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很多事叠加在一起,不知道是否真的发生过,但她对那惆怅是了然的,就像手中的毛线,那么绵长……
结婚后的第18天,他们还没有同房,面对被病痛折磨了一天的丈夫,除了喂饭、喂水,黄宗英就一直守在病床前,为他编织毛线手套。
一天了,异方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直到晚上方才平静下来,他睁开眼睛望着她,昏暗的目光竟变得明亮起来,使人感到温暖。
“小妹,我对不起你。原谅我……我对不起你。”
黄宗英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把脸颊贴在丈夫的手上,不停地颤抖着肩膀。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流下来。
黄宗英异方闭上眼晴睡着了,病房里安静极了,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空气可以用刀劈开。
他的胸脯渐渐停止了起伏,她哭喊着叫他,可是一切都没有用了……
她的记忆模糊了,画面里依稀有人抬着异方的遗体往太平间走,她跟着他们走啊,走啊,不停地往前走,路那么长,那么长……
60岁的黄宗英在接受采访时,对过往的很多记忆似乎都淡忘了,但有些事情,她又记得那样清楚,清楚得令人惊愕。
1925年,黄宗英在北京呱呱落地,父亲是电话总局的工程师,她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两个弟弟。
9岁时,一场伤寒病夺走了父亲的生命,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柱,生活一下捉襟见肘起来,母亲体弱多病,全靠两个姐姐工作维持生活。
黄宗英1937年夏天,黄宗英高小毕业,随家人来到天津,报考了著名的南开中学。
那时,大哥黄宗江与二哥黄宗淮已经在南开中学读书,并常常参加南开话剧团的演出,黄宗英常饶有兴致地陪着哥哥们买服装道具。
“我小的时候不爱演戏,也不懂戏,只是心疼哥哥,他们感兴趣的事,我就顺着他们的劲儿,只要他们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
黄宗英依稀记得,发榜那天,她穿着母亲为她新做的衣裳,独自往南开中学走去,然而,等待她的不是被录取的喜讯,而是一场民族的灾难。
行至半路,街上的秩序忽然大乱,行人纷纷往街边的店铺里躲去,12岁的黄宗英也跟着人群进了店铺。
民国时期的天津南开中学“透过店堂的大玻璃窗,人们屏息地眼看着日寇的坦克开过来,把烈日晒软了的柏油马路辗得一棱一棱的……天津沦陷了。”
想到这里,记忆再次陷入了一片浑浊,黄宗英始终无法知晓,她到底是否考上过南开中学。
记忆中只有日寇疯狂的坦克、枪声、轰炸声、逃难的人群和硝烟火光中大人们焦急悲愤的脸。
灾难,给幼小的黄宗英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创伤。由于懂事早,聪明又能干,加之长相甜美,周围人都很喜欢她,15岁时,便常有人家来上门提亲。
当时由于战乱,学校早已关了门,提亲的人总是以供读书、供留洋、赡养母亲等作为条件,但这样优厚的条件,反倒让这个知识分子家庭感到羞辱和痛苦。
沦陷期的天津英法租界“我虽然喜欢童话《灰姑娘》,却怀疑灰姑娘嫁给王子以后会不会真的幸福……”
1941年,16岁的黄宗英放弃了给有钱人家做少奶奶的机会,追随大哥黄宗江来到了上海剧艺社谋生。
由于不是科班出身,初到剧社的黄宗英,只是做一些打杂的工作,但一次偶然救场排练的机会,却让她走上了话剧的舞台。
毫无演出经验的黄宗英,由于扮相好,胆子大,嗓音洪亮,第一次上台排练,就被坐在台下的电影厂老板看中,转天便邀请她做签约演员。
自此,黄宗英正式走上了演艺的道路,身边人与哥哥的认可,都让她愈发喜欢上了这个舞台,剧社里的人都亲切地叫她“小妹”。
黄宗英的大哥黄宗江不久后,她出演了话剧《甜姐儿》与《家》,甜美的形象和极具渲染力的表演天赋,迅速征服了上海的观众,一时声名鹊起。
很多戏迷看完戏后,还守在剧场的后门,想一睹卸妆后“甜姐儿”的芳容。
即便有了可观的收入,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黄宗英也不敢多花一分钱,她把钱攒起来寄给母亲,供两个弟弟读书使用。
就在事业急剧上升的时候,黄宗英结识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异方。
异方来自北京,是剧社里的乐队指挥家,会作曲,能演戏,十分有才华。尽管并不漂亮,却稳重、潇洒、讨人喜欢。
每场演出黄宗英都要在乐池里看戏、背台词,有时候,她会看着异方的指挥动作,看得出神,每每这时,异方总会给她一个亲切的、兄长似的微笑。
