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祖国南疆共同战斗过的首长战友和给予我们关心支持的亲人们。
——题 记
每一个人都有许多难忘的经历。而对于我,一生中有一年零三个月赴祖国南疆参战的经历,尤其难忘。
那年我刚满30岁,已经完成了军校的学业,补上了被“文革”耽误的到高校深造的缺憾,在步兵营教导员岗位上工作一年后,又回到38集团军机关工作半年。此时,在秦皇岛一所中专学校担任教师的妻子要到省教育学院继续深造,正准备把刚满两岁的女儿托给我来照看。却突然接到随刚组建的集团军侦察大队赴南疆边境前线参战的命令,小家庭的生活一下子被打乱了。
军人生来为战胜。和平时期的军人,在军旅生涯中能赶上战事,面对荷枪实弹、你死我活的敌手,做一番真正意义上的较量,保卫祖国和人民的和平安宁,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是每一个热血军人从入伍那天起就有的心愿。但我们毕竟处于较长时间的和平年代,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祖国大地就已是盛世景象了。如何把自己的思想和作风迅速从平时转向战时,如何让家人理解自己的选择,支持亲人奔赴前线,是每一位参战官兵面临的问题。
记得当时为了让满心欢喜准备入学深造的妻子顺利转弯,做好继续由她一人边带孩子边读书的思想准备,我先是给老家拍了一封电报,打算搬来当过老八路的岳父帮助我做妻子的工作。可没等岳父大人来到部队,妻子已从我那些天既忐忑又兴奋的表情中读出了要去参战的想法。她红着眼圈儿有些嗔怪地对我说:“这没啥想不通的。嫁给当兵的,就想到有这么一天,你就放心地去前线打仗吧!家里有我呢!”
我到侦察大队临战训练集结地报到时,妻子也踏上了去省城读书的列车,两岁的女儿蹒跚地跟着岳父回了农村老家。那天,正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天上一轮明月,很圆。
当时,结婚成家不久的战友,几乎都正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阶段,但在祖国需要面前,官兵们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义无反顾。特侦二连副连长王耀,是在军队大院里长大的,决定他去前线时,住在部队干休所的母亲已重病在身,卧床不起。王耀深知,自己这一去,很可能就是与母亲的诀别。他跪在母亲病床前与老人家道别:“妈妈,儿子要去执行特殊任务,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要多保重!不能天天在家侍候您,千万别怪儿子不孝啊!”第二年的五月份母亲离世时,王耀正作为捕俘组长,带着捕俘组的勇士们在山岳丛林中激战……
三十八集团军侦察大队赴前线的军列,分为两个梯队,我被临时任命为梯队政委。担任梯队长的是某师司令部侦察科副营职参谋傅平山,他的爱人于燕萍是我们师一位老副师长的女儿,当时在师医院当医生。刚知道组建侦察大队赴前线的消息时,傅平山正在内蒙古朱日和基地负责军事演习中的侦察业务工作,他了解到师首长考虑到他们小两口双方父母都年事已高,又分别居住在天津、长沙两地,身体都不大好,一岁多的女儿长期让其岳父母看管,后方的演习也需要科里有人负责,就没有考虑派傅平山去参战。傅平山当即给师首长写信、打电话,表示个人的家庭困难能够克服,演习的业务工作可以抓紧传帮带给年轻人,说自己曾多次带师侦察连赴五台山一带进行适应性训练,又有当过侦察连长、熟悉连队情况的优势,是到前线执行侦察任务的不二人选。师首长看他态度坚决,各方面条件确实过硬,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傅平山从内蒙古朱日和训练基地返回部队驻地,只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就到侦察大队报到了。军列临出发时,当军医的妻子于燕萍前来车站送行,夫妻俩在军列的车厢口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上的丈夫目视远方,妻子一脸灿烂,他们互道珍重,握手相别。可谁知道,这竟是夫妻俩最后的诀别。三个月后,在前线一次侦察作战行动中,因目标暴露遭敌攻击,傅平山为掩护战友撤离,只身陷入敌阵,与敌周旋五天五夜,打死打伤数名敌人,最后被敌人的子弹击中,倒在血泊中。战前他曾留下遗言: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交党费,让在师医院当军医的妻子来前线为国尽忠。
1985年入伍的河北籍战士赵华,因一件生活小事儿,几个月前未婚妻与他“吹灯”了。得知小赵要去参战,未婚妻在准岳母的陪同下辗转来到侦察大队集结地,找到赵华坦露心迹:我理解你的选择,支持你的事业,如果你没有意见,我们恢复恋爱关系,尽快去领结婚证,不能让自己的心上人带着心灵的创伤去前线。就这样,一对新人到部队驻地的乡政府领了大红的结婚证,那是爱情的见证,忠贞的象征。到前线后,赵华不负亲人的期望,样样工作抢着干,哪里危险就往哪里冲。在一次从山下水塘往高山上的观察所送水途中,遭遇敌特工袭击,子弹穿透了赵华身背的水桶,献血染红了大块大块的黑石头,年轻的赵华长眠在南疆。
作家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许多参战官兵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利益,主动放弃了属于自己的关键的一步。有着14年军龄的志愿兵司机张志伟,参战前已经在家乡联系好工作,到县交通监理站任监理员,马上就可以办理手续到地方报到了。就在他拿着转业通知书到团财务股结账时,听说团里要抽调部分技术好的老司机去参战,他马上找到团首长要求上前线,经批准后,果断辞去已联系好的地方工作,整理行装踏上了征途。炮排长周德峰,参战前已接到石家庄陆军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多年来入学深造的夙愿就要实现了,可当他听说所在的炮兵连队将作为火力连配属侦察部队执行任务时,他毅然放弃了到军校学习的机会,义无反顾地奔向血与火的战场。
