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贱妾，自请休离。此生此世，永不入将军府。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生亦悲苦，死亦不宁。”

听我掷地有声地说完我的要求，场上有一时的静默。

我看到顾娴不可置信的眼神，还带着一丝来不及收回的慌乱，她大约觉得我刚说出我有解除疫病的药方，下一刻应当是拿着这个药方来换取她蒋丞毅未婚妻的身份才对。

但显然我的要求出乎他们的意料。

我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探究的眼神，以及其中一道灼热的愤怒的目光。

但我已顾不上更多。

为了这一刻，我已足足等了两年，再没有更好的时机。

不成功，便成仁。

（二）

今天是蒋老夫人的寿宴，蒋家作为开国功臣，又满门忠烈，蒋老爷子和大儿子早年在战场牺牲，如今继承衣钵的是二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威远将军蒋丞毅。

单单是冲着他，蒋家便来了不少贵客，甚至连太子都携礼前来。

在这样的场合见到我，顾娴的确是该坐不住的。

毕竟谁能容忍自己的未婚夫在正式的社交场合带着宠妾出席。

但蒋丞毅行事向来不容置喙，她不敢对蒋丞毅质问，便将矛头指向我。

于是席间她提出让我为宾客表演一曲的时候，我并没有惊讶。

按住想要起身的蒋丞毅，我在众人的目光中施施然站上戏台。

「贱妾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只有一点，自小跟母亲学了些医术，略懂岐黄，听闻殿下和将军最近正为江南时疫发愁，小女子有一药方献上。」

看到太子和在场几位御医看完药方后脸上惊喜的表情，我知道我赌对了。

太子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不知何时站起来死死盯着我的蒋丞毅，笑着问我道，「魏姨娘有何要求？尽管说出来。」

我跪了下去，提出要离开将军府，以及一纸休离文书。

蒋丞毅的怒火已经藏不住了，隔着距离我都能感觉到他额角跳动的青筋，再近一点，也许他就会冲过来掐断我的脖子。

谁能知道，一夜前还和他浓情蜜意，撒娇作赖的女人今日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背刺他，他肯定想不通。

但我如何混到如今的地步，我也很想不明白。

两年前我还是自由自在的一名赤脚大夫，过着清贫且逍遥的日子，就因为回了一趟我那个便宜老爹府上去取我母亲的遗物，就被卖到了将军府成为蒋丞毅的一名小妾。

我母亲当年发现被魏辞这个有家室的王八蛋骗了后，就给他下了断子绝孙药，但她一定没想到，多年后她的报复反倒是狠狠坑了她自己女儿一把。

魏家夫妇心疼自己唯一的女儿，不愿意她屈居人妾，又怕将军府的报复，于是想起我这个遗落在外的私生女，将我骗过来李代桃僵扔进了蒋丞毅的后宅。

蒋府防守严密，在多次逃跑失败，而且发现逃离了也只能成为没有身份文书的罪奴之后，我终于屈服于现实。

本想老老实实龟缩在后院，又因为那些女人下的药，稀里糊涂的和打完仗刚刚回府的蒋丞毅睡了觉，随后便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蒋丞毅身边的风暴。

这样的日子令人窒息，我等了两年，才等到今天这样天时地利的机会。

我不怕太子拒绝我的请求，我递上去的，只是半张药方，还有几组实验数据。

若是他们想要解除江南时疫的问题，一定会答应我，毕竟，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妾和万千生民，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太子看向了蒋丞毅，意思很明显，他自己的女人他自己解决。

男人走到我面前，周遭气息冰冷，看着我的目光幽深，「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我点头，「是。」

「为什么？」

我仰着头看他，「我母亲曾经嘱咐过我，绝不与人做妾。成就今天的情况本就是阴差阳错，若不及时止步，我怕我百年之后无颜去见我母亲。」

他拧眉，「你想做我的正妻？」

我笑着摇头，即使耳磨丝鬓几百个日夜，他也从来就不懂我。

各居其位，门当户对这些词都比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来得好理解。

太子终于意识到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也发现了他的臣子以及好友似乎并不那么想放我走。

于是立刻圆滑地打了个圆场，「研究出治疗时疫的药方是流传千古的伟绩，魏姨娘本可不必放弃这样的嘉奖？」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若我留下，药方就能署我的名让我扬名立万，若不留下，药方就全权交由朝廷充公处理。

