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沙丘2》:科幻大导维伦纽瓦的尽头竟然是张艺谋的美学?

波波谈影剧 2024-03-16 20:20:41

在全球及华语电影市场均票房疾速冲高的《沙丘2》,宣传语里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

“《沙丘》系列是传奇名导丹尼斯·维伦纽瓦为IMAX体验量身定制的史诗之作。”

导演自己也表达过用IMAX技术给观众带来终极体验的意图,由此《沙丘2》上映前不少影迷变身器材党,比较各地影厅播放效果,要看《沙丘2》必须去IMAX影院。尽管事实是能达成最佳效果的画幅1.43:1激光一代IMAX影院,但票价之高也劝退了一小部分人。

而退而求其次的二代三代激光IMAX影院,虽然不少,但还是更多集中在经济发达地区。

导演维伦纽瓦许诺的沉浸式体验,在这刻还不能兑现给所有影迷。

也就是说,这次宣发的天花乱坠完整的《沙丘2》,并不属于每个去观看它的影迷。

这仿佛成为《沙丘》系列在现实生活的完美映射。那些无缘IMAX的影迷,一边在普通银幕观看巨作,一边想象特殊画幅可以提供多出26%的画面——如同厄拉科斯星上必须从死者身上压榨最后一滴水的费里曼人,痴痴听着保罗诉说在另一颗星球上,水是如何慷慨地从天上落下,流过地面,汇入大河。

有趣的是,不知维伦纽瓦是否注意到沿着人类幻觉技术发展的另一条支线,以苹果VISION PRO为代表的虚拟眼镜正给出人类截然不同的真实体验。导演欲将观众吸引到影院的沉浸体验,也许正是日后将观众拉回到私人空间的驱动力。

而回到电影本身,让我们来做一道简单的减法题——《沙丘2》减去IMAX抑或是沉浸式体验,还剩下什么?

答案是剩下一部应有尽有的青少年超级英雄大片。

无疑,《沙丘2》仍然可以用一个落难王子借助蛮族力量复仇的故事,来填满2小时46分钟的白日梦时间。

维伦纽瓦对观众是慷慨的,给足了好莱坞范式的紧张惊险,空中俯拍轰炸、冷兵器近身格斗、飞行器上肉搏拉扯,到原子弹轰炸山头、巨型机器倒塌⋯⋯

这部电影几乎涵盖了经典动作片所有恢弘磅礴的大场面。

科幻电影拥有制造奇观的天然合理性,奇观是科幻导演也是观众们令人欲罢不能的香料。

以《沙丘2》投喂给观众的奇观来讲,似乎已经值回票价。

即使只是普通银幕,强烈的视听冲击也足够观众完成将近3个小时娱乐。

《沙丘2》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维伦纽瓦电影:导演用他的氛围美学,成功地将“历史包袱”稀释到只剩下皮毛。

这系列电影改编自美国科幻作家法兰克·赫伯特同名史诗级巨著,于科幻小说的地位犹如奇幻小说中的《指环王》,俄罗斯文学里的《战争与和平》。

1957年,赫伯特受雇为杂志报道美国农业部在俄勒冈州海滨地区的沙丘改造计划:政府通过在沙丘栽种瘠草,以阻止流沙淹没高速公路。实地观察改造成果后,弗兰克意识到一部长篇小说的种子已经萌芽。经过几年大量的案头准备,他开始专注创作《沙丘》。

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正是美国人对未来期望达到顶峰又随之破碎的年代,在小说中不时能看到美好梦想的碎片。

嬉皮士精神、迷幻剂、反主流文化乌托邦思想、由科普读物《寂静的春天》引发的环保主义,都被赫伯特以以严谨又精妙的方式融入文本,作为养料。

为了让作品拥有史诗级质感,有时他还会以诗歌写作,再扩展成文,形成含有诗歌韵律感的文字。

在《沙丘2》对白里,只有原著的这一点得以保留。

至于故事本身,维伦纽瓦则贴近自身的世界观来做了取舍,他只保留了原著大的故事框架和重大事件的外貌。

粗疏去看,影片故事推进似乎在严格按照小说发展拍摄,但电影与原作又永远只能是相互平行的魅影,拥有相似的轮廓,却面目模糊——而这恰恰是维伦纽瓦有意识的选择,他选择了氛围。

维伦纽瓦对氛围的偏爱从未改变过。视觉呈现上,他擅于通过场景色调的变化,渲染气氛,传递情绪。

比如《银翼杀手2049》中,不同区域以不同色调为区分,而并非更细致的环境特写。

这一点在《沙丘2》也得到加强。

菲德-罗萨·哈克南与奴隶竞技的那场戏,黑白色调不仅针对外部环境,更是简单直白的对人物和场景进行了定性。观众绝不会弄错,不用费力去理解,粗暴作用在感官神经上的色彩已告诉你这里有毒,请注意纳粹式的恶。

这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张艺谋在《英雄》里对色彩的运用,即使其他影片里,以大面积色彩渲染来传递情绪,也是张艺谋常用的方法。

两个导演也同样热爱壮阔大场面,热爱直接粗暴的烘托。

而谁能想到,维伦纽瓦的尽头竟然是张艺谋呢?

