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伦”到“五典”:伊斯兰教中国化的历史进程

拓客说宗教 2024-07-25 20:05:05

马少卿/文

【编者按】《中华民族共同体概论》指出:“在明代郑和下西洋、伊儒会通、西学东渐等浪潮中,中华文明与世界其他文明不断交流互鉴,中华文明在兼收并蓄中历久弥新”。“伊儒会通”是什么,有什么,是怎么发生形成的,在伊斯兰教中国化过程当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为更好地理解“伊儒会通”,本文将通过对“伊儒会通”最具代表性的“人伦五典”解读,真实展示伊儒的互鉴与会通,深入了解伊斯兰教中国化。

纵观历史,任何宗教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与所处社会相适应,这是宗教生存发展的客观规律和必由之路,也是我国宗教健康发展的必然要求。

千百年来,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中华文明虚怀若谷,以博大的胸襟接纳了众多的外来文化与宗教,如佛教、基督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等等。这些外来宗教也都经历了碰撞融合,但这种碰撞融合,不是为了消灭彼此,而是为了提升彼此,交融出更先进的文明。无论本土宗教还是外来宗教,在保持基本教义义理的条件下,都在不断适应社会发展、文化传统、风俗习惯等。

伊斯兰教中国化,不是要改变伊斯兰教基本信仰,而是在推动中国伊斯兰教的健康发展。历史上,中国伊斯兰教的中国化进程就从未中断过,不仅主动融入中国社会,还积极适应中国国情。特别是经过明清著名的回儒“四子”:王岱舆、刘智、马注、马德新的教义阐释,中国穆斯林适应了政主教辅模式,实现了穆斯林对中国皇帝的政治认同,与儒家文化的自觉融合,“伊儒会通”遂发生形成。

伊斯兰教中国化不仅有以汉语为母语、以儒学为资源的“中国伊斯兰教思想体系”和融通私塾教育与寺院教育于一体的“经堂教育”,同样还表现在清真寺建筑形制上,如乌鲁木齐最大的清真寺——陕西大寺,就是典型的中原建构形式,深刻体现了“伊儒会通”的建筑风格。

▲位于乌鲁木齐市的陕西大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中华民族共同体概论》在分析中华文明的特性时指出,这些特性铸就了中华文明始终在兼收并蓄中转型升级、历久弥新。同时,提到了几个成功案例,其中就有“伊儒会通”。“伊儒会通”不仅是伊斯兰教中国化最为直接的例证,也是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交流互鉴的典型。

▲《中华民族共同体概论》(图片来源:国家民委官网)

如何理解“伊儒会通”?

明清至民国初期,中国伊斯兰教译著家们非常重视“敬真主,忠国家”的思想,认为伊斯兰教“忠信孝友”等与儒家伦理有相通之处,遂将伊斯兰文化与儒家、道家乃至佛家哲学深入融通,实现伊斯兰教的中国化,史称“伊儒会通”。

明末清初,是“伊儒会通”形成的重要时期,王岱舆、马注、刘智、马德新等一大批伊斯兰教译著家,他们积极用儒家的思想、语言,系统地研究整理伊斯兰教,使之系统化、理论化、哲学化,从而使之更趋具体、完备并富于中国哲学理性,带上浓郁中国哲学的风格与特色。其中,“博通四教”的刘智可谓是“伊儒会通”的先行者,也是沟通伊儒文化的巨匠。他将伊斯兰教伦理与儒家思想融会贯通,撰书《天方典礼》。这部著作可以称得上是以伊斯兰教思想为经、以儒家思想为纬的伦理学名著,也是“伊儒会通”最具代表性的成果之一。

《天方典礼》对伊斯兰教中国化发挥了积极作用,本书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五典”理念,而“五典”直接源于儒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概念。

走进“五典”,深刻了解中国伊斯兰教的“忠信孝友”,就能明白今日“伊儒会通”的价值。

“五典”指代什么?

