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小憩,梦中遇到了一僧一道,醒后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将所梦之事忘了大半。脂砚斋评价,醒得无痕,不落旧套,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
回到现实生活的甄士隐,抱着女儿英莲,来到大街上,看那过会的热闹,再次见到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脂砚斋评价,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此则是幻像。
僧人看到甄士隐抱着英莲,便大哭起来,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脂砚斋评价,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翻译一下,脂砚斋评价僧人所说的八字,让无数英雄、忠臣孝子、仁人志士、文人泪目,又因作者洒泪于闺秀,试想女子尚且有此等遭遇,何况男子?作者以“情”字寓意,开篇即用此二语定其终身。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对于英莲,僧人念了四句诗,预言了剧情发展。
惯养娇生笑你痴,
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
脂砚斋评价僧人的这四句诗,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伏后文。
此时的甄士隐,对于未来,全无概念。道人告诉他,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僧人也说,“最妙,最妙!”
脂砚斋评价,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接下来,甄士隐的人生,可谓一波三折,不幸的遭遇,接二连三。女儿元宵夜丢失,家中失火,无处安身。到了田庄后,赶上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奈之下,他只得变卖家产,投奔岳父。他的岳父,采用半哄半骗的手段,花他的银子,赚他的钱,却只给他买了破屋几间、薄田几亩。
一两年之后,甄士隐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艰难至此,他的岳父仍在外传播流言,说他不会精打细算,只知道好吃懒做。甄士隐知道,自己投奔岳父这一步,走错了,心中懊悔。
暮年的甄士隐,贫病交加,第三次遇到了一僧一道,此时的他,已与前两次相遇的情形,大不一样,所以对于好了歌,一听便懂,给出精准的解释。
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功名无法忘记。试问,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今日又在哪里?留下的,无非一堆荒坟,被荒草淹没。
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财富没法忘记。却不知,人活一世,只会嫌弃积攒的太少,等到钱多的时候,双眼一闭离世,再多的钱又有何用?
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娇妻没法忘记。却不料,你活着时,天天诉说恩情;你去之后,转身改嫁他人。
人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儿孙没法忘记。却不知,痴心教育孩子的父母,古往今来,数不胜数,但是有谁看见那些孝顺的儿孙尽孝呢?
脂砚斋评价,要写情要写幻境,偏先写出一篇奇人奇境来。道人告诉甄士隐,
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这歌便是《好了歌》
为了更好地理解甄士隐解注的好了歌,我们先来看一下白居易的放言五首之四。815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却被认为是越职言事。白居易的母亲因看花而坠井去世,他因“赏花”及“新井”诗被诽谤为有害名教,以此为理由被贬为江州司马。被贬江州的路上,白居易写了放言五首,感慨人生,富含哲理。
放言五首·其四 白居易 唐代
谁家宅第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
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
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
莫笑贱贫夸富贵,共成枯骨两何如?
谁家宅第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宅第,意为官员和贵族居住的大住宅,亲宾,意为亲人和朋友。哭复歌,意为因显贵而歌,因衰败而哭。谁家的豪门宅院,建成后变得破败?谁家的亲人、好友,显贵时开心,败落时哭泣?
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炙手,意为热得烫手,形容权贵势焰之盛。张罗,原指张设罗网捕捉虫鸟,多用来形容冷落少人迹,门庭冷落。正如《史记·汲郑列传》记载的那样,即便以汲黯、郑庄之贤得,有势宾客十倍,无势则否,何况普通人?昨日正当显贵,宾客满棚;如今衰败,无人问津。所谓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北邙,即邙山,东汉及北魏的王侯公卿,死后多葬于此,泛指墓地。唐代诗人王建在《北邙行》中说道,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北邙山没有空闲的土地,东海波涛汹涌,何曾有过稳定的波浪?
晋代葛洪在《麻姑传》中写道,仙人麻姑,曾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如今蓬莱,水又浅于往昔,减少了近一半,难道又要变成陆地?(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时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矣,岂将复还为陵陆乎?)白居易借沧海桑田的典故,说明富贵贫贱,变幻莫测。
莫笑贱贫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莫笑,为告诫语;共成枯骨,意思是说,
贫贱、富贵之人,最后归宿都是一样的。白居易写诗告诫天下人,不要嫌弃贫贱之人,不要谄媚富贵之人,百年之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妙玉喜欢的那两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出自南宋诗人范成大。如今看来,范成大的观点,与白居易不谋而合。不知道他的灵感,是否来自白居易?
