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面的前世今生
去岁夏日,与老伴从黑龙江折返辽宁,抵浪漫之都大连。这座被黄海与渤海半环绕的滨海城市,与长江之滨的荆沙天各一方。千山万壑横亘,使两地呈现出不同的地貌,乡音、风物和饮馔习俗不尽相同。用素昧平生、视同陌路、人地生疏……表达疏离的成语将他们覆盖,皆不为过。
距大连二千余公里的荆沙,位于江汉平原腹地。荆沙是旧时行政区划的联称,意即荆州古城与沙市。如今两城合二为一,曾经的痕迹渐渐消弭。他们毗邻春秋楚郢的南侧,同祖同宗。古老的过往在刀笔吏手中龙飞凤舞,镌刻在竹简上的沧桑可考可稽。不像大连名字的由来含糊其词模棱两可,只能用形态说、音译说来诠释。但大连城市的美丽与文明,不是说说而已。
从云贵川一路东来的西南官话,在荆沙已至尽头。这座长江北岸的古老城市,每当晨曦微露时分,“大连”就在这片西南官话的城市反复提及。这是因为滨海的大连,严丝合缝地契合了荆沙的早餐“大连面”。很多外埠人氏旅行荆沙,楚人多会隆重推介“大连面”的汤浓味鲜,沉浸在杜撰的故事里津津乐道。毋庸食客不谙大连面的来历,即使以此为营生的老板亦困惑不已。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楚天大地流布30余年“大连面”词汇,却在荆沙人的话语中活跃得精彩纷呈。堪称荆沙美食地标的大连面究竟源于何方?大连面,大连乎?
公元1715年,京杭运河官船浩荡,猎猎旌旗随风飘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大清帝国的江南走一走,看一看,是乾隆帝的夙愿。乾隆寓居北方,但对江南的景致早已烂熟于心。“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他憧憬着江南温润的天地,向往着淮扬的八珍玉食。
时年正月,乾隆帝率众2000余,千舸万帆一路南下,抵扬州至镇江,经常州又苏州,从嘉兴到杭州,沿途无非是蠲赋恩赏、巡视河工、观民察吏、加恩士绅……当然少不得畅游江南。“南巡”的政务被史官详尽地记录,那些不曾载入史册的花絮,留给了民间。
公元1762年,乾隆帝第三次出巡江南。仪征人士李斗已长大成人。盛世之年,歌舞升平。李斗将“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悉心记录,不外乎乾隆“南巡”、驻跸扬州、园林名胜、风土人情乃至美食美馔。乾隆六十年间,《扬州画舫录》在嘈杂的刻字坊里刊印,扬州的百科全书问世。
袁枚道“艾塘李君,上自仙宸帝所,下至篱落储胥,旁及酒楼茶肆,皆了如指掌。”李斗浓墨重彩记录了乾隆“南巡”盛事,但他并没有彻底聚焦于将相帝王,文字旁及茶肆酒楼,上至御膳房琳琅的满汉宴席,下至阡佰陋巷的素面荤汤。这些柴米油盐之事,李斗皆能寻幽入微。扬州士绅、盐商、官吏钟鸣鼎食、精于珍馐的奢华,更是跃然纸上。
乾隆年间,扬州面馆比比皆是。倒不是面条宜于果腹,而是一碗面条亦能花样百出。“大东门有如意、席珍面馆。小东门有玉麟、桥园面馆,西门有方鲜、林店面馆,缺口门有杏春楼面馆,三祝庵有黄毛面馆,教场有常楼面馆……”这些带有鲜明个性色彩的字号棋布扬州或闹市或僻巷,李斗无不谙熟于心如数家珍。
“面有大连、中碗、重二之分。冬用满汤,谓之大连。面有浇头,以长鱼、鸡、猪为三鲜。荆沙食客读到这里,会不会大彻大悟?原来大连面不是东北的大连,而是发端于东南扬州的满汤面。李斗唯恐世人不解“大连”的生僻晦涩,刻意赘加“冬用满汤,谓之大连。”对发端江淮的“大连面”皆要借助注释才能明了,何况千里迢迢之外的荆沙?
