?

按照惯例,批斗会前先读几条有关阶级斗争的毛主席语录,七八条之后,管理人员突然插上说翻开x页念x条。

念完以后,管理人员一下子转向C君,问道,你学这一条有什么感想?

C君毫无思想准备,稍稍一愣,但说些学习心得和感想还是不难的,他说了。

管理人员问:“你说的是心里话?”他说是,管理人员立即叫他把语录本交出来叫大家传着看,这一传大家都惊呆了,C君的语录本上,在这条语录上面赫然画着一个“?”。

这分明是对“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怀疑。那好像是一条“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有关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语录。

这还了得?所有的人都怒吼着:“站起来!低头!”不吼是不行的,那就是同情罪犯,叫他交代这?是什么意思?

他居然狡辩说是还没有完全理解,准备要再好好学。这分明是反革命的两面派手法,妄图掩盖自己的滔天罪行,进行诡辩。

大家指出他这就是极其恶毒地攻击毛主席的知识分子改造政策。

可谁都知道,我们进劳改队初期,管理人员分明宣布过我们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所以C君的“问号”在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其实都存在。

批斗了两个小时以后,管理人员宣布暂停:从今晚开始所有人睡觉以后,C君必须再写一个小时的“认罪书”才可睡觉,并每晚留一人监守C君。

散会以后大家才知道,原来是白天出工时,w君回监舍取东西,顺便翻检了C君的东西,发现了语录本上的问号,立即向管理组做了告密。

这太遭恨了!w君给我的印象一直不错,怎么会做这种事?大概是太想“早一点儿出去”了。

当时正处于“文革”的高潮时期,公、检、法已被全部砸烂,整个社会毫无秩序可言,你貌似正义向所谓“邪恶”斗争,你本人已先陷入了邪恶之中,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C君是北京大学化学系的学生,仪表堂堂,一米八的个头儿,身材匀称健壮,是北大“校运会”上的五项全能冠军。脑袋方方正正,大家给他起个外号叫“色子”,就是打麻雀牌掷的那个“色子”。他性格较孤僻,不大合群,干活儿也不错,因他身体太强壮了,没人敢惹他,真打起架来,百分之九十的人不是他的个儿。

犯人打架是常有的事,而且从来无人劝架,都是闪在一旁看两个人打,直打到两人都觉得没劲了为止,带着青紫伤痕继续干活。这种事管理组也从不过问,一般来说弱者不敢上前,那不是找挨揍吗?

有一次挖沟,活儿很急,职工特意调我去,管理组特意要搭配一个干活儿不大灵的。

一个上午要挖十米,我知道他不灵,我说我挖七米,剩下三米归你,到了中午我的七米挖完了,他那三米才挖了一半儿,我火儿了,一拳把他从坡儿上打得滚到了坡儿下,我又追,他吓得东逃西窜。

结果那天午饭也没吃成,还是我把剩下的挖完了。这件事一直叫我后悔了好几十年,现在如能遇到他,我还是要向他赔礼道歉,欺负弱者,不光彩。

这天是垛草,不知为什么,C君的情绪一直很坏,多次把草甩到垛外,全散了,我说他几次,他像没听见一样。又一捆草散了,气得我突然从脑后给了他一巴掌,他的棉帽子都被打飞了出去。

他怒了!两眼凶光毕露,指着我的鼻子问:“你想干什么?”这就是打架的信号,所有的犯人立即散开后退,围成了一个大圈儿,那是给我们腾出打架的场地。

我们两人对峙着,都虎视眈眈一触即发,看谁先动手。两强相遇,大家都知道今儿有好戏看了,气氛骤然紧张。互相瞪了有十几秒钟吧,他突然说了一声“操!”便捡起帽子去干活儿了。我想我们俩当时的想法大概完全一样,真打起来,两败俱伤,不想叫别人开心看热闹。大家都失望地又去干活儿了。

一天,工间休息,只有C君一人远远地坐在草垛边在看一个小本子,那显然不是毛主席语录。我到草垛后解手,转过来坐到他身边,问他看什么?他两眼望着远方没有回答,我又问他看什么呢,俩眼发直?他低下头仍不说话,忽然拿出刚才已经藏起来的小本子伸给我。我打开本子一看,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书生气十足的长者身边站着他和一个长得十分标致的女孩子。照片上的他真是翩翩少年,英姿勃勃;少女婷婷玉立,落落大方。再看看我身边的这位,简直判若两人,剃光了的头更像“色子”。就说他这件棉袄吧,我的棉袄才补了一百多块补丁,他的棉袄已经全是补丁,根本看不到原来棉袄的面儿了,活脱儿的一个叫化子。

说起补丁来,那真是劳改队的一大景观,您找不到一件没补丁的衣服。三年与世隔绝,每天打交道的就是这么些人,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两人蹲在茅坑拉屎,只要个人一使劲出点儿声,另一人就知道你是谁,不用说话。可那么多的补丁从哪儿来呢?

