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书，自从问世以来受到读者很大欢迎，为此还产生了一门学问：

红学。

红学涉及很多方面，比如研究《红楼梦》的版本、批语；研究曹雪芹的家世；研究曹雪芹的写作方法；更多的是从《红楼梦》故事本身探索人物的身世、关系以及命运。

比如《红楼梦》有一个重要的写作方法是“隐写”，作者并不直接点明人物的身世，而是通过“隐写”或暗示把相关人物的信息传递给读者。比如甄士隐寓意为“真事隐”，甄英莲寓意为“真应怜”；再比如秦可卿病逝，贾家人听到报丧的信息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脂砚斋批道：“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可以说，曹雪芹这种“隐写”、暗示的写作手法非常高明。

我们这篇文章也探讨一件事，就是焦大喝醉酒后有一句骂人话：“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其中的“养小叔子”，指得是谁和谁呢？

《红楼梦》第七回中，尤氏宴请王熙凤，宝玉也跟了去。饮宴完毕后出门，恰好碰见焦大喝醉了酒骂人：“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宝玉不知道什么意思，问王熙凤，王熙凤狠狠训了宝玉一顿。

秦可卿与贾珍之事读者都知道，87版电视剧《红楼梦》也是这么演的，但是这后一句“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则令人费解？从普遍意义上来说，读者大多联想到王熙凤与贾蓉之事。

在焦大骂人时，曹雪芹写道：

凤姐、贾蓉等也遥遥闻得，便都装作听不见。

但是，贾蓉和王熙凤并不是“嫂子与小叔子”的关系，而是“婶子与侄子”的关系。贾蓉是贾珍的儿子，贾琏是贾赦的儿子，贾珍的父亲是贾敬，贾敬与贾赦是堂兄弟，因此，贾琏和贾蓉是叔叔与侄子的关系，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不大。自然，王熙凤和贾蓉是婶子与侄子的关系。

这也就意味着，焦大所骂的“养小叔子的”，并不是指王熙凤和贾蓉！

我们沿着着“叔嫂关系”继续寻找下去，出现了这样三对：

第一，王熙凤与贾瑞

第二，王熙凤与贾宝玉

第三，李纨与贾宝玉

王熙凤与贾瑞的故事令人忍俊不禁。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被王熙凤狠狠耍了一顿，最终一病而亡。贾瑞是贾代儒的孙子，与贾琏是同族兄弟，自然他称呼王熙凤为嫂子。但是，王熙凤与贾瑞之间谈不上什么“养小叔子”，王熙凤看不上贾瑞，只是贾瑞一厢情愿而已。

因此，王熙凤与贾瑞不符合焦大骂的“养小叔子”。

王熙凤与贾宝玉之间的关系稍微复杂一点。从贾家来说，王熙凤嫁给贾琏，贾宝玉与贾琏是堂兄弟，因此宝玉应该称呼王熙凤为嫂子。但是从王夫人这方面来说，王熙凤又是她的内侄女，因此王熙凤与贾宝玉是表姐弟关系。这也是贾宝玉称呼王熙凤为“姐姐”而不叫她嫂子的原因，叫姐姐显然更亲切一些。王熙凤手里有钱，按理说她有“养小叔子”的资本，但鉴于她与宝玉之间既是表姐弟又是“叔嫂”关系，她对贾宝玉只有关爱，而不可能有其他关系。

这样，就剩下李纨与贾宝玉了！

在《红楼梦》里，属于“叔嫂关系”的人物有好几位，但那些基本上都是次要人物，有些甚至是出了五服的，无关紧要，因此焦大没有必要去骂那些人。属于“叔嫂关系”而比较重要的人物，除了王熙凤与贾瑞，王熙凤与宝玉之外，就属李纨与贾宝玉是名副其实的“叔嫂关系”。

王夫人有三个亲生孩子：长子贾珠、长女贾元春、次子贾宝玉。贾珠的妻子是李纨，二人育有一子贾兰。遗憾的是，贾珠英年早逝，留下李纨孤儿寡母。因此，李纨与贾宝玉是真正的亲叔嫂关系！

这就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

李纨与贾宝玉是焦大骂的“养小叔子”中的两位吗？

说实话，这很值得猜想。

原因在于，有6个重要的细节，透露出李纨与贾宝玉的关系不一般，不知道读者注意没有？

我们在上文说过，曹雪芹的写作手法很高明，善于用隐写和暗示的手法，通过细节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与命运走向。比如一块通灵宝玉暗示“宝黛钗”三人的情感纠葛；比如一个金麒麟暗示在贾家败落后，史湘云与贾宝玉在街头相见；再比如那些判词，暗示了人物的结局。

因此，《红楼梦》里出现的很多细节，不能等闲视之，因为大多是有暗示的。我之所以说李纨与贾宝玉的关系不一般，就在于有6个重要的细节或者暗示，有必要引起读者的充分注意：

