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1月20日凌晨2点,位于上海海格路125号的范园别墅,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佣人迈着细碎的脚步穿过厅堂,来到一间卧室门前:“太太,有位中国银行来的先生,要拿一封电报给您。”
刚刚睡下的张幼仪披上长袍,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接过电报瞟了一眼,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电报说,徐志摩搭乘的包机在飞往北京的途中,因天气原因,坠毁在山东济南,飞机上唯一的乘客徐志摩和两名机组人员当场死亡。
张幼仪看着电报上的铅字,张幼仪有些恍惚,每个字都像漂浮在纸上的风筝,虚幻的,不落实地。
她胡乱地掐着自己的胳膊,想尽快从这噩梦中醒过来,可是周身的疼痛告诉她,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夫人!夫人!我们怎么办?”信使先生提高了嗓门,吓了她一跳。
“什么……什么怎么办?”张幼仪的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听到刚刚那位先生的话,他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讲给她听。
“我刚才去过徐志摩家了,可是陆小曼不肯收这电报,她说这消息是假的,拒绝认领丈夫的遗体。”
徐志摩信使先生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张幼仪,显然,现在根本不是悲伤的时候,她必须理清思绪来主持这件事。
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她是徐志摩孩子的母亲,尽管他的父母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尽管徐家大小事宜仍由她来主理,但他们毕竟离婚9年了,他早已另娶,这件事,她又怎么好出面?
想到这儿,张幼仪恨得牙根发痒,作为徐志摩的现任妻子,陆小曼又犯了什么病?她怎么可以拒绝认领丈夫的遗体?
虽说自己和徐志摩的离婚与陆小曼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在张幼仪眼中,这位来自北京的名媛除了美貌外,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张幼仪与徐志摩自从陆小曼与徐志摩结婚后,徐家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这个女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完全不像是过门的媳妇,倒像个“巨婴”。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就是闲逛、吃零食,家务事什么都不管,更不要提及孝敬公婆。
治家的本事没有,“黏人”的功夫却了得,在长辈面前也毫不忌讳,整日娇滴滴的,迷得丈夫团团转。
二人婚后仅一个月,徐家二老竟因无法忍受陆小曼的生活做派,毅然投奔前儿媳张幼仪处,自此,张幼仪一直照顾着徐志摩父母的生活,这些话也都是二老讲给她听的。
陆小曼与徐志摩往事一幕幕被翻了出来,简直令张幼仪痛心疾首,她想着,在生活中令人厌恶也就罢了,如今志摩的死,莫不是也有她陆小曼的一份责任。
若不是为了满足她奢靡无度的生活,志摩也不会因为节省几个钱,专门搭乘中国航空的免费航班,她应该对他的死负责。
张幼仪原本以为,就算陆小曼百无一是,但她与徐志摩之间是拥有真正爱情的,如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是的,徐志摩再婚后,身边很多朋友都在心里对陆小曼颇有微词,尽管他们没说出来,但不代表他们不这样想。
陆小曼自从那天夜里,有人告诉她徐志摩遇难的消息,陆小曼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是如此深爱着她,他怎么可能忍心抛下她呢?