古往今来的才子,惺惺相惜,所见略同。宋代诗人黄庭坚,在清明一诗中写道,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历史长河中的贤者亦或平庸之辈,千年之后,又有谁知道呢?留在世间的,无非满眼蓬蒿。黄庭坚的满眼蓬蒿共一丘,与范成大的终须一个土馒头,更为相似。
才子们隔着时空对话,感悟人生,留下绝妙诗句,警示后人。白居易在诗中感叹世事人生,变化无常。富贵兴衰难以预料,昨日还炙手可热的贵族人家,转眼便门可罗雀。即使浩瀚如东海,也曾三为桑田。世间的一切,无时不在变化。决不能因一时的显贵而自我夸耀,看低别人。
我们知道了白居易被贬江州的背景,读懂放言五首中的第四首诗,再读甄士隐解注的好了歌,便一目了然了。
甄士隐本就有慧根,听道人说完,便开始解注起来。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笏,为古代臣子上朝时手拿的板子,用以记事。笏满床,比喻家中位居高官者数量众多。如今的简陋房舍,当年曾是官宦之家;如今长满枯树衰草的地方,当年曾是达官贵人的歌舞场地。脂砚斋点评这两句:宁、荣未有之先,宁、荣既败之后。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曾经雕梁画栋的豪门府邸,如今已是蛛丝遍布;可惜名贵的绿纱,如今糊在蓬窗上。脂砚斋点评,这两句暗指潇湘馆、紫芸轩等处以及雨村等一干新荣暴发之家。曹公先说场面,忽新忽败,忽丽忽朽,已见得反覆不了。
翻译一下,甄士隐开篇预示了宁、荣二府的结局,如今的大观园,风景秀丽,装修得富丽堂皇,转眼便人去屋空,结满蛛网。以贾雨村为首的一干人,平步青云,兴衰无常,只留一声叹息。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曾经富贵无双,如今怎弄得两鬓白如霜?脂砚斋点评,此处指宝钗、湘云一干人,可见二人日后生活清贫。
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旧人故去新人来,到头来终究是梦一场。脂砚斋评价这两句,前指黛玉、晴雯一干人,可见二人早亡。黛玉死后,宝钗嫁给宝玉,而不是高鹗续书中所写,宝玉娶亲的当晚,黛玉含恨而死。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黛玉死后,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心想着世外仙妹寂寞林,这句评价值得回味。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谤意为指责、毁谤,昨日还是金银满箱,高门显贵,转眼沦落为乞丐,被人指点、毁谤。脂砚斋点评,这两句暗指王熙凤一干人,甄玉、贾玉一干人。可见宝玉并未像续书所写,通过科举高中。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脂砚斋评价,一段石火光阴,悲喜不了。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暗指父母死后之日,柳湘莲一干人,一段儿女死后无凭,生前空为筹划计算,痴心不了。
强梁,意为强横凶暴,诗中指强盗、暴徒。膏意为肥肉,膏粱,原指精美的食品,诗中指选择富贵人家子弟,作为婚姻对象。哪怕对儿子教导有方,也不能保证,他将来是否会做土匪强盗?为女儿寻求好的归宿,谁能想到最后却沦落于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对于今日之官职,总嫌太小,不曾想最后丢了官,只把枷锁扛。昨日还是一贫如洗,破袄难御寒,今天却大富大贵,紫蟒都嫌长。脂砚斋评价,暗指贾赦、雨村一干人,贾兰、贾菌一干人。一段功名升黜无时,强夺苦争,喜惧不了。
翻译一下,贾雨村以林黛玉家庭老师的身份,依附黛玉前行,来到京城,靠着林如海给贾政的书信,开始了官场之旅。他一路高升,忘了初心,最后获罪,竹篮打水一场空。贾赦的结局,可谓咎由自取。贾兰、贾菌等人,是贾府一众子弟中,学有所成之人。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脂砚斋评价,此为总收,总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
反认他乡是故乡,意思是说,把功名富贵、妻妾儿孙,误当作人生的根本;为他人作嫁衣裳,意思是说,为别人做事,自己却没得到好处。最后几句诗,语虽旧句,用于此妥极是极。苟能如此,便能了得。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其说得痛切处,又非一味俗语可到。谁不觉得世事如此,有龙象力者方能放得下。
翻译一下,人生不过一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何必把功名富贵、妻妾儿孙等事,误认为人生的根本?有朝一日,曲终人散,蓦然发现,自己忙碌一生,不过是为他人缝制嫁衣,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
疯跛道人听了甄士隐的解注,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笑一声“走罢!”脂砚斋评价,作者运笔,如闻如见,曹公不愧为文字大师。“走罢”二字,真悬崖撒手,若个能行?所谓一转念间登彼岸,非过来人,若个能行?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坎坷的遭遇,让甄士隐大彻大悟,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人生无常、万境归空,这些超前的智慧和断绝俗缘,所谓“了”,便得解脱,所谓“好”。
曹公的思维,绝对超前,他已然开创出了新的哲学性思维和创作思路。他借甄士隐之口,解说世间百态,为世人指点迷津。甄士隐走向一条超越之路。这条路,是哲学与宗教形式上的,真正的“大自在”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