第一，李纨在大观园的住处，杏花景物应是暗有所指

李纨居住在大观园的稻香村，自号“稻香老农”，但读者们不要忘了，稻香村除了有茅屋、篱笆和田野外还有杏花。曹雪芹描写此处景物时写道：“转过山怀来，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的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开得如云蒸霞蔚一般。”正因如此，宝玉为这里题匾额时特意运用诗句“红杏枝头挂酒旗”，提名为“杏帘在望”。众清客相公都说好，认为符合“杏花村”的寓意。但贾宝玉认为用“杏花”二字不好，因此把此处命名为“稻香村”。

“稻香老农”与“杏花”，是两个极具象征意味的词汇。说明李纨既有稻香老农不问世事、枯木死灰的一面，也有如“杏花”般青春洋溢的一面。她虽然寡居，但终究是青年女子。两方面结合起来，表明李纨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既有寓于封建礼教的一面，也有青春洋溢的一面。

第二，宝玉挨打，李纨哭得泪如滚瓜

《红楼梦》里描写李纨流泪次数不多，主要一次是宝玉挨打，王夫人痛哭流涕地说：倘若贾珠活着，就算打死宝玉也不可惜。这让李纨哭得泪如滚瓜。宝玉挨打，李纨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自然是想到自己丈夫年纪轻轻就去世，她为丈夫哭泣，也为自己哭泣。宝玉是贾珠的亲兄弟，在某种程度上说，李纨看见宝玉就相当于看到自己的丈夫，换言之，从宝玉挨打而联想到自己的丈夫，她同样也是心疼宝玉的。这是一种“移情”作用。因此，她的哭泣包含多层次的情感因素。

第三，李纨是海棠诗社的社长，批评宝玉，宝玉不敢回嘴

贾探春组织了海棠诗社，众人推举李纨为诗社的社长。有一次众人作诗，宝玉对李纨说：你不善于作诗，但善于鉴赏诗，由你来做评判！并认为李纨公道，大家都服气。李纨做了评判之后对众人的诗句评头论足，但是轮到贾宝玉时，李纨毫不客气地指出宝玉诗句的不足之处。

宝玉不敢回嘴，认同李纨的裁决。

宝玉在贾府里说一不二，除了贾政、王夫人、贾母，谁敢批评他？就连薛宝钗，因为说了几句让宝玉学经济学问的话，宝玉抬起脚来就走，丝毫不给宝钗面子，但李纨批评他宝玉就听。

另外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宝玉从来没有叫过李纨“嫂子”，两人对话时都是用“你”，你怎么样怎么样。

这是为何呢？

我想，这体现出李纨与宝玉的关系的不一般。“叔嫂关系”是非常微妙的，说亲近非常亲近，毕竟是自己哥哥的妻子，是真正的“自家人”，但是说疏远也比较疏远，毕竟两人没有血缘、亲缘上的关系。在这一点上，李纨甚至比不上王熙凤，王熙凤毕竟是宝玉姥姥家的表姐。

作为一个“情种”，宝玉称呼大观园里的女子们除了叫“姐姐”就是叫“妹妹”，但对李纨既不叫“嫂子”也不叫“姐姐”，双方经常以“你”称呼，这种既亲近又疏离的称呼，很有意思。

第四，李纨讨厌妙玉，让宝玉去栊翠庵给她折红梅

在笔者的一篇文章里，曾经论述了这样一个观点：妙玉是一个寡妇，隐瞒自己的身份居住在大观园里。很有意思的是，李纨非常讨厌妙玉，两人原本没有什么瓜葛，为何这么讨厌她呢？

笔者分析，可能两人都是寡妇的缘故。妙玉的判词是“云空未必空”，说明她有凡心未了的一面，只是借用出家人的身份来掩饰自己。其实李纨也是如此，她居住在稻香村，自号“稻香老农”，但她毕竟是个青春女子，也有如杏花般生机勃勃的一面。作家蒋勋曾论述过李纨的这种两面性，观点很令人赞同：她用表面上的枯木死灰来掩饰内心“杏花青春”的一面。

有一次下大雪，众人作诗，因为宝玉作诗不好，李纨罚他到栊翠庵去折一支红梅。谁敢指派宝玉做事？李纨就敢。而宝玉也心甘情愿替李纨到“讨厌的人”那里折红梅。也说明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第五，贾宝玉夜里偷偷过生日，特意邀请李纨

有一次宝玉生日，袭人、晴雯等丫头们单独给宝玉置办酒席。等林之孝家的上完夜后，众丫头们就到处请人。请了薛宝钗、林黛玉等人。探春想到：“不请李纨，倘或被她知道了，倒不好。”

为什么宝玉过生日要请李纨？

我想原因在于：第一，李纨虽说是宝玉和探春的嫂子，但终究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女子，与小姑子探春，小叔子宝玉有共同语言。第二，这反映出一个信息就是李纨与宝玉的关系很亲近，凡是涉及宝玉的事李纨都要参加，因此探春才担心假如宝玉过生日不请李纨，会让她生气。

