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其人物性情的塑造必然具有复杂性，因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高级生物，好人坏人黑白分明的作品，虽不敢断定是烂作，但一定与上等之作的称誉还有相当的距离。

《水浒传》里武大郎和郓哥两人，就具备这种复杂性。

三碗不过岗

关于武大郎，央视版《水浒传》的广泛传播，让武大慈兄的形象深入人心，在剧中武大除了“三寸丁谷树皮”的生理缺陷，几乎没有别的问题，他冒着鹅毛大雪一心一意卖炊饼，只为了给兄弟武二攒娶妻的钱，也因此，当武松刀斩潘金莲、西门庆时，观众看得酣畅淋漓。

但如果以原著为参照，武大的性格是有缺陷的，至少不像剧中描绘得那样高大伟岸。

武松醉上景阳冈

武大第一次出场是第二十二回，武松景阳冈打虎，被当地奉为英雄，知县让武松留在阳谷县当了一个都头，某日上街闲玩，却遇见了亲哥哥武大郎，施耐庵是这样描绘兄弟相逢的：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头来看了，叫声：“阿呀！你如何却在这里？”——第二十二回

这个在背后阴阳怪气调侃武松的人，正是兄长武大。

如果以央视水浒设计的武大郎形象，来附比这句打趣，是完全行不通的，我们想象不出那个憨厚老实的武大，竟还会耍嘴皮子，故作幽默地叫亲弟弟为“武都头”！

阳谷县兄弟相逢

四大名著中，《红楼梦》里出现过相似的情节，那是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姑苏，其后返回京都，琏凤夫妻两人小别胜新婚，王熙凤一见贾琏，便故作卑微实则调侃地说：

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批书人脂砚斋评曰：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

贾琏归家

武大郎和王熙凤，属于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这类调侃从王熙凤嘴里说出来非常自然，让武大郎说，就有些别扭，至少不符合我们想象中的那个“慈兄”形象。

由于后来武松杀嫂报仇，读者总会默认武大武二兄弟俩情谊笃深，但从原著文本情节的透露来看，武大对武松的感情，未必有如许深厚。

武松为了替哥哥报仇，宁愿放弃都头的职位，以迹证心，无可非议，我们丝毫不怀疑武松对哥哥的感情，可武大的某些言行却与兄弟情深的情感基调不符，证据有二。

王婆贪贿说风情

其一，阳谷县兄弟相遇，武大先是从背后调侃武松，兄弟俩相认之后，武大郎开始讲述这些年的生活，以及自己对武松的思念。

按理说兄弟俩一年多不见，如今幸而重逢，总要说些贴心话才对，可武大说出来的话格外扎耳朵，原著记：

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第二十三回

武大这话，怨来怨去，想来想去，全部说的都是他自己。

而且这里武大还说了脏话，称如果武松在家，谁敢来放个屁？这从侧面说明，武大未必全然是个老实人，他也有以暴制暴的念头，只是苦于武松不在。

西门庆踢伤武大郎

其二，武大郎对武松的行踪，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心。

景阳冈打虎英雄的新闻，武大早已知晓，他告诉武松说：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到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

八分猜到是武松，自然还有两分不确定，所以也就懒得去跑一趟了，如果真是慈兄，恐怕第一时间就奔到衙门，确认是不是自己失踪一年的亲弟弟了。

潘金莲药鸩武大郎

另外，武松失踪的一年内，武大郎娶了潘金莲，可潘金莲却不知道武大还有个弟弟，所以当武松前往东京之前，于饭桌上讥讽潘金莲“篱牢犬不入”时，潘金莲就大骂说：我当初嫁武大时，不曾听说有甚么阿叔！

潘金莲当初嫁进门时，为什么不知道武松的存在？自然是武大郎没说。

武大郎为什么不提武松？因为武松的名声不好，之前怒打本地机密，把人打昏之后匆匆逃走，武大想必也不愿把这个畏罪潜逃的弟弟挂在嘴上，干脆就不提了。

如今武松成了打虎英雄，就拿得出手了，于是武大兴高采烈地把武松带回家，热情向妻子介绍，在潘金莲的建议下，让武松搬到自家来住。

偷骨殖何九送丧

对于武松搬去哥哥家住，施耐庵设置了三个视角来评价这件事。

第一个视角是知县，当武松向知县提出要搬去哥哥家里住时，知县评价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

知县是当官之人，所以言谈间不离纲常孝悌之道，符合知县的身份。

第二个视角是潘金莲，她让武松搬到自家来住，理由是：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

潘金莲自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不得不说，潘金莲的话说得十分得体，也确实符合情理。