壮阔沙海的大远景,同样稀释了莫比斯视觉设计的冲击力。

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时间里,正是欧洲漫画巨匠莫比斯为沙丘画的分镜头和视觉设计,让《沙丘》在还没有被成功改编成电影前,就已经在科幻迷乃至全世界电影迷心中占据了不可取代的地位。

但比起邪典导演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和大卫·林奇,维伦纽瓦显然更愿意将目光停留在磅礴和宏伟的景观上。

人物在其中凝缩成符号,即便哈克南男爵需要悬浮器才能站立的庞大身形也缺乏存在感。

维伦纽瓦迷恋宏大景观,也同样迷恋光影和声音。

片尾保罗与菲得——两位贝尼·杰瑟雷特姐妹会精心打造的遗传学作品生死对决时,动作剪辑的乏味显然无力支撑全片高潮,依靠逆光剪影走上氛围捷径安全通关。

汉斯·季默配置的原声,提供了类似作用的支持。

电影的视觉呈现决定了他在声音和乐器的选择,然后借助插件和音频工具分割、颗粒化、拉伸、缩短、反转、重复和突出声音频率范围的某些部分,结合铜管、打击乐器、人声、电子合成器独特,引导观众深入故事,置身诡谲复杂的局势或温暖美好的情境,偶尔也充当视觉呈现的注脚。诸如保罗最后对峙皇帝时,跺脚声突然出现,画面只有两人面部特写,声音成为一记出其不意的感官重锤——粗暴但的确有效,影院里的观众大部分着实受到了惊吓。

维伦纽瓦凭借宏伟场景光影效果和声音营造的氛围,浮动在整部电影之上,令人想起本雅明所说的“灵韵”,那种体现出超越自身的某种东西。

然而维伦纽瓦在这里生产出的,是一种新世纪的灵光。

它缺乏或者说它所要做的,正是试图跨越人与表象之间的距离感。

好莱坞工业的灵光所意图实现的,正是通过这些浮动在叙事之上的幻影实现最高效的梦境生产。

氛围,易于捕捉,易于表达,易于被接受。一旦营造出氛围,使观众沉浸其中,也就是说使观众不再思想,甚至不再主动感受,只是被动接受由技术放大数倍强度的视听语言,那么电影创作过程中的艰难和阵痛就可以省去。

而拍摄所要克服的技术难题以及消耗的大量资金,则会在后期宣传被反复提到,并在票房上得到回报。

维伦纽瓦如此精准地把握了这个时代文化消费的特征:快速,简便。赫伯特的史诗级沙丘过于繁复庞杂,它是西方诸多古代神话糅合后的现代作品,守护香料的拥有巨齿的沙虫,对应史诗《贝奥武夫》守护宝藏的巨龙;背负悲剧命运的崔迪家族,源自古希腊的墨涅拉俄斯王与阿伽门农王的家族。

这个英雄家族被悲剧性的缺陷性格所困扰。

赫伯特把他从从生态学心理学经济学政治学研究中冒出的奇思妙想,编织进小说中。

原著《沙丘》中的词汇与名字来源于多种语言,包括纳瓦霍语、拉丁语、恰科博萨语(高加索地区的一种语言)、阿兹特克的纳瓦特尔方言、希腊语、波斯语、东印度语、俄语、土耳其语、芬兰语、古英语,当然,还有阿拉伯语。

作为宇宙级别的精神熔炉,读者们能在书中辨认出地球上几乎所有宗教的影子。

从佛教、苏非神秘主义和其他伊斯兰教派、天主教、新教、犹太教、印度教。

媒介不同,内容也随之改变。

我们不可能、也无需要求电影百分百还原小说。

许多经典的改编几乎是在原作的精神内核上长出一个新的故事,或者连内核都加以重新阐释。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沙丘2》的情况则更接近于美国华裔科幻小说家特德·姜对ChatGPT的描述:

“在压缩过程中部分次要数据被舍弃,解压后的图像和原始图像不同,但非常接近,大部分情况下够用了。失真性让它在原始内容面前并无用武之地,你需要精确的结果,模糊的东西对你就没什么价值。”

而如同ChatGPT是互联网内容的有损压缩版本,电影《沙丘2》则是小说《沙丘》被压损的有损版本。电影所作的简化处理,尤其人物和权谋方面的简化处理,令这部电影模糊成为一部青少年超级英雄片,只剩下复仇和对抗命运的主题。其实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复杂性远远是比拟真性更有价值和稀缺,它将受众带入假设和思考的角斗场,而并非仅仅在黑暗的影院里睁大眼睛做着白日梦。

维伦纽瓦简化了保罗的感知能力。原著里,保罗看到的是无数个过去和未来:过去和未来都融入了现在,这使她形象模糊不清,她以无数种方式在无数种情况下,在无数种背景中看到了她的存在。看着时间在它那神奇的维度上不断延展,旋转不休,同时却巧妙地保持着平衡。