犯人中我要算是比较勤快的,有破即补。每天上工、收工一路上我都要东张西望,见块破布就捡起来,回去以后洗净压平,按它的原始形状剪去毛边儿,压在床褥下。我总有几十块破布的积蓄,当居补丁首富,要补衣服的都来找我,一般情况我也不那么吝啬,有的专拣大一点的、新一点的、颜色好一点的,我就不太舍得了,也有时会忍痛割爱。

C君身上的补丁至少有一半儿是从我这儿要的。看到他那张照片,我就猜到了,那个女孩子是他的女朋友。他点点头。又问那长者是谁,他说那是他们系的教授,是那个女孩的父亲。还能说什么呢?可以想见,C君不但是五项全能冠军,而且必是他们系的高材生,否则这位教授怎会把宝贝女儿给他呢?他独领风骚,正平步青云,有着可以说是远大的锦绣前程,却突然从金字塔尖顶上落入了十八层地狱。

看着这张照片,他在想什么?那一定是卿卿我我甜蜜地爱抚,亲亲热热忘情的拥抱。

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吧,连叫化子都不如,叫化子还有讨饭的自由呢!三年被断绝音信,还有什么希望吗?

我黯然神伤地把本子还给了他,物伤其类,同病相怜啊!所以不管他怎样掩饰,我经常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愤懑和仇恨,尽管他后脑平平,我却始终感到他脑后的反骨要顶了出来。

C君每天夜里写检查,隔两天批斗一次。每夜负责监视他的人越来越不耐烦,开始怨声载道。这一个小时的觉,对每个人来说那都是太宝贵了。

十天过去了,管理组找我们去汇报,问起C的情况,我们都说C最近表现不错,夜里是否可以不用值班看守,叫他自己写就行了。

管理组同意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可以多睡一个小时了。

夜里大家上床睡觉以后,C君便很自觉地把灯线放长,将电灯尽量放矮,然后用报纸蒙住。一个小时以后,他再将灯熄灭,自己上床睡下。实行了几天,相安无事,我们已经准备向管理组请示,解除对C君的处罚,不必再写了。他也确实承认了攻击毛泽东思想,认识得也差不多了,当然在他的改造记录上已多了一条反改造罪行。

还没来得及请示,出事了。

这天夜里我们都忙着准备上床睡觉,C君一反常态,并未坐下写交代材料,而是站在那儿

仰头望着电灯发愣。组长S君说了一句:“你发什么愣?还不快写!”只见他匆忙解开系着扣的电线,把灯放低,蒙上报纸。疲惫的犯人们不用四五秒钟便都鼾声如雷了。

我几乎睡死过去,突然一声呐喊:“打雷啦!”把我惊醒。听听,并没有声音,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合眼又睡着了。

又是一声呐喊:“打雷啦!”又把我惊醒,我听出是我上床的w君喊的,我以为他在做梦,便也喊了一声:“你叫喊什么?睡觉!”我困得连眼都睁不开又睡过喊声再次把我惊醒的时候,我知道既不是我做梦,也不是w君做梦,好像有点儿什么事了。

w君天生的说话结巴,北京人叫“结巴磕子”。他喊叫的声音已经变形了,惊恐而凄厉。

“这你..你..你用冰....冰凉的手摸我干什么?’

我完全想不到出了什么事,他又喊:“这..这你..要干什么...郭宝昌...郭宝昌!’

他突然大叫我的名字,我依然一无所知,也大叫着:“怎么了?怎么了?我在这儿!”

我想侧头向上看他,忽然觉得眼前有个什么东西,您经历过真正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吗?那就是说把手伸到眼前一寸距离仍看不见,这天夜里就是这么黑。

我忙伸手向前,立即触到了什么东西,真把我吓坏了。我床头旁总放着一张小方凳,用来放衣服杂物什么的,怎么会立着什么东西呢?再摸,分明是两条腿。

我惊得大叫:“谁?’

只听上面瓮声瓮气地说:“我!”这分明是C君的声音。

我忙问:“你干什么呢?怎么站在这儿?”

他说:“没干什么。’

这时w君又狂叫:“起来!起来!你....要干什么?”

出事了,我忙伸手向枕头下拿手电筒,居然不见了。

我边摸边说:“哎?电棒儿哪儿去了?电棒呢?”

我想照个亮看个究竟。只听“咚”的一声,C君从方凳上下来了,说了一声:“在这儿。”顺手把手电筒扔给了我。

天呐,我睡得有多死,他什么时候从我枕下拿走的手电筒,我全然不知。我立即开了电筒照去,实在过于恐怖了,只见C君两手握着两圈电线,每只手中都有一根裸露着头儿的电线,直伸向前方。他向我伸来,吓得我三魂出窍,闪电般地向后缩到床角,将右腿直直地伸出大叫:“你再往前走我就踹你!”

