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上海,巴金从信箱里取出一摞读者来信,自从小说《家》在国内引起轰动后,他每天总会收到不少信件。
可是,这一天有些特别,当他撕开一个信封后,一张照片滑落了下来,瞧瞧信封里面,竟没有其他的信纸了。
他拾起照片,是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孩儿,梳着短发,头上戴着花边的大草帽,俏皮地笑着,照片背面写着:“给我敬爱的先生留个纪念。”
这个女孩儿便是萧珊。
这太有趣了,巴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读者来信,看着这个活泼俏皮的姑娘,已过而立之年的巴金竟不知不觉扬起了嘴角。
18岁的萧珊那一年,18岁的萧珊,由于在校期间饰演话剧《雷雨》中的“四凤”,并与“进步人士”交往过密而被学校开除。
对于这样一个充满斗志、激情昂扬的年轻女孩儿来说,《家》的出现瞬间点燃了她追求爱情与自由的信念。
在信中,她没有像其他读者一样,满是对巴金的赞美之词,而是采用了自由奔放的方式,大胆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巴金拿起笔,认真地给这位有趣的姑娘回信,出于二人13岁的年龄差,每次给萧珊写信,他总是称她为“我的小友”。
当时,著名作家萧乾对巴金有过这样的评价:“只写恋爱,不谈恋爱。”
萧乾由此可见,巴金对于现实中的爱情,多少是有些木讷的,他将萧珊看做一个有趣的“小读者”,可在萧珊的眼里,巴金却是她的“唯一”。
在与巴金的信中,萧珊敞开了心扉,从文学到人生,从生活点滴到青春苦恼,这个年轻的姑娘似乎有着永远都探索不完的好奇心。
她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舒展着嫩绿的枝芽,在若即若离的轻柔春风里,感受着对爱情的渴望。
萧珊无遮无拦的文字深深地感染着巴金,是啊,谁能对一个18岁女孩儿的热情无动于衷呢?
一种微妙的情愫在巴金的心里默然滋长,可见,“不谈恋爱”也许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巴金不久后,萧珊便提出了见面的请求,这让一向木讷寡言的巴金犯了难,与一个比自己小13岁的女孩见面,在他看来,仍是有些荒唐。
“笔谈如此和谐,为什么就不能面谈呢?希望先生能答应我的请求。”萧珊依旧是勇往直前,不肯妥协,并来信附上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对于这个“强势”的小姑娘,巴金没了辙,只好赴约。
8月的上海骄阳似火,南京东路的一家餐厅里,巴金第一次见到了一身学生装打扮的萧珊,明眸皓齿,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沁人心脾。
年轻时的萧珊令巴金始料不及的是,十几岁的年龄差非但没有拉大两人的距离,反而一见如故,彼此聊得十分开心。
萧珊对巴金说,她想逃出“牢笼”一般的家,她想出去闯荡世界,在她看来,这个敢于冲破封建桎梏的男人,一定会支持她。
然而,巴金听闻后,却连忙劝说道:“千万不要这样,你还年轻,还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现在的社会错综复杂,切不可冲动行事。现在的你应该多读书,多思考。”
巴金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并没有激起萧珊“青春叛逆”的心理,反而让她对沉稳睿智的巴金更加迷恋,在巴金的身上,她体会到了鲜有的温暖。
年轻时的萧珊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除了继续与巴金保持通信,萧珊还经常登门拜访,帮他打扫房间,做一些家务。
萧珊体贴入微的照顾,让几乎很少与女性接触、终日埋头于稿件中的巴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
巴金曾说:“我看不惯那种单凭个人兴趣、爱好或者冲动,见一个爱一个,见一个换一个的做法……多多想到自己的责任,应该知道怎样控制感情。”
话虽如此,可面对这样一位可心的佳人,他又怎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呢?他小心与她接触着,不敢太近又不想太远,他怕伤害她,又怕错过。
巴金而这若即若离的距离,对萧珊来说,却是如坐针毡。
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才让巴金不得不说出了深埋在心里的话。
那时,萧珊的家人并不知道她与巴金接触的事,俗话说女大当嫁,萧珊的父亲便做主为女儿找了一户富贵人家,并定下了婚约。
这下可急坏了萧珊,她虽年轻,却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试探那些朦朦胧胧的爱意了,她找到巴金,询问他的意见。
然而,本以为巴金会坚定不移地与自己站在一边、反对包办婚姻的萧珊,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答案:“这件事由你自己考虑决定。”
萧珊那一天,大雨如注,萧珊失望地从巴金的住所跑出来,冰冷的雨水打在她柔弱的身体上,像针扎一样难受。
“都到什么时候了?他竟还这样说。他的心里到底在不在乎我?这么久了,难道只是我的自作多情?”
