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严峻悲壮的呼吼自远及近飘来:“瘟神来啦,不许出门,不许摆席,不许外人进村……”颇有战争气氛。
”中国经济高歌猛进了40年,从勉强温饱冲到GDP世界第二,工业总产值比美、日、德三国的总和还多,创造了人类发展史上的逆天奇迹,“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于国于民,细水长流才是常态,磨难坎坷才是必然,2020年1月23日开始的三年考验来临了。
这天是腊月二十九,武汉这个人口1500万的九省通衢的巨大都市全城封控,全国医疗、人力、物力星夜驰援武汉、奔赴湖北,让世界见证了中华民族的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深圳人来自五湖四海,地处国内外交流前沿,岂能独善其身?1月19日,确诊首例新冠病例,2月4日香港对深圳封关。我春节时在江西老家的一个小山村,正陪母亲围炉夜话,享受难得的岁月静好,忽然一声声急促震天的铜锣声响彻静谧的夜空,伴随着严峻悲壮的呼吼自远及近飘来:“瘟神来啦,不许出门,不许摆席,不许外人进村……”颇有战争气氛。正月初五我就赶回深圳。
我在深圳一直躺到五月,开始时云淡风轻,在家就是守阵地,躺下就是在抗疫。进入四月则心焦如焚,那么多培训校区的房租、员工的社保和基本工资,可以申请缓交但不可免交,每天都成千上万白亏了,整整四个月却没一分钱进账,我的心每天都在滴血。
直到5月11日,我才去常年办公的校区。往日熙熙攘攘的大楼院里,枯枝败叶,杂草丛生,只有几只小麻雀在空调架上跳舞,间或几声啁啾,更平添了凄凉,凄凉得像深山久已荒废的古庙。“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费了老劲才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打开,一股浓烈的霉腐味熏得我头晕,打开灯,却没电,飞跑去物业处,没人值班,细看门上贴了一张A4纸:亲,等候政府通知才送电。
好在洗手间没停水,那就先抹桌拖地消毒,几百平方米的场地,我一个人飞快干着,像老农民收割丰收的庄稼,累却痛快终于可以开张营业,重见天日。
我边干边听到有嗡嗡的蜜蜂声,难道是幻觉?我四处巡视,忽然看到招牌上吊着一个巨大的蜂窝,仔细观察,是一群苗条细腰黑褐色马蜂的窝!我小时在江西老家的大山里打柴伐木被马蜂蛰过几回,可以痛死人,连皮糙肉厚的野公猪遇上了都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将午休用的毛毯包住全身后,我用砖头猛砸蜂窝,再用两把张开的两伞罩住自己不动。马蜂“嗡嗡”疯狂咆哮着,却找不到人,蜂窝纹丝不动地吊在招牌上。我只好找一根长竿,冒着生命危险朝蜂窝猛然一捅,飞快用伞护紧后撒,关上大门进教室躲起来。
我后退太快,地板又湿又滑,一跤摔倒,后脑勺着地,眼冒金星,腰剧烈疼痛得喘不出气。心里哀嚎着、后悔着:老命完了!我为什么又要搏命创业?为什么不老实做个轻松悠闲的文人墨客?我在深圳早就解决了生存问题。这是自找的,性格就是命运,活该!
几天后是周六,几个月在家上网课,许多学生听得云里雾里,家长也盯得苦不堪言,现在返校真如神兽归笼。我和补习老师们都到大门口迎接,孩子们个个胖了,我作一首打油诗贴在校门上:一月放假五月回,声音未改肉成堆。老师相见不相识,笑问小胖你是谁?孩子们笑翻了天。
马上有房东来催租,四个月一次交齐,否则断电!封控期我们就争执过多次,这属于不可抗力,各自承担一半才合理。房东说每月要供款,银行不免一分,政府文件说双方平等协商,要维护安定,最终幸运的租客免一周租金,大多数照交不误。
欧美对新冠疫情要么放任不管,要么管不住,病毒在疯狂蔓延,中国的口罩居然成了战略物资,这时大家才明白造制业和完善可控的产业链是多么重要。家长们忧心忡忡,许多要求退还剩下的学费,这对我又是巨大的资金压力。千辛万苦熬到2021年春节,我不敢回乡,老家也在严控,怕被强制隔离。我带着一帮青年在创业,资金链已非常紧张,出半点差错就得崩盘。
2021年5月21日,在盐田港国际货轮登船作业员工中发现16例“阿尔法”变异毒株,深圳启动为期一个月的全民核酸,从此,深圳人保绿码跟搞钱同等重要。7月6日全市才恢复为低风险地区,学校依然一日三检,家校两点一线,教培行业遭重创。
国家出台政策,我去教育局开会,文件明确指出没有民办教学许可证的坚决取缔,别再心存侥幸。我又日夜忙碌着准备办证材料。七灾八难地熬到2022年,我热血沸腾地对大家说:虎年一定要发虎威,把前两年亏损的加倍赚回来!
谁知道2022年深圳疫情更加严峻。2月14日,多名港籍人员偷渡回大陆被抓获,导致内地多人确诊,深圳连夜加高加固边境铁丝网,最高悬赏50万元举报从香港偷渡者!
