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曾在位于江西九江的中铁大桥局五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大桥局五公司工就在长江大桥下的白水湖旁,闲暇的时候,常独自到江边散步。
在我的印象中,九江就是一座水托起来的小城。前有滔滔长江流经,后有波光粼粼的鄱阳湖赛湖环抱,城区里甘棠湖、八里湖、白水湖,点缀其间。
历史上,这里是长江流经鄱阳湖淤积起来的一片沙洲,所以称为江洲;因境南有浔水,又叫浔阳。地方志记载“湖汉九水(赣江、鄱水、余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入彭蠡泽(鄱阳湖)也”,所以也叫“九江口”。
唐代李白登匡庐,遥见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击节感叹:“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远。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这里,春秋时为吴、楚交界处,有“吴头楚尾”之称;秦时设九江郡,但其郡治在寿春(今安徽寿县),范围虽包括今天的九江市,但“九江”的地名与九江市并不是一回事。
汉代初年,这里是柴桑县,那时柴桑的县治在九江市西南的星子县;三国时,柴桑是周瑜的防区。周瑜死后,住在荆州的诸葛亮还前去吊丧,两地距离很近。隋朝时为江州,唐代改称浔阳;元末陈友谅称帝,还曾以此为都。直至明代才改为九江府,延续至今。
从公司沿白水湖步行到江边,便是琵琶亭,1988年为纪念白居易所建的一座庭院。
园门上,书有“琵琶亭”三字的横匾悬挂在壁照上,别有一番雅朴。
琵琶亭
迎面的影壁上,是毛泽东1959年在庐山时写就的《琵琶行》墨迹,挥洒自如,天马行空的豪放书法与《琵琶行》那苍凉、委婉的诗意融为一体。
每次来这里,我都会站在照壁前,默默地咏念这隽永深沉的绝唱。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每每读到这里,眼前都仿佛会出现相同的画面:45岁的白居易,在江州城西湓水河入长江口处送客远行后,夜坐蓬船,红纱灯下,边饮酒边听着坐在对面的那素衣女子弹奏琵琶,听她凄诉自己悲凉的遭遇。夜风岚岚中,游船随江浪飘忽起伏,纱灯忽明忽暗,那女人絮絮地述说,勾起白居易的愁思,不禁潸然泪下。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白居易当时的心境之苦,不难理解,他毕竟是从京都被贬谪到这荒僻小城的官员,他对京城有着太多的怀念。
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年),28岁的白居易考中进士,唐代有传统,“举人既及第,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大雁寺塔)塔,谓之题名会”,又名“慈恩题名”,是唐朝新科进士的又一莫大荣誉。
白居易在同时考中进士的17人中年龄最小,他兴奋地挥毫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此时的白居易恐怕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了。以后,他又先后任翰林学士、左赞善大夫陪太子读书,前途无量。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李师道遣刺客杀害,白居易率先上疏要求尽快缉凶,不料却得罪权贵,以“僭越妄议朝政”为由,被贬为江州司马。
遭此贬谪,白居易黯然离开京都,乘舟经丹江由襄阳入汉水,辗转南下去江州。“江云暗悠悠,江风冷修修。夜雨滴船背,夜浪打船头。船中有病客,左降向江州”。
透过濛濛雨烟,江州遥遥在望。想到自己将在这陌生之地渡过往后的不堪的岁月,惆怅忧伤,白居易不禁吟咏出一首《望江州》来:
江回望见双华表,知是浔阳西郭门。
犹去孤舟三四里,水烟沙雨欲黄昏。
司马是个辅佐太守的闲官,无职无权,“州民康,非司马之功;郡政坏,非司马之罪”,“言无责,事无怀”,京官遭贬,古来有之,白居易也认识到这一点,只有努力适应新的生活,“忘却京中事,把情付山水”,于悲中求乐。
于是,他登庐山,入古刹,泛舟江湖,“时寻山水幽,至如瀑布怪石,桂风松月,平生所爱者,尽在其中”;或醉酒,或品茗,身心无所系,足迹遍浔阳。