当时确定参战人员名单时,各单位内部掌握有个不成文的原则:同等条件下,尽量安排家中有兄弟姐妹的非独生子士兵去参战。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执行起来颇为困难。原因是官兵们参战热情很高,那些独生子出身的官兵在战事面前毫不退缩。江苏籍战士王炳浩,是独生子,改革开放以后,他的父亲靠着一门木匠技术办起木业加工厂,资产已逾数百万。开始组织上考虑到王炳浩的家庭情况,没有将他列入参战名单。小王急得团团转,拍电报搬来父亲支援,他的父亲恳切地对部队领导说:“首长啊!您就让我的儿子炳浩去吧!没有党和国家,哪有我家今天的幸福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可也不能忘了为国尽忠啊!就让他代表我们全家去报效国家吧!”王炳浩上前线后当上一线捕俘手,在一次侦察作战行动中,与战友们一起潜伏三昼夜,成功抓获两名俘虏,荣立一等功。
侦察大队的士兵,成长的岁月大多是在改革开放时期,从学习生活环境到思维理念形成,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出生的人已有很大不同。他们的吃苦奉献精神怎么样?他们能不能经受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这是当时部队和社会上的不少人普遍存在的一个疑问。但我们的新一代士兵,用实际行动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他们一次次牺牲个人和家庭的幸福,一次次战胜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谱写出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勇于献身、甘愿奉献的英雄赞歌。
当时在前线,侦察兵连“来无踪,去无影”,执行任务时的流动性很大。他们的家在高山上、密林间,在藤蔓缠绕的荆棘中,在冰冷坚硬的石缝里。即便住进临时的帐篷,太阳一晒,烤得烫人,浑身热汗淌;雨天灌水,被褥湿透,水在地下流。士兵们风趣地编了一首顺口溜:“大雨过后小雨在,屁股烂了太阳晒。一碗凉水赛茅台,一床被子大家盖”。
每年5至11月半年多时间,我们都身处茫茫雨季之中。气温高,湿度大,雨多雾浓。这样恶劣的气候,有利于各种毒虫和传染病菌的繁殖,痢疾、疟疾、肝炎、皮肤病、狂犬病和鼠疫在这里盛行。一个排的士兵晚上被咬得睡不着觉,各班发动起来捉跳蚤,一个晚上能抓140多只。老鼠旁若无人地在土屋里窜来窜去,有的竟钻进士兵的被窝,有个战士的耳朵被老鼠咬掉了一块。特侦三连指导员张和的爱人寄来一封信,里面有他孪生儿子的照片,由于当时急着执行任务,他把信压在褥子底下就走了,等晚上回来再想看信时,信和照片都被老鼠咬烂了。
战斗的频繁,环境的艰苦,使许多官兵得了综合疲劳症,不少人患上关节炎和腰腿病,一些战士周身溃烂,身上长满了脓疮,连背心裤头都不能穿。但面对这样恶劣的环境,我那些年轻的战友们一直保持积极向上的情绪,他们始终以坚定的理想信念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战胜了遇到的一切艰难困苦。看看当时他们写在墙上的那些生动而又有趣的对联吧:蚊虫昆虫,虫虫咬肉皮/雨水汗水,水水湿衣被/满不在乎;苦苦苦,苦了我一个/乐乐乐,乐了十亿人/苦中有乐;守边关,甜中有苦,苦中有甜,一人辛苦万人甜/保祖国,圆中有缺,缺中有圆,一家不圆万家圆/乐在其中。
特侦二连工兵班长刘庄,在一次开辟通路时不幸被一颗绊发雷炸成重伤,腾起的气浪把他掀高一米多,可刘庄全然不顾自己的伤痛,醒来后想到的是全班战友的安全。到了野战医院,医生为刘庄作了双腿高位截肢,在长达8个小时的手术中,他忍着剧痛,汗水湿透了枕头和被褥,但他没有喊一声疼,没有掉一滴泪,被人们誉为“钢铁战士”。
特侦三连工兵班战士寇占友,在一次开辟通路时,踩上一颗埋藏较深的压发雷,当时他的左腿被炸伤,受伤的脚皮肉仍和腿连在一起,他拼命想站起来,但脚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了。勇敢顽强的战士掏出随身带的匕首,照着连着腿和脚的一根筋砍了下去!一只脚,一只血淋淋的脚,一位不满20岁年轻士兵的脚就这样失去了。当后面的战友赶上前来,背着他艰难地在崇山峻岭中行走13个小时,终于到达野战救护所时,寇占友因失血过多,光荣牺牲。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一家在国内颇有影响的青年刊物的记者,在采访了我们侦察大队涌现出的几位英雄的事迹后,写了一篇题为《浴血的太阳》的报告文学,读后让人倍感振奋,肃然起敬。
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曾获得“飞虎”“万岁军”美称的三十八集团军,新的历史时期在祖国南疆又写下迷彩的“飞虎”的神奇。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再也不能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一晃30多年过去,当年我们出征时战士们最爱唱的这首《血染的风采》的旋律,仍时常回荡在我的耳畔,战友们浴血前线的身影,也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祖国南疆,迷彩的“飞虎”,永远的怀念……
原载《毅友》杂志2024年第二期 责编 姚 歌
来源:我的卧虎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