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亦言亦语
口述:丁小勤
我7岁的时候,和弟弟跟着妈妈住在乡下,那一年,我家住上了用红砖砌的平房。
能住上红砖房,真的很骄傲!
因为在我们村里,有二三十户人家,能住上红砖房的,仅仅只有三四户。
村里人说我们家能住上红砖房,是因为我家有个吃国家粮的爹。
那时候农村人叫在外面上班有单位的,统称为吃国家粮的。
在七十年代,没有网络,也没啥副业可做,农村里的邻居们靠在地里刨实为生,日复一日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很苦,也很穷。
78年那年冬天,真的很冷。
寒风呼呼地刮个不停,吹得树都秃了,在外干活的人也冷得发抖,脸上仿佛刀刮了似的疼。
村里的老人们都猜测:怕是要下大雪了。
果然没多久的一个晚上,悄悄地下了一场大雪,把我家地坪前的楠竹压弯了腰,大门外,到处都是银妆素裹,雪很厚,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雪窝。
下雪了,我们这些孩子欢呼雀跃着跑出去,呼朋唤友打了一会雪仗,冻得手指脚趾耳朵生疼,便老实了,乖乖跑回家,呆在家里的火炉旁烧柴火烤。
在乡下,那些柴火是不花钱的,天晴的时候,我们去山上耙的叶子、砍的杂草杂木还有树枝,晒干了,留着生火做饭用的。
我爸是乡下一所中学的老师,那时候刚放了寒假不久,他也呆在家里,一边烤火一边和我们讲故事。
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时,这时我家半掩着的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裹着一身雪带着寒风进来了,仔细一看,原来是舅舅来了。
大雪天的舅舅来了,我妈觉得不正常,她吓得赶紧站了起来问:“哥,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呀?是有什么事吗?”
舅舅拍了拍身上的雪,苦笑着告诉我妈:“妹子,这大风一吹,大雪一压,你哥我家的土砖房倒塌了。”
“啥?房子居然倒塌了?那我嫂子和孩子们呢?"我妈急了。
“在牛棚里呆着,那个牛棚倒是没塌,就是住不得人,风嗖嗖的过,冷得很,但是也没办法了,有个牛棚呆着总比没地方呆好。”
我妈听了点头,招呼舅舅坐下,她去给自己的哥哥倒了杯热茶端过来。
我爸问舅舅:“哥,你房子倒塌了,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结婚那年,要不是你不嫌我穷,红霞也不会嫁给我,我也不会有这些可爱的孩子。”
我爸最喜欢说他和我妈结婚那件事,在我们面前起码说了几十上百次了,听得我们姐弟耳朵都起茧了。
从我爸的口中得知,他的童年很可怜,因为爷爷死得早,我爸是奶奶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
在以前的农村,大家都靠在土里田里刨实养活一家人。活很多也很累,家里没有个男劳动力的,日子就过得不咋地。
在农村,干的都是力气活儿,男人才是干活的主力,挖土犁田打稻子,基本上都是爷们干的活,这些活女人不是干不动,而是女人体力不如男人,干着太累了。
我奶奶是个霸得蛮的女人,她拉扯着我爸,既当爹又当妈,再苦再累也从不抱怨。
村里的老邻居心疼她,劝她带着娃找个老实男人嫁了,这样有个人帮衬着,日子好过些。
她却笑着倔强地拒绝了,说:"我不怕累,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也挺好的。"
我爸努力读书,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我们这的一所中学,当了语文老师。
别人都觉得我奶奶苦尽甘来时,我那可怜的奶奶却没享到福,她在我爸工作后没多久就没了,死于肺痨。
死前她拉着我爸的手,万般不舍地叮咛:“儿啊,我找你爹去了,你要听娘的话,早点找个好妹子,结婚生子,以后要对老婆孩子好。"
我爸大哭哽咽着点头。
埋葬完奶奶后,他望着家里那三间破旧漏风又漏雨的房子,叹了一口气,住到了学校的宿舍里。
因为太穷,虽然他是老师,也并不太好找对象。
加上他本人个子不高,皮肤还黑,虽然在课堂上和学生讲课时滔滔不绝,但私下与人交住却是接近木讷,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那种,找对象就更悬了。
这样的个人情况,加上无父母条件差,哪个姑娘能看得上呀?