秀美的浔阳山水令他暂时忘记了政治上的失意,温腴的江南风雨宽慰了他遭贬谪的愁怀。“朝咏游仙诗,暮歌采薇曲”,“自为江上客,半在山中住”,“或经时不归,或踰月而返”。此时的白居易,正如他的字为“乐天”一样,强压忧虑,闲于山水,乐于天地,并写下许多诗篇。
其中,《琵琶行》最脍炙人口,最能引起人们的共鸣,九江小城,也因《琵琶行》而驰名。历代名人骚客,更是多因《琵琶行》而纷至沓来,“或登亭怀古,追思琵琶韵事,或触景生情,一洒悲己怜人之泪”。1036年,欧阳修被贬夷陵(今宜昌),经九江登琵琶亭,不禁留下嗟叹之诗:“乐天曾谪此江边,已叹天涯泪泫然。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
琵琶亭,是后人为纪念白居易所建。早在唐代元和年间,《琵琶行》流行不久,人们就在城西的繁华之地湓浦口建起了一座琵琶亭。后来,城区东扩,那亭渐渐地也就废弃了。改革开放后,地方政府就在长江大桥旁选址重建。
琵琶亭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园子,芳草茵茵,绿树葱茏,花木扶疏中,立着一尊白居易的汉白玉立像。只见诗人抚须持卷似在沉思,腰挂鱼袋,神情俊朗。
白居易像后,便是四角重檐的琵琶亭,坐落在两丈多高的石台上,两侧碑廊延展如翼。
登高台,上琵琶亭。却见夕阳西下,滔滔大江浩瀚朦莽,不时有船只鸣响着汽笛,破浪而过,激起道道浪花,一下地拍击着江岸。亭侧碑廊中,一块块碑石上或篆、或隶、或楷、或草;或端劲、或飞扬、或雄健、或飘逸……给人带来厚重的文化氤氲。
江面吹来缕缕庆风,比城里的腻软喧嚣的风多了些许纯爽和清凉。浑身的暑意顿时消逸,身心更畅快起来。
此时,我好像也从江风里听到丝丝缕缕的声响,嘈嘈切切,珠落玉盘,是浔阳江上琵琶女的倾诉?还是江州司马的哽咽呜咽?带着千年古韵,轻轻扬扬,时断时续……
其实,白居易不只是个散逸文人,更不是个沉溺酒琴的放纵之徒,他也有着自己远大的政治抱负。
被贬谪盗江州三年后的元和十四年春(819年),白居易又调任忠州(今四川忠县)刺史,其弟白行简随行。
任职忠州期间,白居易率民植柳种果,广事农桑,深得百姓拥戴,并为其修建“白公祠”以纪念。3年后,白居易又调任杭州刺史。上任伊始,时逢大旱,他率民众在西湖筑堤,蓄水灌田,至今,他主持修筑的湖堤,也就是“白堤”与后来调任杭州的苏轼所修的“苏堤”同在。又是3年后的唐敬宗宝历元年(元825年),白居易又出任苏州太守。见到虎丘附近的河道淤塞,水路不通,百姓生活十分不便。他便组织民众开挖七里山塘河,河两岸借堤筑路,大大便利了灌溉和交通,使这一带成了热闹繁华的市井。
一年半后,白居易因疾离任时,“苏州十万户,尽作婴儿啼”(刘禹锡赠白居易诗),还把山塘街称之为白公堤,并修建白公祠纪念。至今苏州名贤堂内还有白居易的石像,赞文曰:“白府忠党,勤于施政,百首新诗,袖中吴郡”。
唐武宗会昌四年(844年),73岁的白居易退休后仍不甘寂寞,见到洛阳龙门伊水壅堵,便四处游说,筹募资金,开凿龙门险滩八节滩:“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受到百姓颂景。
这就是白居易,一个诗人,也是一个爱民为民的官员。
就在这时,耳侧传来轰鸣,仰看九江长江大桥,一列火车正隆隆驶过,天地为之震动。
独自漫漫地走在沿江的街上,我喜欢暮色中空静的江边,没有了白日的人声鼎沸,没有了车水马龙的熙攘,没有了商业广告的暄嚣,静静的,只听得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眼前突然亮了起来,街边的路灯亮了。江边回龙矶上那锁江楼塔上的彩灯也亮了起来,满世界一片灯火辉煌。
再前行不远,是浔阳楼。
浔阳楼其实也是1987年重建的,建筑紧凑,尚有古韵。
传说,当初听罢琵琶女的哭诉,白居易青衫泪湿之后,他又登上浔阳楼,凭栏远眺,浩瀚长江滚滚东去,感慨之余,白居易又赋《题浔阳楼》诗于此:
“今日登此楼,有以知其然;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
一千两百余年弹指一挥间,此时,那三层的浔阳楼,还是灯火明亮,热热闹闹的。
越过长江大堤,独自坐在江边,静听江浪拍岸,我又想到了白居易,眼前彷佛又虚幻出白居易浮舟听琵琶,唏嘘不堪往事,泪湿青衫的场景。
一声悠长低沉的汽笛声将我从茫茫思绪中惊回,又一条轮船乘风破浪驶过。
天幕上,皓月当空,繁星闪烁;彩灯辉煌的长江大桥,如虹,如龙,飞越大江。月光、星光、灯光、波光,辉映交相,好一个绚丽的浔阳秋夜。
历史上的文人,并非都是文绉绉酸溜溜的,在合适的位置上,也是能有一番作为的。正如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