可是随着事实一天比一天结实,一天比一天不置可否,她整个人突然垮了下来,悲痛欲绝的她已全然无法处理丈夫的后事。
张幼仪不得不让八弟张禹九带着年幼的儿子徐积锴赶往济南,认领徐志摩的遗体,并将遗体带回了上海。
陆小曼的身体本就孱弱,加之徐志摩的遇难,让她几乎一病不起,全靠张幼仪几天几夜没合眼,才将徐志摩的后事料理妥当。
幼年徐积锴与祖母由于遇难时飞机的爆炸和撞击,徐志摩的身体已经严重受损变形,当救援队找到他时,他身上的衣服已被烧焦,头和身体都已破碎不堪。
张幼仪只得忍着悲痛,请人将破损的遗体缝合上,化上妆,勉强能够供人瞻仰。
为了避免与陆小曼见面,张幼仪并没有参加徐志摩葬礼的打算,仅仅为自己准备了一身黑袍以备不时之需。
直到葬礼当天,在朋友的搀扶下,陆小曼才拖着病恹恹的身体来到公祭礼堂,徐志摩被安置在花丛中,灵柩打开着。
陆小曼陆小曼站在门口,看着礼堂里满满都是人,四周堆满了挽联与花篮,一条条,一抹抹对冲的黑白色素,在这生与死交叠的空间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仿佛在白昼的房间里开着电灯,晕眩,嘈杂,虚幻。
见到陆小曼现身,在场所有人齐刷刷地闪开了一条路,时间突然停住了,寂寂的,一双双黑眼睛都看着她,像是无数苍蝇叮在个伤口上。
当陆小曼看到棺材里的徐志摩后,不禁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顺着眼泪往上,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不停跳动,那是即将被风吹灭的烛火。
徐志摩不得不说,此时的徐志摩裹着中式的黑丝袍,将脸映得异常惨白浮肿,别说是陆小曼,任谁也不能相信,这是往日里那个开朗活泼的徐志摩。
可当陆小曼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不对了,她看了看丈夫的黑丝长袍,又退后一步看了看他的中式棺材,边摇头边哭喊着:
“不对!全都不对!这是谁给他穿的衣服?谁给他找的棺材?我要换!全都要换!”说着便要动手去解徐志摩身上的黑袍扣子。
面对这始料不及的场面,众人赶忙拉住陆小曼,以防她弄坏了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遗体。
陆小曼朋友们好说歹说才将她扶到休息室里,可陆小曼仍旧不依不饶,坚持要将徐志摩的寿衣换成西装,将棺材改成西式的。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亲友们都手足无措,她毕竟是徐志摩的妻子,可是已经这个时候了,哪里还来得及再去准备。
万般无奈下,朋友们商议,只好将电话打到张幼仪家,要她什么都不要问,赶快来礼堂一趟。
当张幼仪风风火火地赶到公祭现场,才得知陆小曼的这出闹剧,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它呼出来,像是过了几辈子一样绵长。
陆小曼“就算他是自然原因死亡,现在一切也无法更改了,何况他是在这种意外状况下死的……”张幼仪看着静静躺在花丛中的徐志摩,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是的,此时的徐志摩就像一盘用水浇筑的散沙,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在张幼仪看来,八弟在济南为徐志摩订制的这口棺材没有任何问题,至于他的黑丝袍寿衣,也完全符合中国人的葬礼传统。
她不想见陆小曼,也不想听她说任何话,更不想和她吵,于是她对朋友说:“你告诉陆小曼,我说不行就好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徐志摩显然,几乎所有人的想法都同张幼仪一样,陆小曼的“任性”,无疑是她“不懂事”的表现,她甚至完全没有考虑到她死去的丈夫的状况。
可是,此时此刻,谁又能设身处地地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呢?
张爱玲说:“笑,全世界便与你一起笑;哭,你便独自哭。”
诚然,任凭是谁都不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苦衷,哪怕你坐过他坐过的椅子,睡过他睡过的床,爱过他爱过的人,仍是不能感同身受。
张爱玲回想当年,陆小曼与徐志摩的婚外恋情在北京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指责她不守妇道,从那时起,除了徐志摩就再没人懂得她的悲哀。
尽管陆小曼与王赓的包办婚姻,被世人称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但王赓不苟言笑、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却让她的爱情苦不堪言。
可怜也好,可悲也罢,甚至可恨也无所谓,她是为“浪漫”而生的人,这一点由不得她,这是她的命,她只能“从命”。
陆小曼与王赓经过了多少波折与苦难,她与徐志摩才走到一起,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让她忘记忧愁的人,那时候,他们快乐得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陆小曼还记得,在他们的婚礼上,梁启超对他们说的话:“不要再把婚姻当作是儿戏,让父母难过,让朋友羞耻,让旁人看笑话。”
这句话,她谨记在心,她把与徐志摩的婚姻看得比什么都重,她何尝不想做一个好妻子?做一个好儿媳?