时间化成空间,窄窄的,同时又不断铺开,像一张巨网,让无数星球无数力量落入网中,收窄时像一根他必须从上面走过的细钢丝,又像一块他必须维持平衡的跷跷板。

如何以视听方式呈现这样的感知,是电影最具有挑战也是最值得期待的部分。

但是维伦纽瓦聪明地绕开了这个难题,转而将保罗的感知能力简化为更为线性的感知,等同于把一个坚固的未来放在了人们面前。

比起在无数种可能性中寻找正确路径,我们的少年英雄保罗,更像是逃避不可逃避之命运。

情节的简化使所有人的行动缺乏迫切性和驱动力,也使得人物变得单薄。

赫伯特笔下的准男爵菲得不只是个凶残的半疯,他对权力充满迫不及待的欲望,不惜买通娈童刺杀自己的舅舅哈克南男爵(哈克南男爵识破他的计谋后,不但原谅他,还想要把他推向皇帝的宝座);在乖张疯狂的表面又懂得权谋,是他在角斗场上为自己安排的死亡盛宴,设计不按传统给角斗奴隶打虚弱剂,同时又暗地里以另一种卑鄙手段保证自己会赢,最后在全场观众紧张期待的注视下杀死奴隶,赢得他们的尊崇,稳步向权力巅峰迈进。

斯蒂尔格同为被维伦纽瓦压缩过的受损形象。

这个高贵骄傲智慧的费里曼首领,曾经为了争夺首领位子,按照传统亲手杀了自己的朋友,在救下保罗意识到他的特殊性那天起,就以矛盾忐忑的心态等待着他在决斗中被保罗杀死的命运。

这样一个人物,在电影里被简化成为一个热泪盈眶的野蛮人,完全臣服于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编造的预言里。

在维伦纽瓦的沙丘宇宙里,弗里曼人被降格至野蛮人。

他们吵闹分裂好斗容易动感情,相信奇迹和神话,稍微一恍惚,还以为他们是《阿拉伯的劳伦斯》里的阿拉伯人。

在看待弗里曼人的态度上,维伦纽瓦和片中的保罗母子保持着高度一致性。

他们赞美他们,向他们学习,闭口不谈在心目中把他们定义为野蛮人的事实。

野蛮人作为西方文明人性的活生生的否定或倒影,而出现的各种不同的、有时相互矛盾的方式。当年欧洲列强为了支持其殖民政策的正当性和合法性要求,将野蛮人的名称敲打在美洲、非洲、澳洲土著身上。

这一做法早在赫伯特书写沙丘之前,就遭到批判和反思。

赫伯特笔下的弗里曼人,生存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采取了一种令人钦佩的生活方式,浩瀚的沙海将他们与文明世界分开。他们使用迷幻药,又遭到迫害四处流浪,在他们身上同时能看到北美印第安的纳瓦霍人和犹太人的影子。

而维伦纽瓦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者——尽管这是绝大多数优秀科幻小说讨论的重大命题。他看到的,仍然是将自己作为中心,然后将这样的自己无限投射出去的世界,一个充满维伦纽瓦的世界。

因此,在《银翼杀手2049》里,他才会安排一个拥有子宫才能生育的机器人。而在沙丘宇宙里,我们看到弗里曼人湛蓝的眼睛中总是充满着泪水,因为感动,惊异,恐惧。在维伦纽瓦的授意下,他们甚至愿意慷慨地任自己的眼泪流出。尽管这个民族生活在极度干旱的沙漠星球,将水视为最神圣宝贵的存在,吮吸自己储水袋里回收的每一滴水。不惜从死人身上榨干最后一滴水,为了在这里生存,弗雷曼人设计了很多节水装置,他们经常穿戴的蒸馏服就是其中之一,而鼻子上的插孔是为了辅助呼吸,防止水分蒸发。

连死者和呼吸的水分都要留下,但他们可以流泪。

甚至维伦纽瓦强行改编了契妮唤醒保罗的细节,让她用自己泪水,一个符合地球白人男性民族志想象的方式,唤醒了一个装睡的保罗。

如果在科幻小说里再也看不到他者的话,那我们这个现实世界将变得整齐划一,不允许有一点点的不同。世界好像的确在往这个方向发展。

今天,对强势,哪怕只是一个强势文化产品的一点质疑,都首先要证明内心的清白。不是蹭热度,不是被收买,不是出于嫉妒。原先每个严肃讨论者天然具备的合法性从什么时候起需要先开始自证。

比起《沙丘2》,维伦纽瓦在今天以科幻电影导演大获成功,才更像是一部科幻电影的开头。公允的说《沙丘2》并不算是差电影,它只是完美契合了当下对简单高效理解外部世界的需求。维伦纽瓦也尽其所能调动了科幻类型的功用性。对他这样的导演来说,科幻是一个答案,科幻为他们提供了更丰富的素材,更多的奇观和想象空间。

但对有的导演来说,可能科幻更像是一个问题?对未来,更是对这个现实世界的我们提出的严峻拷问。

而我更期待着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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