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与长子培宽(右)、次子培恕(左) | 1936年夏,济南
梁漱溟曾经在给学生的信里解释了“宽恕”姓名的由来:
✉️ 外间有人因误解而诟骂我,是常事,“名满天下而谤亦随之”,但当自省,不必计较。弟长处在认真,惜失之隘,失之急迫,似宜从容宽大。我正未能宽宏,故以培宽培恕名吾二子也。【19800323致胡应汉】
以为这样的佛教徒会以家室为累,其实不然,他爱子心切,虽然为了自己的事业南北转战国共两头来回跑,但时刻牵挂着两个儿子的学业、思想和成长,到老了给表弟写信还说:【颇以弟有孙为羡也。19550202】
梁老也是恋恋红尘中人啊!
梁漱溟与长子培宽(右)、次子培恕(左) | 1936年夏,济南
梁先生一百年前就深深懂得“兴趣就是生命”,鼓励孩子找到并发展自己的兴趣,培恕想考空军,当父亲的理解并支持:“考取了,就入学,不合适再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呢?
✉️ 恕所作太简短,总是因为他对于所作之事无兴趣之故;勉强他多写怕亦不行。但一个人必须有他的兴趣所在才行,不在此则在彼;兴趣就是生命,剥夺一个人的兴趣等于剥夺他的生命,鼓舞一个人的兴趣便是增强他的生命。所以上次我看见他自己说生活索然无味所以日记索然无味的话,我很忧虑,很想改变他的生活。……第一先割扁桃腺,养好之后,若遇到招考,就去考一下,考不取则等候下次,不必急。考取了,就入学,入学后若不合适再说。我的原则是:一个人要认清自己的兴趣,确定自己的兴趣。你们兄弟二人要明白我这个意思,喜欢干什么事,我都不拦阻你们底。不过一个人往往自认不清,又往往不确定,遂致终身无成耳。割扁桃腺不一定能找到最好的先生,不是最好,次好亦行 父手字。二月廿八1943
梁漱溟致宽、恕 | 1939.4.7
看家信像批改作业:【恕儿写信仍是落字。写后为何不看一遍?19430314】
这封长信先说任鸿隽和林语堂一样,亲自上阵给孩子上课,又评价了孩子看的朱光潜,然后讲金钱观,对军人的看法,军人他是看多了。
✉️ 陈衡哲女士为任鸿隽先生之夫人,夫妇都很有学问,他们同他们的子女去年在桂林与我吃过一次饭,谈话很多,其子女教育都是陈先生自己教底。
朱光潜先生听说很好,我似未与会过面,……他的书我未看,推想他的学问还不很深(指修养的学问)。
你们平素用钱已很紧,不可再加紧。凡该用之钱必须要用,例如求学必不该为省钱而不求学,或因钱而改变正当计划,所以宽信说恕若考人空幼可以省许多钱的话是不对底。各方面都欲送给我钱,我多半不要,一半亦是因为不急需之故,假如需用钱则钱随时可有,并不难也。我平素既以钱助人,则我亦可用人之钱。勉仁中学开办用了我很多钱,则此时我用勉中的钱,固无愧也,不过我自能设法时,仍不想用耳。空幼招生……如恕亦不能过,不必着急,如能通过,笔试是不成问题底。一定考上,考上以后我不阻止你去……现在人都思想太浅,不足以了解“人”(指人类生命说),军人更多粗暴,所以很容易胡乱管人,这就是我所顾虑底。假如发见不合适,能再出来就好,不可一直误下去。假如考不上,来桂亦好。
不过一个人最怕无自知之明,既能自知所短,则此短处之遗害已去一半矣。因随时自觉,此自觉心即此短处之反面也,虽不能就反过来,亦不致顺着短处下去了。
中国古人的学问都是讲修养底,与西洋学问偏重科学知识者不同,你将来看中国古书多了,自然明白
我的身体精神非常好,可以说五十年来没有比现在再好底,自己都觉得奇怪,绝不像一个不得意底人;大约还是内心深处舒畅之故,即并没有“不得意”也。
【19430624】