萧珊站在雨中,越想越难受,不禁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时,一把大伞出现在萧珊的头顶,巴金担心萧珊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笨拙地跑出家门追了出来。
“我是意思是说,你还小,一旦考虑不成熟,会悔恨终身的。将来你长大,有主见了,成熟了,如果还愿意要我这个老头子,那我就和你生活在一起!”
年轻时的萧珊天啊,这个呆板的男人,差点闹出了天大的误会!他对爱情的尊重与慎重,让萧珊更加坚定了爱他的决心。
她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将他抱得好紧好紧,巨大的雨点砸落在张开的伞面上,耳边除了轰隆声什么都听不见,可她觉得,这一刻好安全。
自此,他们开始了长达8年的爱情长跑。
1937年,上海沦陷,转年在完成《春》的创作后,巴金决定前往文化生活出版社广州分社。
这时候,萧珊做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抉择:陪自己的心上人一起去广州,无论生与死,她都要与他在一起。
巴金离开上海前,巴金与萧珊及她的母亲在一家餐馆吃了一顿饭,毕竟把人家的女儿“拐跑了”,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
看着面前成熟稳重的巴金,萧珊的母亲同意了他们的交往,并希望巴金能照顾她的女儿,不善言辞的巴金郑重地点了点头。
1938年,日军进攻广州,萧珊又跟随巴金辗转到武汉、桂林,一路上他们防敌机,躲警报,好几次都命悬一线。
每每想起来,巴金都感到后怕,他不怕死,他怕不能兑现对萧珊母亲的承诺。
后来,巴金将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写成了一系列文章发表。
萧珊与女儿“这些通讯写了我爱情生活中的一段经历,没有修饰,也没有诗意,我们就是那样生活,没有半点虚假。”
几个月后,萧珊考入了位于昆明的西南联大,巴金则留在桂林工作,一对恋人,不得不开始了异地恋爱。
巴金家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由于战乱,家庭与兄长失去了联系,原本由兄长承担的家庭开支也都落在了巴金的肩上。
那段时间,巴金不得不整日埋头于桌案,拼命编译书籍,原本恋人团聚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两个人又回到了鸿雁传书的日子。
西南联大时期的萧珊尽管如此,巴金还是会尽量抽出时间,去昆明看望萧珊,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每一次重逢,都是那样的珍贵。
1942年,抗战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桂林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难以为继,许多同事相继离去,面对空空如也的办公室,巴金的心中顿感悲凉。
难道他要一个人在这里孤军奋战了吗?不,她怎么可能会让他一个人?
还未等到毕业,萧珊便急忙赶到桂林,陪伴在巴金的身边:“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巴金的眼眶湿润了,一个木讷的三尺男儿,在这炮火连天的岁月里,面对自己心上人的肺腑之言,亦会流下感动的泪水。
巴金夫妇与一双儿女在萧珊的陪伴下,巴金完成了《火》的第三卷,还翻译了不少外国文学著作,不仅帮助家里解决了眼前的经济困难,自己也有了一点点积蓄。
这些积蓄,他自有用处,一个女子毫无怨言地跟了他八年,他怎么能不给她一个交代?
