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奇
一
众生各呈姿态,万物皆为奇妙。
同样是人,有的长得就那么标致,有的却丑陋异常。同样是吃饭,有人长出的是力气,有人长出的是赘肉;有人长出的是智慧,有人长出的是愚昧;有人长出的是正义,有人长出的却是邪恶。
植物亦莫不如此。享受着阳光雨露,有的以鲜艳花朵耀人,有的以千奇百态勾人,有的以幽幽芬芳诱人,有的以累累果实示人。有的无花无果无态无味,却也变着法儿的“无中生有”,写尽生命华章,惹人爱怜。
红叶即是如此。
天下以红叶著名的地方不少,我虽蜗居一隅,往往足不出县,偏偏艳福不浅,年年得以扑进红叶的怀抱。
那红叶就隐居在离我不远的一道沟谷里。出县城,向西行,二十里许,便可到。沟谷南头突兀双峰,像极两扇石门,故名石门坊。走进谷内,目之所及首先是那满沟满坡的黄栌树。它们皆为野生,蔓延达3000余亩。老树不知其龄,幼株不知其岁,无一不是立命于岩缝,安身于仞壁,倔强之姿令人唏嘘,不由得对着那皴裂的虬龙般的树干和裸根肃然起了敬意。绝处逢生,存活已属不易,又如何变幻得出万千气象呢?
冬日的黄栌是静寂的,春夏的黄栌亦是落寞。这些日子里,即使有人上山,也大多是冲着那庙宇而来,烧香拜佛祈求富贵昌顺,对黄栌是不屑一顾的。黄栌属于大器晚成者,冬积蓄,春发芽,夏长叶,及至深秋,绿叶才开始变红,并且随着昼夜温差的不断加大层次分明:先是红橙相间,再是如火如荼,最后落红缤纷。整个过程,也不过二十几天的时间。一片片朴素的叶子,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段里,拼尽全力,如霞似焰地绚烂了自己,绚烂了整个沟谷,也绚烂了如织游人的心情。美是应该讲究一个吝啬的,倘若日日都那么美着,便不觉得美了。看来,黄栌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赏红叶满山固然悦目,睹万木飘丹则易引发思索。片片红叶,在其最美丽的巅峰戛然而止,在阵阵秋风里羽化为蝶,翩翩飞舞。虽是凋零却没有丝毫衰败之相,如一朵朵早逝的红颜。那情景,壮观而又悲情。每年的暮秋,我都要拣拾一些带回来,小心翼翼地夹进各种各样的书籍里,或者寄给一些远方的朋友。闲暇的时日里,我每每捧起书本就能与它们不期而遇,思考便在这小小的叶片上舞之蹈之。
二
物质与精神,孰轻孰重?肉身与虚空,怎样统一?也许自从人类诞生以来,这些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众生。
身处幽谷的石门坊,冥冥之中以其独特的风貌和气息,为人们提供了一处栖息心灵、安放灵魂的超凡脱俗之地。
青州知府何永清在明灭亡后,不愿归顺大清,历经一番痛苦的内心挣扎,削发为僧,遁迹石门寺,并与同榜临朐进士、挂印杭州知府归隐乡野的张印立成为莫逆之交。两人经常在石门坊最大的山洞三元洞(知府洞)里对弈畅谈,感叹世事人生。石门寺也就是后来的崇圣寺,一说其前身是唐人因追念商代逄伯陵功德而修建的逄公庙,一说是蒙古宪宗己未年(1259年)由高僧张志贤始建。历史的烟云就是这样扑朔迷离。此寺历经多次修葺扩建,屡毁屡建,并几易其名,清代又增建了文昌殿。最兴盛的时候“殿宇巍峨,廊舍连云,僧侣动以百计”。
日日晨钟暮鼓,香火缭绕升腾,每一座寺庙都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磁场。人一走进去,心里不管有着怎样的愁苦张皇、痛苦无奈,立即就会被净化、被安顿,变得既通透明亮,又妥当踏实。众多善男信女沿山径攀援而来,既是为求子求财求福禄,也是为寻求心灵的慰藉和解脱吧。很多时候,人内心的欲望、困惑和痛苦,不是靠一味的说教就能解决得了的,而是需要进入到一个气场才会融释、化解。
在去往寺庙的途中,矗立着两座石塔,一座耸立山坡,建于明宣德七年,高约8米,俗称“宣德塔”,乃居山长老灵塔,一座立于谷底,建于明天顺五年,高约7米,俗称“天顺塔”,为志善禅师、隐庵和尚灵塔。两塔虽已历经500余年的岁月风霜,却风采依然,自带苍茫。群山环翠之中,漫山红遍之时,两座白色石塔犹如石门坊的点睛之笔,引人入胜,惹人感叹。
更让人感到震撼,引发思索的,是崇圣寺北面和东面石壁上的摩崖造像。它们大都开凿雕刻于唐天宝初年,其时佛教得势,崇圣寺日益兴盛,逐渐成为青州以南的佛教活动中心。这期间为广宣佛法,壮其声威,政府大兴金石之工,以深浮雕的形式在崖壁上开雕摩崖造像90余尊,大者30余,小者60多,高的米许,低不盈尺,既有佛、菩萨,也有罗汉、天王等,形成了一个比较集中的摩崖造像群。其姿势多是跏趺坐像,次为立像,少数为倚卧式,容貌各异、造型优美、生动逼真,衣着服饰、发束冠带及手中所持物件雕刻精细、独具匠心,堪称瑰宝。
正所谓盛极必衰,到了唐末,武宗发起灭佛运动。在这场记载于史册的“会昌法难”中,崇圣寺荡然无存,那些精美绝伦的摩崖造像亦被毁近半。幸存的50余龛,由于年深日久,风雨剥蚀,加之历经战乱和社会动荡,惨遭重重灾祸,如今也是残缺不全。虽然如此,每次走近它们,我依然能感觉到每一尊雕像都散发着佛性的光芒。有时,我会忍不住拿手去抚摸,心里是一阵阵的疼痛,并多次生发出这样的问询:面对那些残暴的破坏损毁,他们为什么不施展自己的法力去保全一下自己呢?难道他们的法力原本就非常有限,只不过是人们凭空臆造出来的一种虚幻而已?后来我才终于有所顿悟:无言之语方为大语,这被砸被毁,其实是神佛们对世人的一种更为深沉的教化啊!