《尚书·舜典》中记载:“慎徽五典,五典克从。”早在舜帝时期,就非常重视用伦常教化育人,并专门任命契为司徒(主管教育)负责推行。《孟子》对此有更清晰的描述:“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里的“五典”“人伦”构建了儒家文化的底色,也成为了儒家重要的“五伦”思想。

▲《尚书》中的“五典”(图片来源:CCTV《典籍里的中国》)

刘智认为儒家“五伦”是有道理的,他会通“五伦”,依照《尚书》五典创造性地提出中国伊斯兰教“五典”,并重新排列顺序充实内涵,即“有夫妇而后有上下,在家为父子,在国为君臣;有上下而后有比肩,同出为兄弟,别氏为朋友。人伦之要,五者备矣”。

▲《天方典礼择要解》也称《天方典礼》(图片来源:西北民族大学图书馆)

中国伊斯兰教译著家们在“忠信孝友”上潜心深研,纷纷提出将伊斯兰教与儒家的忠义观融通汇合,认为“顺主、忠君、孝亲”三者要互为倚重。王岱舆指出如果一个人没有尽到对国家、对亲人、对社会的责任和义务,那么他的功修都不足论,“而不能忠君、赞圣、孝亲、济人者,则前事亦不足为功。”马注强调“人极之贵,莫尊于君”“君臣家国,休戚相关。”甚至明确提出入籍一国,就要对这个国家忠诚,在不同的岗位上要爱岗敬业,发挥作用,服务社会,“入籍版图,为朝廷之赤子矣;躬耕胼胝,为朝廷之农民矣;负载劬劳,为朝廷之商旅矣;鸡鸣不寐,为朝廷之士矣;执锐披坚,为朝廷之戍卒矣;艺业繁兴,为朝廷之百工矣。”

这些“伊儒会通”的理念与实践,为后来的中国伊斯兰教学者提供了成功范式,他们主动将伊斯兰教伦理与儒家伦理糅合融会,认为伊斯兰教“人伦五事”与儒家的要求一致,金天柱提出“其道之大者,五伦五事之必遵,与儒教无异”,刘智也将此作为“天理当然之则,一定不移之礼”不断予以规范。这些认识和实践对伊斯兰教中国化影响深远。

“五伦”与“五典”的会通融合

01

“君臣有义”与“圣君贤相”

儒家历来推崇圣贤之治,讲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孟子》认为只有“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儒家中的君臣之礼,其内核就是“忠君爱国”。左丘明认为“忠”是人最美好的品德之一,忠的首要涵义就是忠于国君,“临患不忘国,忠也。”《尚书》指出人君要“爱民”“利民”,“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中国伊斯兰教倡导“忠君”,刘智认为“一时不心于君,即为不贤,一时不合于君,即为不忠。”认为圣君贤相是天下太平和谐的关键,“覆载之中无物不备,而能开物成务者,非圣君贤相未可也。”而且君爱臣,臣忠君是“治道之本也。”并指出君王之道就是“亲百姓,广仁惠,正法度,烛奸,从谏,日省己私,时察民患”。

▲《尚书》资料(图片来源:光明网)

02

“父子有亲”与“父慈子孝”

百善孝为先,孝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影响深远,《后汉书》记载:“夫孝者,百行之冠,众善之始也。”“孝”是儒家所提倡的最根本的伦理秩序,《礼记》中讲,“父子之道,天性也”,主张“父子有亲”“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父母要以身为范,教子严慈相济。儒家文化的核心是“仁”,而“仁”的根本就是“孝悌”,子女以“孝”报“慈”,承颜膝下,尽子道,正如《庄子》所言:“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

与儒家伦理相同,中国伊斯兰教要求父慈子孝,刘智提出“父尽其为父以慈”,要“胎教于生前,礼教于幼习,学教于少知”,并“严教训,择师董学,量才授业”。还将“孝”列为万善之首,“子尽其为子,以孝”,子女“爱其所爱,亲其所亲。”对“父母命,唯而进,安所适,终始其命,以悦亲心。”在“父母之前,不夸勇,不试力,不矜言。”即使“拜中闻母唤必应,入寺闻亲疾则归”。同时,要求子女尽心赡养、孝敬双亲,从事合法正当的职业,不让父母担忧,“不危其身,不辱其名,奉父母于无过;亲在从其事,亲没守其爱。”