黄宗英时间久了,他们的目光常常碰在一起,可在交错的一瞬间,又都会飞速地闪开。
于是,剧团里几个消息灵通的人士在传:异方和小妹恋爱了。
也许他们早就暗生情愫,只是不自知而已,也许根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但这样一传,反而让两颗年轻的心比过去更加自然和大胆。
异方和黄宗英真的相爱了,像春天盛开的西府海棠,一簇簇炸裂开的粉红,那样热烈和美好。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亦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一天,异方在后台突然昏倒了,面色苍白,不省人事,黄宗英又急又怕,身体忍不住在发抖。
黄宗英经过医院的诊治,异方被确诊为严重的心脏病,无法根治。剧社的同事担心黄宗英无法接受,没敢将实情告诉她。
异方出院后,被家人接回了北京家中疗养,黄宗英心中挂念爱人,每天与异方通信,但收到的回信却越来越少。
正当黄宗英陷入深深的焦虑中时,异方母亲的来信让她看到了曙光,异方的母亲希望黄宗英能够回到北京,同异方结婚。
于是,刚满18岁的黄宗英,怀着对“婆婆”的感激,匆忙赶往北京。
婚礼那天很热闹,排场很大,远近的亲朋好友都来了,但异方已经病得不能起床,连拜天地,都是由母亲代替儿子拜的。
后来,黄宗英才知道,这场婚礼,不过是“婆婆”寄希望于“冲喜”来挽救儿子生命的手段。
黄宗英结婚当晚,这对新婚夫妇都没能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异方的祖母寸步不离地守在孙子的病床前,她在监督这个孙媳妇,她怕他们同房。
但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了,他们的婚姻注定是一场悲剧,18天后,异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转天,异方的母亲和家人带来了棺材与寿衣,可怜的黄宗英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几天前就已经在准备后事了,却一直瞒着她。
短短18天,18岁的黄宗英,就成了新寡。这真是一场噩梦,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异方的母亲是基督教徒,她希望我能献身宗教,可是我想回到舞台上去,我想演戏……”
不久后,剧社派人来到北京,见到剧社同事的黄宗英像见到了亲人一般,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们说服了异方的家人,并将黄宗英接回了上海。
黄宗英剧照(左)火车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疾驰,路过她住过的别墅、工作过的教堂、散步的树林,和异方永远沉睡的那片墓地……
她没有心思看风景,她不想再去想任何事,只希望火车可以开得快些,再快些。
回到上海后,黄宗英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又成为了舞台上耀眼的明星,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人红是非多”的魔咒。
每天收到的鲜花和求爱信数不胜数,莫名其妙的请帖也不断被递进来,晚上下了戏,剧院门口总有许多大亨、少爷的汽车在等她。
这一切都让她害怕极了,剧社为了赚钱,每天都在上演着粗俗无聊的剧目。
她想回到天津去读书,可是,读书是个多么难以实现的愿望啊。
黄宗英“不知为什么,我想结婚了。是怕孤独?是怕惆怅?是怕那些莫名其妙的来信?是怕那些守在剧场门口的小汽车?是,也不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1946年,经哥哥介绍,黄宗英与南北剧社的社长程述尧结婚,没有风花雪月的故事,程述尧人好,又诚实,她便嫁给了他。
事实上,程述尧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对黄宗英十分体贴,婚后不久,他们便离开上海,搬到了北京程述尧的家中。
程家是个封建大家庭,规矩繁多,就连吃饭都不准儿媳妇坐着,她还要负责,为每个人盛饭。
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黄宗英从没受过这种约束,但身为刚刚过门的媳妇,心里再不高兴,她也只好忍着。
程述尧那时的她,白天看看书,读读英语,家规森严,也不便出去找朋友玩,日子一长,黄宗英感到十分苦闷。
细心的程述尧发现了妻子的失落,便体贴地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黄宗英摇了摇头。
“那是有什么心事?”
