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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病相怜，我在下面留言：只要活着，就一定能穿越黑暗。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出国淘金的大潮汹涌，有一部红遍全国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套用其中一句台词：假如你爱他，送他到深圳，因为那里是天堂；假如你恨他，送他到深圳，因为那里是地狱。

2018年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的校区进来一位帅气的中年男子，我们一照面，彼此都大吃一惊！心想世界上的事居然如此凑巧？面对潜在客户，我热情招呼，慢慢试探：“老板的孩子需要补习吧？您在哪儿发财？”对方微笑着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是- -江西老表？”我肯定地说：“你是小陈，河南仔！”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小陈眼里闪着泪花，调侃道：“我们十几年没见面了，你个摆地摊的大老粗，猪鼻子插大葱- -装象，一转身你还自封名师、校长！哈哈，太搞笑了，你小子忒胆大皮厚哩，一点都没变！”小陈还是那么爽朗率真，他一大笑，眼角有了很多皱纹，平直的板寸头也有不少白发。

他这句话把我俩都带回到那段苦涩的日子里。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是深圳百货业的黄金时期。位于福田区的岁宝百货是连锁巨头，门前一条长街人流如潮。门前开始是福建莆田的一位老太婆抱一塑料桶鲜花叫卖。市民逛百货回家顺手买些鲜花，旁边巴登村有很多香港人周末过来吃喝玩乐、包二奶，出手大方，她独家生意很好，每月能赚一万元，而一个普通白领每月仅一千元，真是小生意大商机。只要有商机，深圳人就会如狼似虎扑上去，于是很多卖花的聚过来，形成花市一条街，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品种齐全，香飘三里，有个湛江小伙子就专卖富贵竹，一大桶都是，高矮粗细任挑，我们就叫他“富贵竹”。

那时中国还没有加入世贸组织，进厂打工的机会有限，且工资低强度大，内地工作机会就更少。深圳是中国新闻热点，无数真的假的一夜暴富的传奇，撩拨着无数不安于命运，或者因感情受挫，或者与领导闹翻的人，哪怕赤手空拳，买一张车票就来闯荡了，许多人就从本小利薄的摆地摊开始打拼的征程。

小陈那时初中毕业不久，刚从河南农村老家来闯深圳，白净帅气，很像台湾“小虎队”中的苏有朋。他无亲友无资本无学历，也抱着一桶花来卖。

我记得开始时摆摊的走鬼不多，城管是开着执法车大摇大摆而来，只要眼睛放机灵点，提起货物往停车场一钻，几分钟后出来再开张，每天躲二次就可以。随着地摊急剧增多，目标显眼，城管加强巡逻密度，改变战术，穿便衣从后门和停车场包抄，再配合正面追击，每次缴获很多，漏网之鱼也不少。可是利之所趋，大家暂时又没有别的出路，我们就改进战术：地摊上只摆少量样品，遇到有诚意购买的顾客，再从停车场飞快拿出货品；而且人多力量大，便衣城管我们见一次就记住了，老远就被发现，一哄而散。

在如狼似虎的竞争下，福建老阿婆很快败下阵来。她没上过一天学，老花眼，动作慢，城管一来，手抓住了她的花桶，她还以为是顾客要买花。小陈每次躲避，都大喊“阿婆 快跑！”

李嘉诚关于买房有句名言：地段，地段，还是地段，开店和摆摊就更如此。每次城管一走，小陈冲出来抢好的位置时，一定给老太太提前抢一处。

刚开始小陈每天连本钱都卖不回来，他悄悄地向老阿婆请教去哪里进货、如何砍价、怎么养花，而且从下午三点直到晚上十一点仅吃两个冷馍馍或一块烧饼，从不买矿泉水，忍饥耐渴像骆驼，真是叫花子打算盘- -穷有穷打算，我当时就断定这小伙子日后必发大财！