C君止步了,上床的w君狂喊:“起来,起来!开灯!”

不知是其他人都睡死了,还是已经醒了不愿管闲事,毕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连续的喊声这才翻身坐起,几只手电筒的光同时射向C君。只见他非常镇定地走到屋子中间,突然两手分别捏住两个裸露的电线头,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邻床邮电学院一个小子大叫:“不好!自杀!’一下子从上床跳下来,抄起一条板凳把电线一挑,电线头儿从C君手中脱出。组长已去开灯,拉了几下都不亮。大家忙把手电筒光射向灯头,老天爷!灯泡已被拧下,两根电线接在灯头上。

组长忙将电线拉下,接上了灯泡儿,大家一看,全傻了、懵了、惊呆了,每个人的床头都立着两根狰狞的裸露的电线头。

C君醒了,慢慢地从地上爬起,用力地搓着两只被电打得乌黑的手,低着头缓缓走到床前一坐。

这是要把我们所有的人全杀死,V君怒不可遏地冲到C君面前狠狠地说:“蛇蝎心肠!你想把我们全杀死?”说着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足足打了十几个嘴巴。

C君不躲,也不反抗,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和组长立即跑去管理组报告,敲了半天才从屋里传出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

“干什么呀?半夜三更的!”

“大C杀人!”

“谁死了?”

“没有人死。”

“没死叫我干什么?睡觉去!”

我与组长面面相觑,难道死了人他才出来吗?可再也不敢叫了,只好无奈地走了回去。屋里的人都紧张万分地眼巴巴地望着我,问我怎么着?我说“睡觉!”

您琢磨琢磨,还有人敢睡吗?就是敢也睡不着啊!

看着C君庞大的身躯,就像个大定时炸弹,还睡觉?大家都坐着没动,满地满床头拉的电线,叫人看着就疹得慌。

为了保持现场谁也都没动,干坐着也不是事儿,越坐越发疹,可谁也没话,说什么呀?

于是,组长带着大家读“语录”,屋里一有了声儿,气氛就显得稍微松弛了一点儿,很快一本“语录”念完了,再念一遍,又完了,再念,三遍已过,离天亮还早着呢,也就两点来钟吧。

我起身说上个厕所,没想到忽拉一下子全起来了,都要去厕所,这才看出大家的紧张情绪一点儿没松,谁也不敢一个人出去上厕所,太黑很恐怖,谁也不愿意留下来守个定时炸弹,什么事都会发生。

我说你们先去吧,几个人赶羊一样地出去了。我单独面对C君,心中说不出的伤感,便问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们回来了,我又出去,尽管有电筒光,仍很可怕,总觉得黑暗中会窜出个人或什么东西。

回到屋里整个儿一大眼儿瞪小眼儿,w君更是神不守舍、惊魂难定。原来他说打雷是C君把两个电线头捅在他的两个太阳穴,他被电激醒,以为打雷,他晃来晃去便有了“用冰凉的手”按他的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是一种什么心理,几十年了我也没想通。邮电学院那小子忽然撇着嘴十分不屑地说:“这样子是杀不了人的,杀不了。人一动线头就会离开,假如先把地线拴在脚趾上,再用另一头....”说到这里突然他不说了,他看见我正惊讶万状地瞪着他,别人也都扭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他,他忽然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

大家都拿出“毛选”假模假式心不在焉地看起来,我仍万分不解地瞪着那小子。

他又忽然抬头向我说:“郭宝昌,你不要老看我,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杀你?不不,我不会,我不会杀你,不用害怕,我真的不会杀你。”可他说不杀我比说杀我还要可怕。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都怎么了?人已经完全变异了,人性已经完全迷失了,人与人之间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看“毛选”一直看到了天亮,C君坐在床上始终一动未动,只做着一个动作,不停地搓着自己乌黑的手。

管理组的人终于懒洋洋、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笑眯眯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们指着满屋的乱电线向他讲述了夜里发生的事,他说上午不用出工了,每人把详细经过写一份材料。

他把C君带走了。叫我们继续保持现场。

一个小时后,材料都已写完,别的监舍的人都跑来看稀罕,又闹哄哄地出工去了。管理组的人带了两个公安局的人来,挨个询问我们并做了笔录,而且画了现场图,说不必保留了。这才把乱线收起。

管理组的人仍笑眯眯地说C已说了,从w杀起,先w后郭,那就说的是我,我是第二个,然后按次序一个不落地全杀死,再自杀。

果然如此。小个子V君忽然问:“这我们要死了怎么算?”

管理人员似乎没听明白:“什么怎么算?”

V君说:“我们是为了捍卫毛泽东思想和阶级敌人做斗争才被杀死的,我们还是反革命吗?”

管理人员又是反问了:“那你们是什么?”

V君说:“我们死了,至少给我们摘了反革命的帽子吧?”