然而,作为星光璀璨的一代名媛,作为“北京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陆小曼又几时学过那些“柴米油盐”的生活?
徐志摩与陆小曼她的爱情也不允许她变成一个“平庸”的女人,她写得一手好文章,画得一手好画,能歌善舞,可这些全都不能让她成为世人眼中的“好儿媳”。
婚后不久,夫妻二人又走进了忧城,病魔不断侵蚀着这个刚刚得到真爱不久的女人,看着妻子受苦,徐志摩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怜惜。
为了治疗病痛,她开始吸食大烟,每日吞云吐雾,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暂时远离病痛,让她的爱人脱离愁苦。
是的,这就是一个小女人的小心思,难登大雅之堂,可莫不也是活得坦坦荡荡,她只是想做自己,厮守着她赖以为命的爱情,这有什么错?
陆小曼可是,无论她多么竭尽全力过好自己的生活,身边的人还是拿她当做笑话看,公婆还是会拿她和张幼仪比。
尽管张幼仪已不再是他们的儿媳,可是这对“前公婆”仍是愿意搬去与她同住,家中大事小情,甚至是家中产业,都交由“前儿媳”做主。
都说陆小曼不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可这世界又几时在乎过她的感受?所有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她的婚姻指手画脚。
可那是她的婚姻,不是别人的,所有对她的指责,未必不是一种戴着“高尚”帽子的下流。
陆小曼她是一个为“爱”而生、为“情”而活的人,如今,要她怎样能够接受丈夫突然离世的现实?
尽管他们结婚仅仅五年,但那是她唯一深爱着的、可以让她忘记忧愁的人啊!
看着棺材里裹着中式长袍的徐志摩,陆小曼感到无比陌生,她熟知的丈夫,是穿着西装、时尚活泼的人,不是这个古板的、死气沉沉的鬼。
更重要的是,丈夫的一身行头、棺材,本就应由她这个妻子来决定,难不成徐志摩连死,都要看前妻的脸色?这让她情何以堪!
徐志摩与陆小曼之前是自己不争气,思虑不周,如今既然来了,就算丢人现眼,也要为自己争一口气,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徐太太。
可是,就连这个要求,所有人都拦着她,所有人都不允许她行使一个妻子的权利,他们的同情与悲哀都像有毒的病菌一样,侵蚀着这个失去爱情的可怜的女人。
身边的人告诉陆小曼:“张幼仪来过了,说不行。”
她猛地站起身来,红着眼睛,刚要说些什么,可是又咽了回去,任凭嘴唇抖动着,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牙齿碰撞的声音。
陆小曼(左)与唐瑛“如果志摩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我在这个时候爆发吧。”她心里想着,不由得慢慢沉默了下去。
可那没说出的话,却一直停在她的舌尖上,一个不留神,未必不会吐露出来——那“要命”的话,要的是她自己的命。
冷静下来的陆小曼知道,自己还不能公然顶撞张幼仪,若被公公知道,本就不受待见的她,怕是连最后一点赡养费也拿不到了。
爱情很伟大,可是,她还要活着,这一点都不可耻。
直到下葬,徐志摩仍是穿着中式长袍躺在中式棺材里,她不再争了,没有意义了。
翁瑞午与陆小曼自从陆小曼接受了丈夫去世的事实,她的爱情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个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
她不再计较与张幼仪有关的一切,她爱着志摩,那个女人毕竟是他儿子的母亲,而她与她也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徐志摩死后,陆小曼与翁瑞午同居了30年,始终没有再婚。
这个为“爱”而生的女人,终是爱着徐志摩的,她做了一辈子徐太太,算是给这段爱情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尽管相爱的时间太短,但是必须承认,她的相思是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