我爸所在的中学离舅舅家不远,舅舅在学校给孩子们煮些饭菜,别人看不上我爸,熟悉了后舅舅觉得这老师人品不错,就心心念念要把自己最小的妹妹介绍给他。
我爸听了直摇头,说自己无父无母,房屋破败,不能害了人家姑娘。
舅舅了解了情况后,就在学生放假的时候,带着我爸,花了几天的时间,把那破败的房子修好了。
房子修好后,舅舅看着屋里破败的家具,叹了口气,去自己家山上砍了些树,拖了过去叫木匠师傅做了几件简单的家具。
我爸要跟他算钱,他说你先欠着吧,等娶了我妹,手里有余钱了,再还给我。
我妈去相亲时,看着房屋虽旧,但也能遮风挡雨,而且家具都是新的,她本来是满意的,但是我爸那1.68米的身高令她有点犹豫。
舅舅劝她:“你自己才1.60米,人家比你高8厘米,还有文化,你要是嫌弃,等明天被别人抢了,看你后悔不?”
看着我妈没反应,舅舅继续编故事:"那个邻村的阿花,估计是看上这小子了,一天跑学校三趟,要不是我拦着,还有你的份吗?"
我妈一听,也对呀,虽然这老师矮点黑点,但五官也不赖呀,还笑眉笑眼的,估计性格好,又有文化,她立马同意跟我爸交住了。
他们婚后,舅舅坑妹的行为才被我妈发现,为了感谢舅舅善意的哄骗,我妈给我舅舅送去了五斤大米和一斤猪肉。
因为和我妈结婚这件事,我爸很感激我舅,见到他比见了亲哥还亲切,他开口闭口就是:“如果没有你舅,我估计成老光棍了。"
我妈会当家过日子,嫁给我爸后两口子勤俭节约,利用休息时间在我们家屋后的黄土山上做了许多砖烧了窑,请师傅建了几间漂亮的红砖房。
谁知道我们住上红砖房的那年,突然降临的一场大雪,居然把舅舅家的土砖房给压塌了。
我爸问我舅要帮啥忙,尽管开口,说当年要不是舅舅的鼎力相助,自己还不一定娶得到老婆,更别说生娃了。
舅舅听了我爸的话,这个一向敢说敢做的男子汉,犹豫了。
他知道我家才建完房不久,估计把家底都掏空了,又哪还有钱帮助自己呢?
他想了半天,也没有开口。
我爸让他先烤火,自己偷偷出了一趟门,他去村长家借钱了。
村长家儿子,是我爸的学生,村长无数次跟我爸说:“丁老师,我们家建军就拜托你管严点,你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村长没有食言,我爸顶着雪花出现在他家问他借500元钱时,他二话没说就进屋拿了钱,塞在我爸的手里。
我爸那时一个月工资才40元左右,这500元,他不吃不喝要还一年多。
我爸又找我妈要了家里的200元余钱,他把钱一股脑塞在我舅的手里。
舅舅看着那700元钱,眼眶湿了,说等开春后,天气暖和起来,自己就可以烧砖窑建红砖房了。
他忐忑不安地对我爸说:“妹夫,这钱我以后还不知道啥时能还得上呢?”
我爸赶紧说:“哥,你说的啥话呢?当年你给我修房子拖木材做家具,我还欠着你的债呢,这是我还给你的钱。”
舅舅走后,我爸我妈坐在火炉边,无心烤火,因为我舅舅家房子倒塌的事心事重重。
我爸想了很久,最后对我妈说:“红霞,咱们去把孩子们的那间房收拾出来,让给大舅哥一家住吧,这天寒地冻的,住牛棚会冻坏的。"
“那孩子们住哪呀?”我妈不敢相信地问。
“咱们一家挤一间房就好,等开学了,我又可以住回学校宿舍了。"
第二天,爸妈让我和弟弟在家生火做饭烧水,他们大清早穿着雨鞋走很远的山路去了舅舅家。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住的村口热闹了起来,只见冰天雪地里艰难地走来一群人,四个大人都挑着箩筐,箩筐里被子衣服粮食和生活用品塞得满满当当。
我和弟弟赶紧跑过去接过表哥表姐手上的书包和布袋子,高高兴兴地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在经过邻居张大娘家门前时,张大娘刚好去雪地里挖了几颗白菜回来,她一脸好奇地看着我们这支拖家带口貌似逃荒的队伍,诧异地问我爸:“丁老师,这是咋回事啊?”
我爸笑着回答:“大娘,我哥家房子被雪压塌了,接他们先来我家住着,等明年开春建好了房再回去。”
大娘听了连连点头,她感叹地我爸说:“丁老师,你做得真好,都说亲不亲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咧,互帮互爱,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