管理人员冷笑一声说:“你们死了,不过是臭块地!”

C君出去以后我们奉命搜查他的东西,在那个小本子里夹着一张C君写的绝命书,没有那张照片,是否和我一样也吃下肚去了?原来他父母早亡,是姐姐把他带大的。姐姐在福建。

绝命书上写着:

“姐姐,我活在世上,除了给你增加耻辱以外,再没有别的了。”

只有这么一句话。

平反

我自一九六五年一月三日入劳改队,到一九六八年底整整四年。中间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一切都乱了套,这批“反革命”大学生成了无头公案,刑满释放也是遥遥无期。

命运肯定是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糟糕的是,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居然不得而知。你表现好不好,跟你能否放出去,毫无关系。

所谓“管理组”,也仅仅是个管理机构,早已不能决定我们的命运。他们唯一能决定的是随时可以揪出一个人来批斗,那当然权力也不小,专政机构嘛!

所有犯人的思想陷入了极度的灰暗之中,忍受着残酷的精神折磨。大家都特别关注“文革”的进展情况,希望混乱早日结束,至少有一个可以决定我们命运的人或机构,告诉我们:我们目前的真实处境、我们刑期还有多久、我们的未来由谁负责。没人相信已宣布的“无期徒刑”,镇压犯人的手段而已。随着各派的“大联合”,“革委会”的相继成立,似乎乱得好了些。下边会怎么样呢?难道没有一个部门还能想得起我们来吗?

又是一个严冬,南口的气温要比北京低四五度,土地硬得像水泥地,一镐下去只是一个白点儿,不到半小时,我们便大汗淋漓。有几个人,当然有我,居然在数九寒天脱光了膀子干活儿了。干活已经是我们排遣忧愁的惟一的好办法了,一天干下来,浑身松快。

收工了,当我们排着队走回监舍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辆大卡车扬着尘土停在了我们监舍前,雄赳赳地从车上跳下了十几位男男女女的革命小将,红臂箍上分明标着是北京大学的红卫兵。一下车便大吼:“北大的学生,收拾行李,上车!”

“北大”是揪出反动学生最多的学校(北京高校中只有清华大学没有。据说是蒋南翔校长抵制了,这在“文革”中成了他的一条罪行),这里一共有六个。

这六个人诚惶诚恐地进屋收拾行李,根本不知出了什么事。收工回来的人没一个人进屋,都远远地站着看,眼神中充满了惊奇和困惑。这天管理组正好没人,好像是进京开会去了。这更奇怪了,不跟管理人打招呼就把人带走?红卫兵,没人敢惹啊。六个人拿着行李磕磕撞撞地出来了,看得出都是满头雾水。他们被赶上车,卡车呼啸一声扬尘而去。

人们乱了,开始进行各种猜测:有的说这是揪回学校批斗;有的说这是转回学校劳改;也有人说咱这劳改队大概要散了。

这时只见一位管理组的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飞奔而来。见我们都站在门口便吆喝着叫我们进屋去,并说吃完晚饭全体集合。很明显,他从外面跑进农场的时候神情十分慌张。

晚上开会时,管理人员声色俱厉地说,他在公路口遇见了那辆卡车,拦住一问才知道是把六个人揪回去批斗——斗完了还要送回来。可现在有人在搅浑水、煽阴风、造谣传谣,说什么劳改队要解散,这是破坏改造。你们必须认真改造,好好劳动,否则的话决不姑息!

大家听了以后不能不信,可又不相信!这么大的事管理组会不知道?既是斗完了还送回来,干嘛叫他们把行李全带上?终是满腹狐疑,但不敢再议论了。

第二天出工,正在干活儿,忽然管理组来人叫航空学院的马上回去,大家又是一愣。

难道又是来揪回去斗吗?第三天矿业学院的又被接走。说出大天来也没用了,哪儿那么巧?

几个学院同时揪回去斗?肯定有事!但谁也不敢(倒不是不愿)想得太好。扑朔迷离,如在十里雾中。早上出工便有人丢着眼色唱起了样板戏:“这几天多情况,勤瞭望,费猜想,不由得心潮起伏似长江.....”大家无不会意,真是费猜想啊!

第五天出工,工间休息时,一个北师大的天津籍学生走到我身旁捅了我一下,然后大声说:“撒泡尿去!”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忙随他下到一个沟底。

看看四下无人,他立即塞给我一封信,是“北大”来的。打开一看里面,我简直不敢相信,是那个用电线杀人未遂的C君。信中写道:我已回到学校,受到工宣队和红卫兵的热情欢迎,亲热地称我“同志”,昨天在天安门还参加了反美大示威....天呐,天!这不变天了吗?他怎么从反革命杀人犯一下子成了革命同志了?这还有谱没谱?