黄宗英轻轻叹了口气,微笑地安慰着丈夫:“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不,你骗不了我,你有心事。”程述尧追问着。
她不知道该怎样倾诉自己的苦闷,只觉得眼眶渐渐湿润,于是,她把头紧紧靠在了他的胸前。
为了让妻子高兴,程述尧每天下班都要带些好吃的零食给她,黄宗英感动极了,她自是理解丈夫的一片深情。
但是他不明白,她需要的不是夫妻之间生活上的爱恋,她需要事业上对她的理解和支持,她热爱舞台,热爱演戏,她想要酣畅淋漓地去表演。
黄宗英剧照程述尧每天下午五点多钟下班,每当挂钟敲响五下的时候,她的心里就莫名地不安与紧张,她不知道除了吃穿,还能和他讲些什么。
有时候,婚姻里的事,真的很难用语言去描述,两个相爱的人,却因为彼此性格、爱好、追求方面的差异,共同语言变得越来越少。
“在我们之间,好像有一层雾,朦朦胧胧地阻隔着我们,我想冲破这层雾,却办不到,而且它越来越浓了。”
当时,在北京约黄宗英演戏的剧团特别多,很多新剧目,她打心眼里喜欢,但因程家不允许家里的女人演戏,所以她都没有答应。
为此,黄宗英陷入了极端的痛苦,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悲哀的小鸟,被人关在了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黄宗英剧照为了支持黄宗英的事业,程述尧请来自己的五舅为妻子说情,直至一老一小双双下跪,程家的老爷子才勉强答应让黄宗英登台演出,但条件是,他们必须搬出这个家。
尽管夫妻间仍有着无法言说的“隔阂”,但回到舞台后的黄宗英心情好多了,仿佛一棵即将枯死的芦苇,又汲取到了甘露。
那年秋天,黄宗英赴沪参加上海戏剧学院的筹款义演,演出十分成功,一部《卖火柴的小女孩》又让上海的观众见到了久违了“甜姐儿”。
那个时候,中电二厂的导演陈鲤庭正在筹划拍摄电影《幸福狂想曲》,男主角由著名的奶油小生赵丹担任,而女主角尚在物色之中。
一天,赵丹和陈鲤庭到朋友家中做客,看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下有一张少女的照片。
导演陈鲤庭尽管相较于当时的电影明星,少女的五官不算惊艳,却有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向人们倾诉着心灵的善良与美好。
“这是谁?”
“‘甜姐儿’,北京的一个小姑娘。”
“她现在在哪?”
“就在上海,在参加义演。”
“这双眼睛太好了,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当天晚上,赵丹和陈鲤庭就去看了黄宗英的演出,当即便敲定了由她做女主角。
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32岁的赵丹悄悄爱上了这个来自北京的姑娘,可是当时的黄宗英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是的,在当时,赵丹是著名的电影明星,是令人敬仰的表演艺术家,他那样英俊,那样潇洒,她喜欢和他一起工作,那是无比快乐的时光。
赵丹他比她大10岁,她始终拿他当做兄长,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会爱上她。
那时的赵丹与妻子分散多年,独自带着一双儿女生活,尽管物质上从不亏待孩子们,但家里没有女主人,总觉得不像个家。
在黄宗英要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赵丹约黄宗英到家中吃饭,黄宗英欣然前往。
吃完饭,她几次起身要走,他都挽留她多玩一会儿,他与她谈东谈西,却总感觉有什么话没能说出口。
直到夜深,她不得不走了,赵丹站起身突然对她说:“宗英,我有句话想要告诉你。”
“什么话?”
