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古今佛道论衡》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唐贞观二十一年。出使西域的李义表回到长安,向唐太宗奏道:“东天竺童子王那里,还没有佛法,臣告诉他,‘中国没有佛学之前,也有得道的圣人名叫老子,他的学说在民间流传很广’,童子王道,‘如果能得到老子的经典,我们一定信奉实行。请您回去后,把老子经典译为我们的语言。’”唐太宗听说后很高兴,当即下令让取经回来的唐玄奘翻译老子《道德经》为梵文。
当时长安的道士蔡晃、成英二人,率领30多名门徒聚集在五通观,与玄奘合作,商议共同翻译《道德经》的事。为了通晓《道德经》的义理,玄奘日夜工作,把《道德经》的每一句话都进行“解析”,“穷其义类,得其旨理”,在自己完全理解,并且与《道德经》所传达的“义理”一致情况下,玄奘才逐字逐句着手进行翻译。但是在翻译过程中,玄奘与道士们产生了激烈争论。
道士们认为,既然要把《道德经》翻译为“印度文字”,就必须要贴近印度人熟知的佛学理论,用来传达出“老子学说”的玄妙幽极,因此完全可以借用佛学的名词概念,比如对于“道”如何翻译,是不是翻译成“菩提”更为合适?但玄奘予以坚决反对,说道:“佛学和道学的理论大不相同,怎么能用佛学的理论来传达道家的理论?”蔡晃却言之凿凿:“自古以来,老子的学说就接近佛学的义理,佛学的义理也接近老子,文章和文字虽然不同,但他们的意趣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借用佛学的概念来翻译老子,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也有这样的例证:比如在僧肇讲解佛学的书里,就多次引用老子和庄子的话,大家都记在心里,见怪不怪。”
唐玄奘道:“僧肇引用老子庄子的话来讲解佛学,是因为那时候佛学刚刚传入中国,深奥的佛理大家都不理解,所以才借用老子的话,以引导人们逐步学习。现在大乘佛学的经典已经十分丰富,自然没有必要再借用老子的话。就像人各有志,佛学和道学两不相同。再说老子的《道德经》只有5000言,历朝历代的注释者却不下几十家,每个人的解释都不统一,但推导出的都是一些俗常道理,没有跟佛学类似的!如果我们抛弃旧有学说,越过分割道学与佛学的大河,强行用佛学来解释道学,不是属于解释过度了吗?这样不但失去了老子‘混沌’的义理,也属于欺君罔上,我就会成为罪人,让天下人笑话!”众道士听玄奘这样说,都默不作声。
蔡晃成英等人不甘心失败,尤其对玄奘拒绝翻译解释《道德经》的“河上公序”十分不满,便把他这种“不配合”的态度报告给朝中大臣。唐太宗派遣中书马周前来询问:“印度各国有知道李耳庄子的吗?”玄奘道:“他们那里与道学类似的有96家,都厌倦形骸是桎梏,崇尚精神是本我。但他们只是陶冶性情,终究无法超脱凡尘。至于顺应俗世的四大之术,冥想物体的六种真谛,都是中国的老子和庄子所从来没有言说过的。如果我们连胡说八道的《河上公序》也翻译过去,一定会让印度人笑话我们。这是玄奘的忠告,为什么不体谅我的苦心呢?”
当时中书马周与同僚们商议,都认可玄奘的说法,遂报告唐太宗,结果是,不但没有翻译玄奘十分抗拒的《河上公序》,连《道德经》也停止翻译。这件事“半途而废”,自然老子的《道德经》没有传到印度去。
玄奘翻译《道德经》是唐太宗命令的,他不能不遵从。但从他心底来说,是非常“抗拒”这件事情的。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老子的《道德经》看在眼里。在《佛祖统纪》里也记载了这件事:
上令翻《老子》为梵文,以遗西竺。师曰:“佛老二教,其致大殊,安用佛言,以通老义?且老子立意肤浅。五竺闻之,适足见薄。”遂止。
这里说得更明白,玄奘拒绝翻译《道德经》的原因,就是老子“立意浅薄”,如果翻译过去,会让人家笑话咱们。
在这里有一个疑问,老子的《道德经》真像玄奘说得那样“立意浅薄”吗?