天津哥们儿兴奋地说:“到头啦!回家啦一”这次已经不是谣言了,消息传开,人人振奋,个个翘首以待,盼亲人“红卫兵”来解救我们。管理组的人不那么神气了,也客气了许多。

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接走,每天都有信来。矿业学院一小子来信说:“我自由了。你们怎么样?南口风大小心闪了舌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狗屁不通。

过了元旦,劳改队没剩下几个人了,我慌了,怎么不见电影学院的人来接我?真是望穿秋水不见伊人之倩影。

我沉不住气了,跑去管理组问。一个人居然说:“你们学院的人说了,不管你了。”

这犹如晴天霹雳。我惊恐地问那我怎么办?

他阴阳怪气地说那我们也不能老陪着你,凡是没人接的,一律送到“四类分子劳改队”。这就意味着我将万劫不复,那不只是十八层、那是十九层地狱啊!我陷入绝望之中。

同舍只剩下电力学院的一个和“师专”的两个,我们都将面临着进“四类队”。几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绞尽脑汁,一筹莫展。谁知第二天去食堂的路上,我忽然看见管理组门前停着一辆“罗马”吉普,正在擦车的竟是我们学院原来给院长开车的司机。眼睛顿时一亮,狂喜使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忙冲上前招呼。

他抬头一见是我,竟吓得不敢搭话,忙又低下头擦车。

我很尴尬,向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饭的电力学院的丫君说,这是我们学院的司机,肯定是来接我的。

他叹口气说:“又走一个,我完了!”

我们俩站在食堂里吃饭,管理组的人匆匆走来,我激动地望着他,这是叫我来了。谁知他竟向Y君说“电力学院的接你来了”,我大惊忙问:“错了吧?是电影学院吧?”他把眼一瞪说:“电力学院!”

我如掉进了万丈深渊,眼前直发黑。Y君走了,兴奋不已。这不可能!我不死心,这太离奇了,我又奔向“罗马”吉普,不管司机理不理我,焦急地问:“师傅,你调到'电力学院啦?”

他惊慌地头都没抬地“嗯嗯”了两声。

完了,彻底玩儿完!认命吧,天杀我也!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监舍。刚刚坐下,只见Y君气急败坏地走进来说:“x他妈的!电影学院!叫你呐!”

我已经顾不得高兴了,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进管理组的门,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立即站起向我伸出手。

“郭宝昌同志,我是学院工宣队队长老王,我来接你回去。”

“同志”!这个称呼实在是久违了,这不是习惯性的随便叫一下吧?而且这工宣队的手是可以随便握的吗?在我常年受到非人待遇的时候,这善意的表示我已经完全不能适应。我惊诧地、胆怯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咱们马上走。”

这温馨的声音像在云外,像从天上飘来。

我跑回监舍,没什么可收拾的,用凉席把烂被子烂褥子一卷完事。

当我把行李扔上吉普车的时候,一件令人揪心的事发生了。

一个女孩子端着饭碗匆匆跑来,停在了管理组门口,神色惶惑地望着我。

这是果树四大队的一位革命女职工,两年多来她特别照顾我,每次到劳改队要劳力的时候,她准点我。她没有把我不当人,她是我在劳改期间惟一使我感到人的温暖的人,使我感到人间还有同情,这曾极大地鼓舞了我生的欲望。有时她过分地关心,经常使我慌乱,使我心颤,使我恐惧。我是什么?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感激她,喜欢她,但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她呆呆地望着我,我感到所有的眼睛都在望着我们俩,我慌忙上车,深深地低下了头。

车子启动了,我一抬眼,她仍呆呆地站着。车到农场门口要拐上公路了,我再看,她仍呆呆地站着。再见了,好姑娘,我谢谢你、会记住你,但我的心已不在农场,已经飞向了北京,飞向了学院。

一路无话,我想象着回到学院老同学们的笑脸,热情的问候;想着我该说些什么....

车行至北太平庄,终于看见了街道、看见了马路,再往前走就是电影学院了,我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工宣队长望了我一眼,我忙扭头擦去眼泪。

进了学院,车停在中楼门口,工宣队长下车仰头大叫:“王师傅!郭宝昌回来了!”

二楼窗口立即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人,这就是王师傅了。他下了楼还带着两个人,我一看竟是原来字幕车间的张老师和实习处的刘老师。

我忙叫老师,两人却惊慌地低下头去拿我的行李,我忙上去抢,我怎能享受这种待遇?但王师傅却厉声说:叫他们拿!