曾经的那句“将来你长大,有主见了,成熟了,如果还愿意要我这个老头子,那我就和你生活在一起”的话,如今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八年里,她跟着他颠沛流离、出生入死,为了他不惜中断学业,难道还要问她愿不愿意么?她早就用行动说明了一切。
巴金夫妇与女儿在一起1944年5月1日,巴金与萧珊结束了八年的苦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那一年巴金40岁,萧珊27岁。
多年的战火,导致亲友们已无法重聚在一起,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亲朋好友的到场祝福,他们就向亲友们印发了一张“结婚通知”。
巴金利用仅有的一点积蓄,带着爱人来到贵阳花溪,这里远离战火,如世外桃源一般宁静,他要给她一个安稳的“蜜月旅行”。
巴金曾在文章中记录了当时的场景:
“宾馆里,我们在一盏清油灯的微光下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宁静的幸福。”
巴金夫妇与一双儿女后来,在景色秀丽的漓江东岸,巴金向朋友借了一间木板房当做他们的新房,没有添置任何家当,几张桌椅一张床,就组成了他们的家。
巴金多少是有些惭愧的,这么多年,他都没能给妻子一个更好的生活,可是对于萧珊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了,两个人能厮守在一起,就已经足够幸福。
一年后,日本投降,巴金带着萧珊回到了上海。
新中国成立后,巴金已经成为文学界的一杆大旗,生活也逐渐稳定了下来,但是曾经长期艰苦的创作,极大地损耗了他的健康。
婚后,萧珊心中的头等大事,就是照顾好丈夫的身体。
巴金夫妇与一双儿女诚然,在外面,他是作家,是翻译家,是反封建的斗士……但对于一个妻子来说,他只是她的丈夫。
自从结婚后,他们便极少分开,即便因工作需要的几次小别,他们亦是每天都会通信,纸短情长的背后,是两个灵魂无尽的惦念。
可是,身处于时代的洪流中,人像是海上的一叶孤舟,身不由己,只得随风飘荡。
1966年,在那段痛苦难熬的日子里,巴金被下放劳动,被批,而萧珊是他情感上唯一的避风港。
那时,萧珊一大早便陪着巴金从家里走到车站,她将他推上公共汽车,努力不让他摔下来,还要大声叮嘱他,不要忘了将小红书带在身边。
工作中的巴金为了保护丈夫,她遭受了多少辱骂与折磨,但这一切她都没有告诉他,始终一个人默默承受着。
每天夜里,巴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他沮丧极了,没人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但每当看到妻子的笑脸,他就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在回忆那段不堪的岁月时,巴金这样说道:
“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将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
巴金夫妇与女儿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子啊,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家庭的精神支柱。
可是,她的身体撑不住了,在那些饱受摧残的岁月里,萧珊病倒了,她患了肠癌,未得到及时治疗的她,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
“看来,我们真要分别了……”病床上的萧珊怜爱地看着日渐苍老的丈夫。
他握着她的手,将头抵在了她的手背上,他没有说话,眼泪却顺着爱人的手背流了下来。
萧珊的眼角也滑下了泪水:“真不愿就这样把你丢下,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呢?”
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苦,千百个不愿意,仍是抵不过命运的捉弄。
巴金、萧珊夫妇1972年,萧珊走了,纵是天妒此情,也只得在这苍凉的人世间留下一声唏嘘叹惋,而留给巴金的,是无尽的痛苦与思念。
这个曾经奋斗在笔尖的战士,仿佛一夜之间就衰老了,他又何尝不想随她去了,可是他知道,她要他“坚持下去”。
萧珊走后,巴金始终将妻子的骨灰放在枕边,就像她从未离去。
“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血和泪。”
从她离开的那天起,他的余生就只有一个愿望:在梦里与她相见。
多少个夜里,他在梦中又牵起了她的手,仿佛那个穿着白衣黑裙的女孩儿又回来了,叽叽喳喳同他讲个不停……
晚年的巴金可每每残梦醒来,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心如刀割。
在那些形单影只的日子里,巴金将对妻子的爱化作文字,陆续写下了《怀念萧珊》、《再忆萧珊》,每一个字,都像一滴眼泪,滴向无限的时间与无尽的思念。
“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2005年10月17日,巴金走完了一个世纪的漫长人生,没有萧珊的日子,他的生命简直太过漫长。
后人遵从老人的遗愿,将两人的骨灰混合在一起,伴着玫瑰花瓣撒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自此,一对有情人,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