开始时岁宝百货保安和管理人员不停驱赶，我动员大家尽量去里面买吃的喝的用的，这么多人都成了岁宝的客户，一来二去就是朋友，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发现我们吸引了不少远处市民过来后，只要不堵死过道和大门，干脆不闻不问。

四个新疆烤羊肉串的过来是转折点。他们在细长条铁皮炉上用木炭烤，不停加炭扇风，浓烟滚滚，胡椒粉在羊肉油的加持下，随烟飘散，呛得行人不停流泪打喷嚏，商场有时被灌进的浓烟引发了消防自动报警。等消防车急驰而来查明真相后，真是哭笑不得。因顾虑民族政策，说几句“注意防火”完事。

烤羊肉串很香，可是容易口渴，旁边马上多了一个卖甘蔗的小摊，刨下的甘蔗皮和顾客吃完的甘蔗渣满地都是。

严重的卫生和安全问题引发了警察和城管的联合执法，缴获又收容遣送。那时深圳办暂住证要360元一年，还要有工作单位居住场所，没有就找关系挂靠，花钱且麻烦，摆摊的走鬼基本上都没有。推自行车卖甜品爆米花的是温州人，姓吴，瘦高个头眯眯眼，他有空就吆喝“喂～瞧一瞧看一看哩，又香又甜的爆米花，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哩！”那柔柔软软的腔调很搞笑。

因为生意兴隆，温州吴半个月后把自行车换成三轮车，小煤气罐换成大煤气罐，车上还添置了案板、彩灯、茶具、纸巾，俨然一个流动小吃档，大家暗暗佩服温州人经商就是厉害。有一次联合大执法，他本可以跑掉，可是舍不得这些家当，他居然蹬着三轮车逃，警察猛追几步，飞身跃上去，连人带车一锅端，后来再也没见过阿吴。

小陈虽然万分谨慎，也被缴过几次花，但是人跑脱了。他过年也摆摊卖花，小赚一笔，正月初一才回河南老家，北上的车票好买又便宜。这条繁荣的地摊大概两年后烟消云散，小陈说准备去华强北摆摊，他考察过，那里更繁华。我属业余抽空来摆摊赚外快，后来去开店开公司了。我们当了一年多的“摊友”后，再也没见面。

我们在办公室边喝茶，边深情地聊往事，小陈现在是我的客户，是我的上帝兼朋友，他又爽直健谈，主要听他说。

摆地摊必须有把握市场机会的敏锐判断力，包括马云、刘强东在内的无数创业者就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小生意中取得经商的真经和活下来的微薄资本。小陈在华强北才摆了几个月，遇到更严厉的城管和警察联合执法，他决定去打工。

他第一份工作在八掛岭工业区的一家私人印刷厂送货。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夜半三更，他骑着破旧的本田125摩托车准时把货送到。老板姓曾，广东人，看小陈踏实靠谱，头脑灵活，让他跑印刷业务，并给他言传身教这行的窍门，很快他业务就独当一面，而且同厂里员工混得很熟，初步了解了印刷厂的运作。二年后，曾老板同工厂的另一个股东矛盾激化，内部拉帮结派几乎要火拼，生意一落千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小陈这个才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站出来承包这间工厂，如果亏了，他分文不取，如果有赚就三人平分利润。出门千里，本为求财，两个股东也没更好的选择，都退出管理，由小陈折腾去，死马当活马医。

小陈马上把哥哥从老家麦地里叫来帮忙，主管业务，这是厂里最重要最核心的资产，他腾出手来全盘谋划。年底一核算，由亏损到赢利一百多万，三个股东欢天喜地。小陈淘到了第一桶金，初步完成了原始积累。他成了老家方圆五十里内的传奇英雄，小陈长得又帅，当地一个美女大学生不顾一切地嫁给他这个初中生。

几年后，小陈独自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和工厂，拓展出相关的广告、招牌业务。只要有较高的毛利，深圳哪个行业竞争都惨烈，他靠着诚信经营和惊人的吃苦耐劳，积累出微薄的财富，在龙岗区买房安家，娶妻生子。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他的大转机出现在2015年后。深圳房地产火爆，配套升级，他拿下了两家大地产公司的高档物业招牌、广告礼品，年产值一千多万元，纯利润30%以上，他花100多万买了一辆奔驰S300L，睡梦中都露出甜美的微笑。