8月底又是全城核酸,一个多月后才有限放开,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坚决裁撤校区,仅留几个。再拖下去就超过我财务承受的极限,变成老赖,国家政策也不允许这个行业发展。在时代的大潮中,个人想逆流而上,那就是堂·吉坷德大战风车和羊群,荒唐可笑。
在分别前几天的晚上,我邀请一些骨干教师喝酒解闷。喝到杯盘狼藉,肴核既尽,教数学的何老师他忽然放声大哭哀嚎:“完了,我全完了!我老婆六月份跟我离了婚,读小学的女儿归我,放在老家乡下我爸妈带,儿子归她,剩下的二万元存款和小车也归她,每月再付她3000元抚养费,我哪付得起?只好去派出所让儿子改名跟她姓,费用1500元都得我出!我在深圳混了十多年,落得这个下场……更要命的是未来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教物理的邓老师一脸不屑地说:“那算个逑!我去年就离了,把房子卖掉,扣除银行贷款后一人一半,儿子归她,我每月得付5000元抚养费。这种不能经半点风浪的老婆,早离早好。我应聘了去浙江义乌的一所私立高中教物理,综合年薪20万,以后形势好转了再杀回深圳干一场!”
何老师擦干眼泪,连连道谦,说自己喝多了,这算多大事?现在每天晚上11点前睡觉,早上七点起床跑步锻练半小时,只要身体健康,这点困难都扛不住,还闯深圳?
大家长吁短叹,快凌晨一点钟,我摇晃着站起来总结发言:“老哥我把公司后续事都摆平,大家都放心走吧,如果认我做朋友,还会再见的,再见 !”
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苦闷。深圳不相信眼泪,在黑暗中,你的影子都会离开你,你连呼吸都是错。尽管我雄辩滔滔,却早就习惯了孤独寂寞。多说既然无益于他人,又消耗自己,那就不如闭目养神。
多难宜学禅,多病宜学道。
12月7日晚上回来,我本能地朝核酸检测点飞奔,长长的深蓝的帐蓬不见了,喉咙却发痒,被捅了几百次,此时有了条件反射,有了深深的依恋,我百感交集中说不清是喜还是悲。
疫情就这么忽然来了又忽然去了,明年肯定云开雾散,万马奔腾,我坚信。
2023年如约而至,深圳多数家长包括公务员和公立教师的工资都下降不少,迭加欧美针对中国的打压,绝大多数老板更是损失惨重,消费开始急剧萎缩和降级。
我办公室附近有一家艺少儿艺术培训连锁机构,面积一千多平方米,装修富丽典雅,疫情前生意蒸蒸日上。一天晚上,老板小陈打电话问我,他姐夫曾老师最近几天是否来过我这儿?请我马上在校区找找是否有个保险柜。我一脸懵圈说:“他来过,可是没见他抱着保险柜来,我这又不是保安公司,他扛个死沉的保险柜干吗呢?我看他精神状态很正常啊!”
小陈长叹一声:“家丑不可外扬,我本来不想给你说,我姐在同他闹离婚,那保险柜里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他开走了车,现在连人带柜都不见鬼影了,我老婆也在同我闹离婚,唉!”
小曾是小股东,他原来在深圳一家莆田私人医院当牙科医生,每天面对污七八糟的各种烂牙、黄牙、黑牙,还有拔牙时的鬼哭狼嚎、大呼小叫,实在厌烦,工资也不高,就辞职了。开始跟着家族做汽车、饭店生意,学生培训行业火爆后,他参股进入中小学生艺术培训。
疫情蔓延到全国,核酸变成刚需,医务人员紧缺。尤其碰到全员紧急核酸检测时,小郑搭上快车挤进去,承包几家第三方检测机构的临聘医护人员业务,赚一点管理费养家糊口,补贴生意。
外行看热闹,以为核酸检测稳赚不赔。为了争夺市场,药厂先供药品,医护先检测,到时再结帐。一线检测员至少八小时悬手不停小心捅喉咙,累得下班连拿筷子都吃力,这么辛苦谁愿被欠工钱?小曾必须自掏腰包垫付,手上真没有钱就说好话又哄又求,经常夜半三更还在送人、培训。自己的生意还得管,几个股东对他干私活捞外快已经怒火冲天,虽然都是亲戚,也吵到动手打架。他平均每天睡不到五小时,仅三年过去,他就从英俊儒雅的帅哥变成发白背驼的中年大叔。忽然彻底放开,整个核酸检测链条的经济乱成一锅粥,你欠我,我欠他,一地鸡毛,小郑也被上游公司拖欠不少,成了被告。
隔三差五甚至有远在东莞的人追过来讨薪,劳动局来调查,他就从后门开溜。他的七成新的宝马早都抵压给私人金融机构,骑电动车上下班,他没钱,只有躲。
我估计小曾是想拿房产去抵押贷款,他是极硬气的一条汉子。可是老婆不许,吵翻了,他就把家里的保险柜扛跑了,想找开锁师傅打开。几个月后我问起他来,果真如此。
面对挫败,我也焦虑也痛苦,可是当灾难真的降临头上后,我都能坦然接受。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雨坎坷,知道了命运的无常,没空纠结,懒得惆怅,不屑诉说。“鸡鸭有食汤刀尽,野鹤无粮天地宽。”选择了天高地阔的任性纵横,就必须独自面对凄风苦雨。
允许一切发生,尽人事而听天命,最重要的不是一时的成败,而是身心健康地活着,顺势前行,这是三年疫情给我最珍贵的馈赠。
作者简介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