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两人走进北楼,竟然一个人也没见到,更不用说老同学了。

整个儿学院冷冷清清、死气沉沉。我被带进了一间由厕所和洗澡间改造的“牛棚”,这里关的是“全托”的现行和历史反革命,加上我共六人。那两个拿行李的老师也在其内。

所谓“全托”,是借用了托儿所的名称。每晚家长把孩子接回家的叫“半托”,不接而住宿过夜的叫“全托”,我们这六个人是不准回家外出的。

我还没缓过神儿来,王师傅又把我带走交给了工宣队的副队长,并把我带到了“黑帮”班。

这是一个我们原来上课的教室,一进门,我就傻了:两长排桌子,坐在那里的上自院长、书记,下至导演系、表演系的老师,满满一屋子。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

副队长宣布,我今后就在这“黑帮”班里参加学习。

我按指定座位坐下了,我旁边坐的竟是我原来的班主任汪岁寒。

他很惊慌,不时偷看我,忽然他低声向我说:“我没整你,我没整你!”谁问他了?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一走进食堂,忽然一声怒吼吓了我一跳。

“站住!”

一个我不认识的学生(应该是在我劳改后才入学的)凶巴巴地指着我。我站住了,他走过来,立即围上了很多学生。

“低头!’

这我很内行,很习惯,立即便找到了在劳改队的感觉。

“告诉你郭宝昌,从现在起,你不许和任何同学说话,不许外出,不许写信,不许打电话,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你的问题,听见没有?’

我说听见了,我的所有美好的想象,当即灰飞烟灭。回到“黑帮班”我已是万念俱灰。

突然走进三个军人,后面两个一看就是跟班儿的,前面的人是军宣队长。他背着手边走边依次问了几个人的认罪情况,又走到一位导演系老师前,这是中外知名的大导演啊。

队长问:“你是xx吧?”xx立即毕恭毕敬起立站得笔直答曰:“是。”又问拍过什么片子?答曰xx片,xxxx片。再问你对自己的罪行有什么认识?啊!xx真是条老汉子!他竟然说:“我拍的xx片、xxxx片子,我不认为是毒草!”

这不找死吗?奇怪的是队长什么也没说,又走到我面前看了看问你是新来的?我也忙站得笔直回答是。又问你是郭宝昌?我说是。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扭身走了出去。

工宣队的副队长又大声宣布:“郭宝昌和你们不一样,他只在班里参加学习,不参加发言,你们管不着他!’

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是“性质”不一样,还是具体问题不一样?那时凡能管我的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会十分敏感地引起我的猜测和分析。想来想去这“不一样”当然是“性质”,“黑帮”班里的人都是“半托”,每天可以回家的,而我是“全托”,不折不扣的“反革命”!

同“牛棚”的六人中除那两位老师外,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孙教授,曾任国民党高官,还有一位是老右派,在“文革”中跳楼自杀未死摔断了腿,抗拒专政,也关在这里。还有一个总务处的,太恶心了,是“鸡奸集团”的首犯,且多次猥亵少女。怎么什么人都往这里关?

太不讲究了。当然,无论什么人,关在这里头的都是“狗屎堆”,这是错不了的!还讲究什么?

躺在床上我睡不着,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早已回学校的“反革命”全都没事了,杀人犯都参加反美大游行了,而我还关在这儿?为什么工宣队长已经和我握了手还口称“同志”,我还是“反革命”?只想得我头痛欲裂才昏昏睡去。突然一声炸雷把我惊醒,我惨叫着猛然坐起,满身大汗。

灯亮了,张老师忙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说:“别怕别怕,没事儿,是工宣队的敲门,每天夜里要查房。’

门开了,几个工宣队员走进来,见我惊恐的样子问出什么事了?张老师说没事,大概是做噩梦呢!

工宣队走了,我才把一个月前劳改队发生的杀人事件说给张老师听。那天夜里的惊吓,不光是我,w君在离开劳改队以前几乎每夜都从梦中惊醒惨叫着坐起。我直到十几年以后才渐渐去除掉这个“恶习”,在下干校时,多次把同学惊醒,大家都不愿和我住一屋。结婚以后,我老婆经常被我吓醒。几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每年我也至少做两到三次噩梦,只是不惨叫了。现在打官司,有一种叫“精神赔偿”,很多人不理解,精神有什么赔偿的?但我深有体会。当然,我现在也不会要求什么“赔偿”,也不可能“赔偿”,真正赔偿起来的话,整个中华大地非把咱们国库赔空了不可!

第二天是星期日,“半托”的都回家了,“黑帮”班只剩了我一个人,我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工宣队副队长,他叫我别着急,有些问题还没闹清楚,会有人找我谈话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清楚?

最滑稽的是,忽然被劳改队释放回校的航空学院的P君来找我了,说要请我吃烤鸭。我觉得近似胡闹,还烤鸭?我这儿还是“黑帮”班呢!

他不客气地质问副队长,所有人都没事了,为什么还把他关起来?

P君走后,我说这回你看见了吧,都没事了。副队长说五年都过来了,你还急这几天?

接着,有人找我谈话了。我被叫到工宣队办公室。里面竟坐着原来我们班的一位老同学,毕业留校的,正满脸杀气地望着我。

三问两问我才清楚,问题依然纠缠在我为“反动集团”翻案的那百分之九十九,这差点儿要了我性命的百分之九十九啊!我老老实实说明了我当时的想法,为什么那样做。

他恶狠狠地说:“你不老实”!我说当时的形势险恶我没有办法。

他咄咄逼人地问:“你是不是不老实?!”