“我认为,你应该做我的妻子!”
她怔住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没有循序渐进,没有铺平垫稳,他的爱表达得那样直接,那样坚定。
黄宗英与赵丹剧照望着赵丹那真诚、期望的眼睛,黄宗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跳得那样激烈,却又那样甜蜜。
那一刻,追求光明的共同理想和攀登艺术高峰的共同志向,将两个人紧紧栓在了一起。
“好!我回北京就去办离婚手续!”
程述尧没有过多地纠缠,默默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知道,她的幸福,他给不了。因为爱她,所以放手。
对于程述尧,黄宗英是感激的,也许,他是她这辈子唯一愧对的人。
1948年元旦,赵丹与黄宗英在上海结婚,年仅23岁的黄宗英,迈进了自己的第三段婚姻。
婚后,夫妻两人联手合拍了很多电影,成了一对真正令人钦羡的银幕情侣,黄宗英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婚姻的幸福。
黄宗英常有朋友对黄宗英开玩笑说,过门就当妈,省了自己生的麻烦,多好。但给两个孩子当“后妈”,又怎么会是容易的事?
那时赵丹的女儿已经十一二岁,黄宗英也才比她大了十岁而已,五六岁的儿子又十分调皮,常常与人打架,黄宗英总是挨家挨户去赔礼道歉。
女儿学芭蕾,她就整宿不睡为她赶制服装。虽然后来她与赵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她始终对两个前房儿女视如己出。
赵丹的大女儿赵青,在晚年回忆起这位“后妈”时说:“这个妈妈我是要记一辈子的,她像亲妈妈一样地管我。”
然而,生活走上了正轨,但命运却没有打算让她一直幸福下去,1966年,赵丹含冤入狱。
黄宗英曾经带给他们无限鲜花与掌声的事业,如今竟成为将他们带入深渊的急流旋涡。
下放劳动,无休止地审查,岁月无情地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都说岁月不饶人,可她又何曾饶了岁月?
在赵丹身陷囹圄的5年时间里,黄宗英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家,养育并照顾着5个儿女,不得不说,这亦是一个女人不朽的成就。
5年后赵丹出狱,长期的牢狱生活,让一向温柔的丈夫变得喜怒无常,但黄宗英从未有过半点抱怨,他受了那么多苦,她又怎么舍得抱怨他呢?
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过来,彼此心里都明了,这就是爱吧。
黄宗英1980年10月10日,赵丹因癌症去世,终年65岁,他与黄宗英33年的爱情大戏,终是落下了帷幕。
从那之后,黄宗英不再演戏,而是选择与笔为伴,在她后半生的文学作品中,处处都有赵丹的影子。
“只要我活着,赵丹就不会死。”
33年的爱情,她很满足,与这一生的遭遇相比,命运待她,已经如恩赐一般了。
13年后,黄宗英遇见了散文家冯亦代,年近古稀的她,再一次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懂她。
冯亦代走后,黄宗英始终住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里,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摆满了书籍和她与赵丹的合影。
尽管霜染青丝、疾病缠身,但举手投足中,仍能看出一个老人的风华与优雅。
黄宗英2020年12月14日,黄宗英终于走完了她95岁的传奇人生,她一生经历了四段婚姻,竟像走过了四生四世一般,各有各的酸甜苦辣。
“我一生中迂回曲折,最‘出戏’的情节,是‘难为赵丹妻’,我既然钟情于他,也就无悔于跟着他大起大落了。”
晚年每每提起赵丹,黄宗英的记忆,总是清楚得令人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