唯独到了武大郎这里，他劝武松搬到自己家来住，理由是：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

潘金莲把话都铺垫得近乎完美了，可武大郎还是句句不离自己，有一个都头兄弟在家，别人就不敢小觑自己，武大始终打的是自己的小算盘。

武松斗杀西门庆

所以相比之下，央视版《水浒传》对武大郎的刻画，就更加容易令人接受，因为真善美的成分更多，武大和武松的兄弟情深，也更能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原著太过直露，反而令人难以直视。

武大之外，还有另一个复杂的人物，就是卖梨的郓哥儿。

毫不夸张地说：施耐庵塑造郓哥儿，是把他跟王婆类比着来写的，不同的是，王婆是给西门庆出挨光计，郓哥则是行激将法，硬是将武大送上了奈何桥。

武松打虎（绘本）

央视版水浒里，郓哥儿和武大每日一起买卖，关系甚好，即便是后来向武大郎摊牌，也更多是出于情感上的不忍，可原著里的郓哥十分暗黑，他步步都在算计武大郎。

西门庆、潘金莲有染的事，半个紫石街都知道，郓哥也不例外，可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武大，却想借着机会多卖点梨，专门来到王婆店里找西门大官人，被王婆拒绝之后，怒火中烧，为了报复王婆，才把真相告诉武大。

如果郓哥不贪图任何利益，他的告发自然是出于正义感，如今为了报复王婆，才把真相告诉武大，其本质是拿武大当复仇的工具，这就不能算是正义了，甚至应该说是狡黠。

王婆说风情（绘本）

施耐庵写郓哥挑唆武大，写得极其细腻。郓哥激怒武大郎的手段，丝毫不逊色王婆的挨光计。

若换成一般人，恐怕找到武大就是一通控诉，将西门庆、潘金莲和王婆一切事宜悉数告知，郓哥没有这么做，他采用含沙射影的方式，慢慢拿捏武大郎的心理，我们来看原著：

郓哥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第二十四回

从这段话就能看出，郓哥的心机不在王婆之下。

王婆计啜西门庆（绘本）

他先嘲讽武大郎变肥了，说他“栈得肥耷耷的”，这里的“栈”字用得非常形象——古时养鸡鸭猪羊，将它们圈在黑暗的笼栅里，不使牲畜见光亮，也不让牲畜下地跑动，如此便能迅速肥壮，这种饲养方法就叫做“栈”。

郓哥嘲讽武大郎就像一只鸭，被关在黑暗的笼子里，什么都不知道，人家把他提起来拔毛煮了，他也没一点气。

武大郎也不傻，立刻听出来郓哥是在骂自己。一个男人被这般嘲讽，即使是武大也动了气，上来扯住郓哥的衣裳，就要问个明白，结果郓哥又说了一句扎心的话：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地来！

这个“左边”是市井脏话。龟蛇二将，龟在左，“左边的”指的就是龟，也是在隐喻男性独有的器官。

说到这种程度，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武大为求真相，掏钱请郓哥喝酒吃肉，才缓缓从他口中得知了真相。

武松斗杀西门庆（绘本）

武大是个没主见的人，郓哥在这场复仇计划中，担当军师的角色，对郓哥的所作所为，容与堂本《水浒传》有句批语评得一针见血：全要知道郓哥也不为武大，也不为西门庆，只是要出王婆这口气耳。

为了出自己的这口气，郓哥将武大郎当成了工具，他吃了武大的酒肉，又拿了武大的银钱，替武大郎打掩护，但这件事闹大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从没想过，或者说他想过后果，但是并不在乎。

自古奸情易出人命，可就算真的闹到这种程度，又和他郓哥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要报复王婆，只要武大闹到王婆店里，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绘本）

所以不红君认为，郓哥儿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小人，当武大郎被西门庆踢伤时，原著记“郓哥见不是话头儿，撇了王婆撒开”，就这么离开了现场，武大郎口中吐血之际，居然还是王婆扶着武大，郓哥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武大从卧床到被药鸩，我们并没有看到郓哥的身影，这位始作俑者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不知道听闻武大病逝的消息后，他可有半点羞愧之意？

想必是没有的，后来武松归来，想要郓哥充当证人，来到郓哥家里时，正见他籴米归来，他籴米的钱，还是武大郎之前送他的，斯人已逝，郓哥毫无心理压力地花着武大的钱。

见到武松，郓哥又要了五两银子以为养赡父亲，等武松掏了钱，郓哥才心里暗忖“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武大的死，他分明毫无内疚感，照旧拿钱办事。

俗谚道：各人自扫檐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于郓哥而言，斯言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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