《故训汇纂》厚如城砖,汇集先秦至晚清的文字。仅“连”的单字意义及名家旧注151条,是不是浩如烟海?在涓埃小楷中寻觅“连”的注项,遗憾的是字里行间“连即满”毫无踪迹。
《辞海》包罗万象,但“连”字的注释远不及《故训汇纂》丰饶,区区一十五条,“连即满”的释义同样未见分毫。
其实,汉语中用“连”充当“满”字亦有一二。文人骚客常用“连天”替代“满天”“连冬”则是整个冬天。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之“连江”,方家大多译作冷雨洒满吴江天地或满江。
“连就是满”虽未能名正言顺地忝列典籍之中,却被诸多雅士推崇。连”泛指“满”印证了李斗大连就是盈盈汤汁的面条。大凡汤水充沛的面条,皆能用大连称之。
“长鱼,鸡,猪”三鲜,在扬州大连面品项中微不足道,因为它们并非大连面的极品。彼时,更有豪者“不惜千金买仕商大宅”经营大连面。诸如“涌翠、碧芗泉、槐月楼、双松圃、胜春楼诸肆,楼台亭榭,水石花树,争新斗丽,实他地之所无。其最甚者,鳇鱼、斑鱼、羊肉诸大连,一碗费中人一日之用焉。”可见扬州大连面的奢华与昂贵。
扬州大连的浇头变幻无穷,不像荆沙仅将添加了“长鱼、鸡、猪三鲜”浇头的荤汤面称为大连面。在荆沙若没有添加鳝丝、鸡丝、肉片的荤汤面,即使汤水四溢亦不叫大连面,且随浇头的多寡,中连、小连鱼贯而来。
30多年前(仅仅三十余年)大连面的词汇重现荆沙。李斗原本专指宽汤的大连,在荆沙当做有鳝丝鸡丝肉片的汤面才叫大连。这是对扬州大连词意的一知半解,虽无饮馔之虞,却令荆沙人困惑不解。
2021年与老伴“烟花三月下扬州。”一路东南寻味江淮,品味大煮干丝、蟹黄汤包还有五彩斑斓的扬州炒饭和硕大的肉圆狮子头。《扬州画舫录》描述的大连面盛况令人向往,但遍寻不得,问及诸多业内人士,人人茫然。
时过境迁,扬州以面为主的食肆如今寥若星辰。始创于1933年的“共和春”面馆,成为不折不扣的老字号,可惜未能继承先祖衣钵,“长鱼、鸡、猪”三鲜浇头荡然无存,仅售卖素颜朝天的阳春面。
浮想200多年前的扬州,大连面馆鳞次栉比,每家面馆皆有赖以生存的特色大连。曾经的黑色金字匾牌、屏风隔断的雅间、恣意弥漫的面香、络绎不绝的食客、拱手作揖的老板……在岁月沧桑中烟消云散,实在令人怅然。
2013年《扬州晚报》刊登的“扬州面条数大连”,只算得上是一篇怀旧文章。兹摘抄于下。
“在清代扬州诸多食肆中,面馆的风头最劲。在面馆诸多面条中,大连面最有名。所谓大连,是大碗连汤面的简称,品种有鳇鱼大连、蚌蟹大连、斑鱼大连、羊肉大连……大连面在长江中下游曾经非常流行,现在湖北省的一些地方还有大连面,但扬州已经见不到了。”
其实,荆沙早堂面馆“油大码肥”的“荤面”,无论添加浇头与否,皆为大连面。这种清末就流行于荆沙的早堂面,若添加细碎肉粒(小码子)与肉片(大码子)称之“荤面”,仅有一勺小码子则为“素面”。因荤汤面多在晨间用膳,故以早堂面称之。尽管大连面名词屡见不鲜,然早堂面的称谓仍处砥柱中流。
大连面发源于扬州,没落于扬州,却光大于荆州,且经久不衰,这岂能用人文、风物来阐释?若分析其缘由,是不是符合笛卡尔的哲学理念,那就是“我思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