我说我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如此。

他厉声厉色地问:“说,是不是不老实?”

我无奈地低下头说是。

那真是屈辱啊!怎么一点儿同窗之谊都没有了呢?逼人忒甚了啊!他勒令我回去重新写交代材料。至少我算知道了继续把我关起来的原因。

我写好材料交上去,此后隔三岔五便有人把我叫去提出一些新问题。我便一份一份地写。余下的时间则要劳动。我和张老师负责打扫校园和厕所,这些活儿对我来说简直就不叫活儿。

只是遇见老同学,脸上十分难堪,特别是表演系的女同学,便觉得还不如在劳改队脱光膀子抡大镐。只有在打扫厕所的时候,张老师无论如何不叫我干,他刷,只叫我站在旁边看。

我怎么抢着干也不行,他说:“你是少爷,哪儿能干这种活儿!”都什么年月了?还“少爷”呢!

张老师,真是菩萨心肠啊!

同“牛棚”的孙老师更叫我难忘。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冒着严寒去户外跑步、锻炼。

我由于羞见同学,则始终龟缩在“牛棚”内。一天他忽然问我为什么不出去锻炼?

我说太冷,他十分严肃地说什么太冷?你原来在学院是运动场上最活跃的人之一,现在怎么了?是不是不好意思见同学?

孙老师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眼儿。

他说:“挺起腰板儿来做人,问题总会弄清楚嘛!走,跑步去!"

我跟着他去跑步。

操场上人很多,有很多学生也在锻炼,我昂着头,任人去看,居然还有两三个人和我打招呼。

顶着西北风跑得满身大汗,孙老师又带我去洗澡间冲澡。好家伙全是凉水,早上哪有热水,孙老师“哗哗”地冲上了,北京的水夏天都乍手,甭说冬天了。

冲了一下我就逃了出来,我说:“孙老师,跑步可以,这洗澡就免了吧!’

就这样,提审、写交代、劳动、跑步,过了一个多月,王师傅把我叫去了,脸色很难看地说,你交代的差不多了。我们审查了你在劳改队的表现,你怎么搞的?在劳改队还散布反动言论?我先是一愣,不知从何说起,坚决地说不可能。他愤愤地拿起一张纸拍在桌上,说这是什么?六条呢!

我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是劳改队的“战友”们揭发的,而且由于我很少说话,是他们挖空心思揭发出来的。

我笑着说您看看都是什么反动言论。他这才注意看,并念出了一条儿:“郭宝昌极其恶毒地说打到了媳妇揉到了面’,猖狂地提倡封建社会的‘打老婆’。’

王师傅也笑了,说这叫什么反动言论?

我忙说,一百多个人里我是最少的,才六条,您去外调一下、查查别人,最少的三四十条,多的一百多条。

他恍然大悟说:“我说呢,这上边儿连公章都没盖,是你们狗咬狗吧。这不算数!”

我忙不迭地说:“对对!狗咬狗,狗咬狗!”

我这是把自己骂成狗啦,狗好啊,不管咬人和被咬,都是狗,是不算数的!

王师傅的脸色立即缓和了,把那张纸扔到了字纸篓里说这不能进档案。

他权力真大!我才知道,我的档案不是纸袋卷宗,而是麻袋!大概是全国之最了,能装一百一十八斤大米的麻袋,满满一麻袋。除了拿出了这一张以外,这“麻袋”整整跟了我十五年。

王师傅叫我下午再来有重要事跟我说。

我心里又打鼓了。

下午走进去一看,除了王师傅,还有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表情都很庄重,很严肃。王师傅说:“经过审查,现在由'反革命专案'组组长xxx,向你宣布处理意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前几天我刚和“黑帮”班的一起参加了一次全院大会,一个老师被宣布解放,一个老师被升级逮捕,一个女老师被当场揪出,立即押上台坐了“喷气式”。

我会怎么样呢?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王师傅叫那个女组长宣布,不知为什么那姑娘扭扭捏捏地非叫王师傅说。

王师傅很不满,说这是你们组的事,当然你宣布。

姑娘好像很不好意思,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低下头笑得不行。

我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事,确实没有,这位显然是从工厂来的小姑娘怎么了?

我十分困惑地望着王师傅,王师傅十分严厉地说:“笑什么?!挺严

肃的事儿你笑什么?快说!”

此时我已紧张到了极点,快说呀!姑娘终于忍住了笑,又坚持了一下,这才抬起头,可刚一看我突然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比刚才笑得还厉害,并说:“王师傅,还是您说吧!”笑得直不起腰。

王师傅一脸的苦相直嘬牙花子,更为严厉地说:“不许笑!你们组的事当然是你说,快点!”