03

“夫妇有别”与“夫妇互敬”

伊斯兰教和儒家都非常重视家庭文化,特别是夫妻间的和睦团结与互敬互爱。《左传》中提到,“夫妇乃人道之始,万化之基也。相敬如宾,岂容反目。然妻闻夫过之时,岂可视而不见,委婉谏之,不违夫妻之礼也。”《诗经》视夫妻“如鼓琴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礼记》中指出,只有“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才能“家之肥也。”

中国伊斯兰教认为和谐的夫妻关系是人道之本,刘智认为“夫妇,生人之本也。为人道之纲,修此而后家道正,家道正而乡国正矣。”提倡夫妻彼此关爱,患难与共,“居贫困而守礼,遭患难而无怨。”即便有矛盾,也要善言相劝,“妇有过,善言以教之,勿轻去。”

04

“长幼有序”与“兄友弟恭”

儒家文化要求“长幼有序”,反对兄弟阋墙。兄对弟仁爱友善,弟对兄尊敬顺从,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说的就是在家孝双亲,出门敬兄长。

刘智会通儒家理念,指出“兄弟,亲爱之本也。兄弟者,并蒂之果,同木之支,举世交游,未若兄弟之近切而无嫌也。”反对兄弟失和、骨肉相残,认为“兄弟义共,天下与颂;兄弟义畔,天下与战。”同样将“孝”和“悌”并举,“古人以孝悌相连,其义深矣。盖人能尽孝,未有不尽悌者”。他与儒家一样认为“不悌即是不孝”。

▲《天方典礼》(图片来源:国家图书馆)

05

“朋友有信”与“诚信待友”

儒家文化乐于交友,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并有许多发人深思的交友原则,如《文中子》讲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子路曾求教孔子,问何谓“士”?孔子说彼此帮助、和睦相处,就是“士”。而朋友和兄弟就是“士”的表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中国伊斯兰教也非常重视诚信待友之道,刘智认为“朋友一伦,能成四伦之功。”并视朋友为“成德之本也”,因为“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长,成我者朋友。”而所谓挚友,则是“始于合志,中于合义,终于成全”。马注提出“诚信之所以待友”,认为交友之道在于亲近德性而非权势,故“比德不比势。”可见,中国伊斯兰文化与儒家文化对友谊的认识是共通的。

儒家讲究家国情怀,重视“五伦”,因为它构成了社会的基本关系。中国伊斯兰教重视爱国忠君,倡导力行“五典”,视其为完成人道的基础。刘智会通儒家思想,指出“五伦之序,天理之自然也。五伦之道,天理自然而流行者也。故其理该万理,事该万事。圣人虑人不能五伦,因制为典礼,颁行天下后世,使人各因其性之所本有,以尽其分之所当然,斯不愧人为万物之灵也”。

“五典”中能见到“五伦”,“五伦”与“五典”会通融合,这是“伊儒会通”的真实展现,历史上伊斯兰文化与儒家文化互鉴互学互通,不断深入推进伊斯兰教中国化,中国伊斯兰教学者也得出了“清真之礼,出自天方圣教,而儒家之礼多相符合。虽风殊俗异,细微亦有不同,而大节则总相似也”的结论。

时至今日,“伊儒会通”仍是宗教健康发展、与世俗和谐共生的重要尝试和成功经验。“伊儒会通”的精神在新疆伊斯兰教中国化过程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且仍在反哺新疆,乌鲁木齐的陕西大寺就是“伊儒会通”精神的直接体现,是新疆伊斯兰教中国化的历史事实与典型代表。

(作者简介:马少卿,西北民族大学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天方典礼》版本考证、校勘整理与研究”(22BZJ034)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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