于境知足于学问知不足,其气有为其品有勿为 | 梁漱溟给孙子题字
父亲还是严厉居多,虽然看着两个没妈的孩子心疼,但是他们屡教不改的时候还是不免动气:
✉️ 又宽儿上次信说共用六百余元,但富先生说共用四百一十元,何以不符合?亦答覆我。余下之钱,留为补养之费是可以底,但不必说在医院用去千元。心粗之人没有能成事者,假如你粗心之病老不改,则干什么亦不行。替你割治之医生为谁?你可将其姓名告我,我要写信谢谢他。富先生来信说是张老先生之婿,非其子,但亦未说出姓名。你若清楚他的姓名,便是你还不太粗心。你若不晓得他姓名,糊里糊涂回来,便是你粗心极了。又宽儿上次信说共用六百余元,但富先生说共用四百一十元,何以不符合?亦答覆我。余下之钱,留为补养之费是可以底,但不必说在医院用去千元。如富先生同张先生见面说起来,好像你们说谎、作弊。以后戒之。1943
不想住校就不住,这不是溺爱,这是教育法,这是因材施教:
✉️ 假使他不肯住学校,就不勉强他,这并非我对他一种溺爱,而是对他的教育有此必要。你们两人生性不同,将来怕亦是在不同方面发挥,所以不必同样教育,但我相信都是可以有成就底19430824
写在纸上不如说在嘴上演在脸上:
✉️ 彼仍是个性强、任意、粗心,即如此次写之信,字体笔画之粗恶难看,亦其一斑也。我不欲责之太频烦〔繁〕,你给他信中可提出告诫之。
你们大吃大喝确是不好。你之提议甚对,所惜意思虽好,技术不够。你那样写的一张,是不易生效的。写出的东西是静的,与觌面说话甚不相同,往往不能唤起应有之反应。同一句话,写在纸上不如说在口上。同一口说,在面部神情上有又多少差别,而反应因之而异。甘地说话,除他已造成之信仰有力量外,其最大的力量在他眼神和全部身态神情上。不过谈到此,又不止是技术问题了。不尽。父字六月十二日1944
现在网络上怨天尤人的年轻人太多了,他们不会审视自己的不足,只会抱怨社会,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愤青,梁漱溟说“这种人最无出路”,而如何求学老父亲也谆谆教导,最后好多父亲都希望后辈子承父业,梁漱溟也不能免俗,但他能忍住,孩子实现他自己的理想最重要,他有自己独立的人格:
✉️ 许多青年最大短处便是心思不向内转,纵有才气,甚至才气纵横,亦白费,有什么毛病无法救,其前途亦难有成就。反之,若能向自家身心上理会,时时回头照顾,即有毛病易得纠正,最能自己寻路走,不必替他担忧了,而由其脚步稳妥,大小必有成就。
我曾一时期看轻学问,尤看轻文学哲学以为无用。其后经朋友矫正(见《自学小史》),破此陋见,乃一任自己生命所发之要求而行,全无学间或事功之见存。当出世之要求强,则趋于佛法,不知不觉转人哲学,固非有意于研究哲学也。当感受中国间题之刺激,而解决社会问题之要求强,则四方奔走(革命、乡村运动、抗战、团结),不知不觉涉足政治界,亦非有意于事功。及今闭户著书,只是四十年来思索体验,于中国旧日社会及今后出路,确有所见,若不写出,则死不瞑目,非有所谓学术贡献也。说老实话,我作学问的工具和热忱都缺乏,我尝自笑我的学问是误打误撞出来底,非有心求得之者。
愿即要求,要求即痛痒,痛痒只有自己知道。抓住一点(一个问题)而努力,求学在此处求,作事在此处作,就对了。
假如我所未实现者,而成于你之手,则古人所谓“继志述事”,那真是再好没有了。——不过你可有你的志愿,我不以此责望于你也。
父手字二月八日1948
梁漱溟《我的自学小史》 | 曾要求宽恕找来看看
我生平以短于西文及缺乏科学根柢为恨,尝思儿辈为补偿,勿令再短于此。自己的短处不想儿孙重蹈覆辙:
✉️ “不想作什么领袖上司,只希望有一个合理底工作环境,能让自己的力量贡献出来。”须知今天之中国大局或中国农村,其第一问题均在没有现成底“一个合理底工作环境”以容人顺利地贡献其力量,“希望有”是不行底。头一段工作就在创造此环境,环境造成了,则中国问题已解决大半……我生平以短于西文及缺乏科学根柢为恨,尝思儿辈为补偿,勿令再短于此。父手字三月六日1948
自己真发愿之一天,才是真有了自己的一天。
✉️ 精神有所归,生活有重心,一根脊梁竖立起来,两脚踏在地上,眼光放远,而起脚不妨自近处起脚,胸怀胆量放大,而作事亦不忽略碎细,心里绝不焦急。但心思亦不旁骛,于是在学习上自然滴滴归根,一切见闻知识都归到这里,不知不觉系统化、深邃化。此时学问亦绝不再是书本上学问,而自然是自家的心得了……我想你们的问题都应该从这里求解决,不要支支节节,不要左思右想,只有自己真发愿之一天,才是真有了自己的一天。父手字五月十二日1948
寻回自己,一切其他皆小事。
✉️ 一个人兴味所在即其心之所在,即其生命之所在,你要寻回自己的心。上学不上学是小事,乃至躯壳的死活都是小事,所以假如为了吃饭问题而上学,那种打算千万要不得……怪其无志,似不如追究其无志之故。假如能诊断出病原,并能医好他,则必为一超等教育家。虽未在教育系毕业而教育系毕业者不如也。恕先不必发旁底愿,先发愿救自己,寻回自己,一切其他皆小事。父字1948
一个人生活或行为之原动力,天然是感情或兴趣,而不是理智。这里讲兴趣和理智,老父亲的苦口婆心也不知道最后宽恕有没有抄到小本本上:
✉️ 来信错字仍多。必须自己仔细看清楚我所改底,最好用小本把平常容易错之字都记下来,否则一恍过去,仍旧写错字,永远改不了。
一个人生活或行为之原动力,天然是感情或兴趣,而不是理智;
理智之特色在冷静,冷静是犹豫之延长,犹豫是活人临于其行动之前底那一段。理智之用只在矫正盲目冲动,并不能代替情感而发动行为,
你说:“我不再被什么东西鼓舞着了。”这只是对某事某物之消沉,其实鼓舞你的东西还多底很。古人所说“不动心”,你哪里作得到呢。我的话句句是重要底,你们知道重视它吗?如果重视,要把它抄记下来啊!
1948
梁漱溟 |
速速来川,能搭飞机就搭飞机。
✉️ 东北你万不能去,你去了,将使我对你娘的嘱咐抱憾无穷。你忍心让我造成这样憾事吗?恕儿啊!我一定要见你一面,把话说清楚,不见面,不把话说清楚,你就这样去,是不行底,速速来川,能搭飞机就搭飞机。父在盼望中1948
给儿子写完信,又开始给孙子写,八九十岁的老人,思路依然清晰「佛像只是艺术,可欣赏,与教理无甚关系」:
✉️ 钦元来信收阅。你信字迹嫌小,墨淡,气魄不足之征也。有两种人最可取,一种是气度轩昂,俯仰不愧,另一种是谦谦君子,气敛神肃。一般人当然谈不到此,但亦莫落于小家气,宽平大方为好。
幸知自勉,是所望也。洛阳龙门一游亦好,佛像只是艺术,可欣赏,与教理无甚关系。昔人勤勤为此只是祈福耳。吾早年辄动悲愿出家为僧,廿九岁乃放弃此念而结婚,回到世间来,被人目为儒家,是儒是佛不足辨,儒贵立志,佛贵发愿,要之向上二字就是。你索十五元随即兑寄
祖父手字 一九八〇年七月四
梁漱溟(左三)与长子梁培宽(左五)一家 | 1986年重阳节
✉️ 要超然物外,高瞩远瞻,莫堕人得失成败窟中;心思堕人成败得失窟中胸怀不能更高爽(高超爽朗),更易措失多乖,更容易失败了。祖父19790916
✉️ 要保持高姿态,超然物外,不以得失利害萦心,而要随遇而安。……在家靠父母兄弟,在外靠朋友,好朋友是人生一乐。祖父手字19790925
参考资料:
梁漱溟往来书信集 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