我快急死了,姑奶奶,姑祖宗!我这儿等着呐!姑娘强忍住笑,酝酿了一下情绪,似乎比较有了可以不再笑的把握,才板着紧绷的不笑的脸半抬起头,她一直没敢看我。我一直纳闷,我的模样很可笑吗?还是她觉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很可笑。

她突然迸出一句话:“你没事儿了!”话音一落,竟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王师傅看着实在不是个事儿。便忙把话接过来:“好了,郭宝昌,宣布完了,你没事儿了。

我半天没醒过味儿来,“没事儿了”是什么意思?这是结论吗?这叫结论吗?也不在公开场合宣布?也没个盖章的文件结案?什么“没事儿了”?

王师傅说你是个学生,学生问题用不着公开宣布,也不用文件,反正没事了。

我依然迷惑,难道我可以和别人说话、写信、打电话、一个人外出了吗?

王师傅不耐烦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闹不明白?“没事儿了”就是“什么事儿都没了”!

难道我外出可以不请示、不招呼,回来以后可以不汇报?这些年我外出回来都要详细汇报,几点到几点几分都干了些什么、见过谁、说了些什么,以供管理人员去查对。这都不用了吗?

王师傅摇摇头说你快成傻子了,你没事了,你自由了,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我终于弄明白了。不过这也太儿戏了吧?且不说宣布的过程很儿戏,就事情本身也太儿戏了,狂风暴雨、疾雷闪电、刀枪剑戟、劈杀抡砍,整得我六佛出世、九死一生,嘻嘻哈哈一句“没事儿了”就完啦?这能算数吗?

王师傅又亲切地问我多少日子没回家了?

我说三年。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妈妈。他说回家看看吧,看看你妈。

我竟突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我竟然看见那小姑娘也在擦泪,她不笑了,从桌上拿起一张“毕业生登记表”给我,叫我填写好交上来,然后与同学们一起下干校,顶多劳动两三个月就和同学们一起分配工作了。

我知道,我已经彻底“平反”了。

我最急于想做的,就是上街,享受一下没人管的滋味,享受一下“人”的滋味,享受一下一自由。

我带上我的全部财产二十二块钱上街了。走到电影学院门口,我犹豫了,可以出去吗?就这么走出去?太嚣张了吧?真没人管?我看看传达室,里面有俩人聊天,看都不看我,我壮着胆子走出校门。

我突然感到一声怒吼:“站住!”我急忙站住了,忙回头看,一个人也没有。我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可越走心里越嘀咕,后边肯定有人跟踪,有人监视,我不敢回头。当走到新街口豁口时,我沉不住气了,猛然冲进一条横胡同,像个地下工作者;十几秒钟后,我又突然探出身向后看,想叫跟踪我的人措手不及、猝不及防、无法躲避。可后面没人。只远远的有几个行路之人。我心里踏实了,大步向新街口走去,我不坐车,我也坐不起车,我要回家,我要一路走回家。我要看北京,看北京的街道,看街道的每一尺每一寸,太好看了。

我自由了。

三月中旬我和同学们一起下干校,来到张家口地区腰占堡四六一九部队干校,谁也没想到这一去又是四年,期间经历抓“五.一六”运动,我因整天下棋,讲故事,继续散布反动言论而再次被揪斗。每天八小时九十度弯腰撅屁股挨斗。这时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没“平反”。

有个人曾很凶地指着我说:“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革命群众了?你还是反革命!你的材料全在你档案里,你的行为就是破坏抓五.一六运动!你要觉着在这儿不舒服,我给你换个地方?把你再送回去!’

我重新失去自由,重新受到监视,又是写不完的“认罪服罪书”。

一九七三年干校解散,我被分到广西,我的性质属于“‘帽子'拿在群众手中”的反革命,只要不老实,可以随时再把“帽子”给你戴上。我在广西电影制片厂终于熬到了打倒“四人帮”。

一九七八年,全国“右派”平反,我蠢蠢欲动,借上京出差的机会,我伸冤告状。身边所有的朋友,包括在劳改队的战友,都好心地劝我别闹了,你现在可以了,都当了副导演了,还要怎么样?这已经是万万人之上了,再闹,弄不好还要倒霉!我不服,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再进劳改队,还能怎么倒霉?决不苟活!我相信新政权。于是我给市委、给文化部、给学院、给中央,全写了告状信。

一九七九年初,电影学院终于派人来到广西找我。这人是人事科新来的,我不认识,

他说经审查,我们班“反动集团”一案纯属“冤假错”案,决定要平反,叫我重新写澄清材料。

经过半年的周折,冤案终得平反,重新发给我“毕业证书”。

我成了全国上学之最:1946年入小学计6年;再入中学,计6年;入大学,从1959年到1979年计20年,共计学历33年。

我的“平反”日期永远定格在了“毕业证书”上:

1979年7月!

资料来源:不知道的《大宅门》导演郭宝昌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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