第六，李纨经常到贾宝玉的怡红院去，为此还把手帕丢了

《红楼梦》第69回有一段描写：

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哪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

这是很值得玩味的一个细节，其传达出来的信息是：李纨经常在晚饭后到宝玉那里闲聊天，所以碧月才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手帕忘了。李纨是个青春寡居者，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也很谨慎，为何晚上到宝玉那里去？从这个细节也能看出李纨与宝玉的关系不一般。

另外还有，在《红楼梦》里，手帕具有象征意义，比如贾芸与小红的恋爱，就是通过手帕传情的。

曹雪芹格外写李纨在晚上到宝玉那里去，还把手帕丢在那里，显然是有所暗示的。

我们知道，大观园里的女子大都喜欢贾宝玉。比如薛宝钗，有事没事就来宝玉这里坐着，引来晴雯的不满，抱怨道：“有事没事就来坐着，三更半夜不得让人睡觉。”女子们喜欢贾宝玉，所以坐到很晚，影响丫头们睡觉也不觉得。

李纨与薛宝钗一样也经常在晚上来宝玉这里，就说明她喜欢与宝玉接近，体现出她真实的、青春洋溢的一面。否则她像枯木死灰一般步步谨慎，心甘情愿地寓于封建礼教的约束，就显得太虚伪了，与她作为青年女子的心境不相符合。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李纨是个性格很复杂的人物。这是曹雪芹写作手法的高明之处，就是他从来不把一个人物写得“扁平化”、写得那么“完美无缺”，而是写得有血有肉，令人信服。

以林黛玉为例。她长得漂亮又有才华。但她也有很多缺点，比如说话刻薄，爱使小性子等。李纨在《红楼梦》里虽然是一个次要人物，但曹雪芹也把她写活了，她与妙玉一样表面伪装出不问世事的样貌，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爱与情感，只不过她们二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妙玉选择用出家的身份来掩饰自己，李纨则选择用三从四德、贞妇顺女的封建礼教作为掩饰。

但无论怎样掩饰，也还是有真情的流露。主要表现在李纨喜欢亲近宝玉，与他关系不一般。

因此，通过以上论述我认为：焦大喝醉酒后骂的“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所指的应该是“李纨与贾宝玉”，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叔嫂关系”。对于二人，贾府的人自然都懂，但都约定俗成地视而不见，唯有像焦大这样情商和智商很低的人才“酒后吐真言”，不管不顾地说出来。

不要忘记贾宝玉是“情种”，《红楼梦》是“大旨谈情”的，他非常懂得男女感情之事，而这也是他受女子们欢迎的原因。李纨喜欢与他接近，一方面是因为宝玉作为“情种”的魅力，另一方面在于，他是自己丈夫贾珠的亲兄弟，在不知不觉中，青年守寡的李纨把宝玉当成自己丈夫的“替身”，亲近他是自然而然的事。

但是，焦大所说的“养小叔子”，并非他想象的李纨与宝玉有什么实质情感纠葛，而是一种相互爱慕、亲近，或者说“精神上的恋爱”。李纨因为“寡妇失业的”，贾府格外高看她一眼，每个月的月例银子都比别人高，照王熙凤的说法，一年能攒四五百两银子。贾宝玉是奢侈靡费惯了的人，每个月的钱不一定够花，李纨虽然在别的事情上很吝啬，但对待自己喜欢亲近的宝玉，还是舍得花钱的，可能经常给他钱花。

而这就成了焦大嘴里的“养小叔子”。

换言之，别人都懂的事，焦大楞是看不明白，反而认为是不正常的。老头真是太不解风情了！

《红楼梦》是一座宝库，有挖掘不尽的八卦。由于后40回原稿的缺失，李纨与贾宝玉有怎样的纠葛，我们不得而知。以上论述只是基于相关细节给出的推理。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曹雪芹的写作善于暗示、隐写，李纨并不是单纯如枯木死灰般的贞妇顺女，而是还有青春洋溢的一面，她亲近贾宝玉，给他钱花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这才是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

李纨的判词是：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如水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据相关专家研究，贾家败落后，李纨辛苦抚养儿子，后来贾兰中了科举，李纨扬眉吐气，穿上凤冠霞帔。但是，当落魄的贾家人请求李纨帮助时，李纨表示拒绝。由于她的绝情，被人当做笑谈。

曹雪芹深谙人性，他塑造的李纨就是这样一个复杂、具有多层次性格的人物，在平时，我们看到的是她善良、贤惠、贞妇顺女的一面，但她也有如“杏花”般青春洋溢的一面，只不过被深深压抑着而已。当贾家败落后，李纨就觉得没有必要伪装自己了，表现出自私自利的一面。

李纨多层次的性格，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