三
人性总有善恶,爱亦有喜有悲。
在泼红嵌黛、神佛共在的石门秘境,一些传说故事也氤氲弥漫、流传不息。其中最为引人感慨的,是关于石门坊和盼僧洞的。
石门坊传说是天上财禄大神储藏珠宝的地方,为嘉奖人间,规定凡生有十个男孩,且不生邪事、品行端正者,便能打开石门取宝。山下一个名叫崇财的人,连生九子一女,家境也较为殷实。但他并不满足,仗着家里人多势众,竟然教导孩子们各展其力,拦路打劫,四处偷盗,家中财物立即骤增。
即使如此,崇财仍欲壑难填,想把石门坊内的宝物据为己有。为了蒙骗天神,他跟妻子苦思冥想,商量出一条“妙计”:让闺女装扮成男孩。一切准备妥当,崇财便率领“十子”每人挑着两个大筐去骗宝。在石门坊前,崇财焚香跪地,叩首祷告:财禄大神,我生有十个男孩,家教善行,品行端正,今天前来取宝,望圣神恩赐!话刚落音,石门果真轰然大开。
崇财父子眼见满屋金银珠宝,馋涎欲滴,九个儿子动作飞快,不一会儿就把担筐装得又满又尖,但其女体弱,拿取稍慢,急得崇财头冒大汗,催促道:闺女,你快拿……话还没说完,石门就突然关闭,贪得无厌、欺诈妄为的崇财及其九子一女被关在房内,窒息而死。
此事彻底惹怒、伤害了财禄大神,为防止世上再出贪诈之徒欺天罔地,便下令永远关闭了石门坊。
贪欲是万恶之源。如何遏制内心永不满足的贪婪,是每个人都需要去做的一门功课,也是穷尽一生也难以完满的功课。
盼僧洞的故事同样让人唏嘘。
传说唐中宗时期,石门寺增修惠风庵。山下一个俊俏的农家女子由于家境贫寒被父母卖掉,因不堪虐待被迫出家到惠风庵里当了尼姑,法名慧明。有一天在去佛堂的路上,慧明偶遇年轻和尚贤和,两人一见钟情,从此经常在附近的一个石洞里相会。
一次慧明与贤和再度幽会时,被一个路过的小和尚发现并报告了主持僧。主持僧勃然大怒,立即命人把他俩抓回,当着众人的面鞭笞了贤和,随即将其逐出山门。慧明也被幽禁在惠风庵反省悔过。
被逐的贤和,因过度思念慧明产生厌世念头,最后呼喊着慧明的名字跳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被囚禁起来的慧明,也因日夜思念贤和积郁成疾。慧明的痴情感动了林中的仙鹤,便机智地把她救了出来。从此慧明就在曾跟贤和幽会的山洞里日思夜盼,苦等无果郁郁而终。后人被他俩的坚贞爱情所感动,就把此洞取名为“盼僧洞”。
传说故事往往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诠释着人道与天道的朴素关系,也深刻反映着人们对真善美的褒奖,对假恶丑的谴责。
石门坊就是这样一个包容了万象的所在,它既承载着佛教的兴盛,也容得下道教的生长;它既接纳着清规戒律,也尊重着爱与自由。它唯一不能容忍的,是贪婪与邪恶。
有时下午去石门坊,走到山谷尽头,蓦然回首,会有一束光柱沿着沟谷直射而来,光彩异常,美轮美奂。这就是旧时《临朐八景诗》首句“骈邑石门晚照残”的由来。在我心里,这束光柱,照亮的不仅仅是石门幽谷,也分明是在向人们昭示着一些什么,涤荡着纷纭杂沓的世道人心。
作家简介:
张克奇,男,生于1974年,山东临朐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潍坊市文联签约作家。已在《散文》《散文百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黄河文学》《北方文学》《文学报》《文艺报》等发表文学作品12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外文摘》等转载,收入《山东作家作品年选》《山东文学年鉴》等多种选本,曾获孙犁散文奖、山东省五一文化奖、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奖、山东省作协主题文学征文一等奖、山东散文三十年创作新锐奖等多项奖励,长篇纪实文学《市井》入选山东省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
来源:山东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