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 | 冯远,2019年
✉️ 在西南联大时陈寅恪身体太弱,每天只吃面条,及少许面包,茶是不吃的,面条是非煮的烂熟不能吃,他对厨子说:我最恨面条煮的这么硬!【王振铎】
读陈寅恪书信,只感到饥寒交迫,又贫且病:抗战初期滞留香港大学,每周两小时课,要说可以有很多时间用来搞学问,但是他和妻一起生病,轮流看病,因为除了吃饭并没有余钱够两人同时吃药,只能一人治个差不多,另一人再治,因此常年不得痊愈,而旧病未去,新病又来。“家中用费极巨,挪用借款度日,而家人无人管理,虽多费钱而极不舒适。”【1939.7.6致傅斯年】
后来剑桥请他去讲课,本想一家五口(三个闺女)一起去,但因二战打响,中文学生全跑光了,而路费也一直没筹措到。再后来就是回国,也是因旅费而迟迟不能成行。后来许地山去世,他又兼课由两小时增至八小时,苦不堪言。而所得仍不够每顿饭菜中有肉。
再后来终于连借带凑,有了路费,赶紧回国,一路上两个月睡觉没脱鞋,得到一颗鸭蛋,要五人分食。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的照片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今日妻病稿失,又在东京会议之后往牛津,天意、人事、家愁、国难俱如此,真令人忧闷不任,不知兄何以教我。”【1939.7.26午后四时致傅斯年】
“十年所作,一字无存,妻病稿失,心绪不佳”
所以他在港大煎熬两年,用讲义所整理的《隋唐制度考》尤为宝贵了。
陈寅恪 | 冯
陈寅恪《书信集》里的傅斯年,就像陈独秀书信集里的胡适、杨鹏升、胡适书信集里的徐志摩、鲁迅书信集里的孙伏园、老舍书信里的某某某、郑振铎书信里的刘哲民、徐悲鸿书信里的舒新城差不多。看他与傅斯年、陈垣、胡适这些史学界大佬在一起,一是羡慕当时文化圈、史学圈、大学圈里这些有编制的人,聊起专业来互相仰慕,而非互相仇视,发现新材料就赶紧和同道分享,而非独自享用;另一面,政府、研究所、大学等机构对教授们可谓呵护备至矣。看完陈寅恪和傅斯年的通信,掩卷,我就可劲儿想啊,傅斯年都去台湾了,他咋没去呢?国府、教育部、史学研究所、杭立武的庚款会,还有梅校长的清华,哪一个都待他不薄啊,但是最后他却留在了广州。当然他去中山大学,有一个原因是朱骝先在那里当校长,让他去,他抹不开面儿。还有,身为公子哥的他说怕冷,台湾不比广州暖和?
教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上他的课的人也就七八个,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窗户听课。他讲课没有任何教学大纲,全是信口开讲,引用古书如数家珍,但是口音重,讲课不精彩。在英国皇家学会,其会员相当于自然科学院的院士,中国人当选的有陈寅恪、夏鼐、赵元任和王浩。【何兆武·上学记】
隐隐记得7月10日夜,读「书信集」至晚11:30睡,梦中隐隐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在广州,忘了因何事行至中山大学门口,遥望校园,隐约有中山的坐像,东西向路,我匆匆打门前经过。
其时生活重压下的我,大学刚毕业,已遍尝了生活艰辛,对身边的新鲜事物没有兴趣,什么鲁迅先生住过的钟楼之类也都懒得看一眼。
于是打开高德验证,和记忆中大差不差,只是注意到大学附近明显有两家肠粉店,很想尝尝。
岭南大学陈寅恪故居 | 建于1905年,我国境内最早的用硬红砖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楼宇,以捐款最多的美国人Herry Martin命名
说来也怪,这一套《陈寅恪集》是四年前买的,曾经把其中的书信集拿出来看过那么一阵子,应该是觉得行文晦涩又搁置了。但是这次在我的读信狂热期,看得那叫一个过瘾!
里面的信息量丰富,知道不仅俞大维是他妹夫,傅思年是他表妹夫,还知道了他颠沛流离,为了战争去香港,至则无可去,又为活命返桂,到蓉;先是心脏病,又是牙病,最后是眼病。文稿很可惜丢在旅途中的越南,不然这套集子会更加厚重。
陈丹青《清华国学院》 | 自左至右: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
能影响陈寅恪的似乎唯妹夫傅斯年一人。胡适是在解放军进北京前最后一班飞机离开的,傅斯年几次叮嘱胡适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陈寅恪。
1948年,陈寅恪随胡适离开北平。
但是陈寅恪并没有随国民党渡海赴台或去剑桥。他南下广州,接受岭南大学陈序经先生聘请,在广州一直呆到去世。
陈寅恪夫人唐筼当时希望离开大陆,二人一度因去留问题争吵,唐筼后负气出走香港,并多方打听去台湾的途径,这些在傅斯年的信中有所披露。
后唐筼被亲朋劝回,陈寅恪在香港待过两年,他不愿意在殖民地生活。
陈寅恪南下广州,是他以为会出现南北朝。傅斯年曾一度电促陈寅恪,去台湾或剑桥,当时的台湾已经宣布戒严,但傅斯年还是从台湾省主席陈诚那里拿到了入台徐=许可,但是,陈寅恪拒绝了。
1949年,当局邀其北上,陈寅恪拒绝了,并写出著名的《对科学院的答复》,成为在那种异常气氛中唯一一位高举「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学人。
1969年10月,经历异常悲惨的苦闷后,陈寅恪于广州逝世,享年79岁。
晚年陈寅恪 | 于中山大学
1953年12月,陈寅恪先生的一位学生奉命南下,劝陈先生北上,出任拟建立的中科院中古研究所所长一职。陈寅恪专门为此作了答复《对科学院的答复》:
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
因此,我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政治。不止我一个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从来不谈政治,与政治决无连涉,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怎样调查也只是这样。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少奇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至如实际情形,则一动不如一静,我提出的条件,科学院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两难。我在广州很安静,做我的研究工作,无此两难。去北京则有此两难。动也有困难。我自己身体不好,患高血压,太太又病,心脏扩大,昨天还吐血。
你要把我的意见不多也不少地带到科学院。碑文你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得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