那时马云火遍全国全网，2019年初，他专程去阿里巴巴总部朝圣取经。当看到如此豪华气派的大堂，那么辉煌风光的业绩，听到马云极富煽动性的热血沸腾的创业演讲，他决心向马云学习，不能小富即安，要大干一场！小陈有感而发，当场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孩儿立志出乡关，混不成名绝不还！颇有毛爷爷的气慨。

2019年下半年，他在龙岗区平湖租下一层800平方米的厂房，意气昂扬准备大干一场。我去参观，细看前半部分办公区精心打造，富丽典雅，尤其是插花装饰的造型和颜色搭配很有艺术品味，加上添置的机器设备，花了200多万。

他的办公室有一张相当厚实气派的红木大班台，配上明式红木椅，后墙挂一幅书法，落地红木大书柜精心陈列许多书，还有线装的古书。我伸手就去翻，被小陈一把抱住，他诚恳地憨笑着说：“老哥，那是我网上买的，只有精装封皮，里边是空气！你出去别乱说哦。”我实在忍不住大笑，真好玩。他这么一摆，办公室确实有股浓郁的书香气。小陈往椅子上一坐，满屋的斯文儒雅，谁知道他曾是个初中没毕业的农民？

2020年开始的疫情，给小陈带来沉重打击。他的现金买了奔驰车又装修了新厂房，所剩无几，业务量大幅下降，公司和家庭刚性开支却没有减多少，半年后资金链断裂，两个孩子停了补习，他老婆也没了往日的温柔体贴，开始唠叨他以前乱买车乱扩张，一个小初中生，还花十几万读个破MBA！不就是看到那里狐狸精多吗？小陈从一个帅哥，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疫情封控在家的一个半夜，他找我倾诉，说在深圳活着真的好累，一旦失败就失去一切。

熬到2021年初，深圳疫情缓解，恒大地产爆雷，整个地产业下行，他的两个大客户完全没有了订单。痛定思痛，他决定收缩业务，忍痛退租工厂车间，减少员工，专营各式工厂和公司的工作服，而且是轻资产的代理模式，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当时政策推出利息优惠的经营贷，他用房产抵押贷款，同妻子大吵一架，贫贱夫妻百事哀。

2022年12月8日，深圳取消核酸，事实上放开管控后，月底他阳了，大病一场又时近年底，许多员工几年都没回去过春节，他干脆提前放假。若大的工厂只剩他一人坚守，他一人活成了千军万马，好在身体没有新冠后遗症。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做企业要长期拥抱苦难。”同病相怜，我在下面留言：只要活着，就一定能穿越黑暗。

今年开春，小陈又开着大奔驰来看我，劫后余生，他依然红光满面，虎步龙行。没等我开口问，他爽朗地说：

“老哥，吕大哥，我现在想明白了，做生意不要搞虚头巴脑的面子，关键是把钱搞到手。我现在只有三个全职员工，利用以前的关系网和淘宝专卖工作衫，除了开支和银行贷款，平均每月有几万元嬴利。灾难也有一点点好处，我儿子知道我欠了一屁股债，老老实实念书了，这比我发大财更让我高兴，我决定把他继续送到你这补习，还是你老哥教书育人有一套。”

我一听就心花怒放。他赚了钱，我才有生源，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我淡淡一笑说：“我们俩都曾经是深圳追梦人，一旦落难却成了被追债的人。有点委屈用不着大呼小叫，心不死则道不生，身不苦则福不厚啊！”

小陈崇尚文化，他的微信签名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发的微信圈有好词好句，他都偷偷收藏并且背下来。我这么一说，他似懂非懂点点头。

我打开2020年12月他发的一条朋友圈截图给他：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然后我就上课去了。废话可以说，别耽误搞钱。

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