每一种学说既是可以相互比较,也是不可以相互比较的。因为立论的“出发点”、“角度”、“高度”、所达成的“目的”各不相同。玄奘说不能用佛学的义理来翻译老子,这一点很有道理,比那些为了谄媚佛学、篡改义理不知廉耻的道士强多了,他们在后来还做出更加荒诞的举动,声称老子是释迦摩尼的徒弟,或者老子干脆是释迦牟尼的老师,佛陀的学问是“老子化胡”之后的结果,种种可笑的说法不一而足!但不同的学问的确也可以比较一下。玄奘是学佛之人,不满意小乘佛学的义理,所以才耗费几十年的时间,不惜违抗唐太宗不准出国的命令,偷渡到印度去,遍览印度的佛学经典,学成了非常高深的学问,他达到的佛学极高境界,就连印度本土的佛学大师都是望尘莫及的!作为游遍五天竺的人,唐玄奘的见识肯定比那些道士们要高明很多,因此从他的角度来看待老子的《道德经》,会与我们有不一样的见解。而这个见解,还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佛学“门派”的“私心”观念,而是具有相当的真诚性。
也就是说,单纯从一种“唯理论”的哲学高度来说,佛学的义理比老子要高深很多!关于这一点,在后来道士们的著作里也承认,就像当时翻译《道德经》为梵文的蔡晃成英等人,之所以固执地要用佛理来翻译老子,就是对老子学问的一种“很不自信”!《隋书》更明确地指出:“佛日,道月,儒五星。”“日月星辰”谁也离不开谁,这一方面说明“三教合流”的情况,一方面也说明,从学问高深的程度上来说,佛是居首位的,道家居第2位,儒家才居第3位。
颇有意思的是:佛学传到中原后,不但迅速启发了中华本土佛学禅宗和顿门的产生,更对道家和儒家产生了强烈影响。其实每一种学问都不可能“单独”存在。宋朝程颐、程颢、朱熹等人“理学”的产生,就受到道家的强烈影响,比如他们把道家的阴阳八卦引入儒家,曾引起儒生们强烈反对,认为这样儒学不纯粹了,但朱熹等人还是抗住压力,这是难能可贵的一种品质。无独有偶,明朝王阳明“心学”的诞生,也是受佛学道学启发而来的,这一点无法否认。为了维护学问的“正统性”,王阳明当然不会亲口承认,但他指出佛学有3大缺陷:
1,否认名相却执着于名相。
2,没有人伦观念。
3,不能推行社会治理。
也是非常准确的。
无论佛学、道学、儒学,还是西方文明的学问,不能否认的一点是,都是人类文明的伟大成果。借用《易经》的话说就是:“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众多学问从不同的道路走向同一个目的,都是为了“开悟”人类智慧,拓展我们的思维边疆,达成更加美好的文明成果。
但不能否认的一点是:相比于佛学和西方其他学问,中华原创性古典哲学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它是“综合性的认识论”,与“西方”“分析的认识论”完全相反。以老子的《道德经》和佛经来比,就非常明显地看出这个差异:《道德经》的理论都非常笼统,它是直接给你一个道理、一个结果的;佛经不同,它从人类的意识和精神出发,以抽丝剥茧的形态,犹如做一台内科手术一般,把人类的各种观念和意识形态分析清楚,所以佛经可谓“卷帙浩繁”,有佛法八万四千卷之说,几千万字,里面出现的各种分析“意识”不同层次种类的名词和概念,层出不穷:阿赖耶识、四谛、八证道、无量义处三昧、三十二相、三恶道、般涅槃、无余涅槃,有余涅槃、三界、五神通、三世、十二因缘、寂灭、空、相、三千大千世界、六波罗蜜、一切种智,等等等等。通过各种不同层面的认识,目的是把这个学问说明白、透彻!所以它是“分析的”。但《道德经》就很不一样了,只有区区5000言,所以玄奘给它一个评价是:
混沌!
综合的认识论,大一统观念,混沌,模棱两可,说不清又说得清,不重视过程,直接得出结论,是中华古典哲学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