我直视他，「生前名，身后事，不过虚妄，且任人评说。」

他似乎愣了一下，收起手上的扇子换了一副嘴脸，威严道，「你父亲李代桃僵，你这样说不怕将军和本太子去找他麻烦？」

我冷笑，「不过是个骗了我母亲又从未尽过父亲职责，还为了利益出卖我的男人，有何好留恋，若是将军去杀了他，我必定三跪九叩送上大礼。」

在场的人显然因我大逆不道的话惊到，窃窃私语声四起。

「治病救人本是好事，为了天下众生，魏姨娘何不大方点贡献药方？」威胁不成，便拿道德绑架，可惜太子殿下高估了我。

「天下苍生，干我何事？」

他似是被噎住，想不到我如此油盐不进。

瞥了一眼脸色愈发黑沉的蒋丞毅，他咳了一声，退后半步。

蒋丞毅看着我，眼中除了愤怒还有些莫名的受伤，但我觉得是我看错了眼。

「魏芊，为了离开我，你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要知道，你今日离开，就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仰头直视他，「魏芊永不后悔。」

「好，好，好得很。」

「你想要明媒正娶，想要正妻的位置，魏芊，你一个身份低微的孤女，你配吗？」他显然气急，说话都前所未有的刻薄。

「我不配。那将军你一个三心二意的人却想要别人一颗真心，你配吗？」我反唇相讥。

我们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步。

良久，他抓住我的手腕，「留下来，我可以许你平妻的位置。」蒋丞毅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妥协。

「毅儿！」蒋老夫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显然不满她的儿子为色所迷做出糊涂的决定。

我趁机甩开他的手，「蒋将军大可不必自作多情，不是人人都稀罕这个位置。」

他怒不可遏，「如你所愿。」

一柱香之后，我提着事先准备好的包裹，和新鲜的休离证明以及身份文书站在蒋府门口。

蒋丞毅的朋友李游叫住我，「魏姨娘，不，是魏姑娘，姑娘是否太过狠心，丞毅待你如何这两年大家都有目共睹，姑娘竟是一点不恋旧情么？」

我看着门侧露出的一点衣角，讽笑道，「你是来为他指责我？」

我歪着头打量他，「所以呢？我做错了？因为我失去的只是我的自由和尊严，而他失去的却是他心爱的宠物是吗？」

他哽住，「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再回答他，不重要了。

翻身上马，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困住我两年的华丽囚笼，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再见，狗男人。

（三）

滇城的春天比起京城要温暖很多。

我已经在这座边陲小城待了快九个月。

失而复得的自由令我前所未有的快乐。

唯一令人讨厌的，是总有些没有自知之明的蚊子嗡嗡嗡地招人烦。

我用药篓隔开赵明伸过来抓我的手，「赵公子，自重。」

不过是日前帮隔壁姑娘教训了一下渣男，没想到反倒是被缠上了。

面对恼羞成怒的男人，我毫不留情地先下手为强。

可惜，若早知道今天运势这样糟糕，我一定会敛眉低目，低调做人。

我扔出去的药锄准确无误地砸到人身上。

坏消息是，没有砸到赵明，误伤了路人。

好消息是，问题不大，因为伤的人是我前夫。

「魏芊！！！」

我背着药篓溜之大吉的时候，还远远听到身后暴跳如雷的咆哮声。

真是倒霉，躲了九个月，怎么还会在这里遇到蒋丞毅。

（四）

大概是白天遇到男人给我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晚上做梦我都感觉到有人困着我，憋得我喘不上气来。

好不容易醒了，才发现真的有人压在我身上作乱，还过分地堵住了我的嘴巴。

罪犯是我的噩梦之源——蒋丞毅本人，作案工具是他自己的嘴。

我拼命将他推开，可惜那点力量犹如蜉蝣撼树。

等他终于餍足放开我，我已经快被他压得快憋死过去了 。

我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但他居然没有立刻暴怒杀了我，要知道前两年我们在一起时我从来都是温顺体贴的人设，如今被他瞧不起的小妾打脸，应该是很生气的吧。

但管他呢，反正我爽到了。

他捉住我的小臂，目光幽幽地看着我，「离开将军府，窝居在边陲之地的一个小小药庐，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

一如既往居高临下的语气。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关你屁事。」

他掐住我的下巴，沉声道，「魏芊，好好说话。」

我怒瞪他，狗男人半夜三更爬我的床，占尽便宜后一开口就冷嘲热讽还想我跟他好好说话，还没睡醒呢。

我也回敬他，「怎么算好呢？在蒋将军眼里，是不是我得去做个皇后王妃的才算好，蒋将军倒是与太子相熟，之前怎么不把我送过去？」

他显然被我气到了，捏着我手臂的手蓦然加大力气，我怀疑都给他掐出红印了。

「魏芊，我哪里对你不好，你要这样戳我的心？」

他确实对我没有什么不好，站在一个对妾室，对宠物的角度，甚至这两年我是他唯一的女人。

可惜，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

他不懂。

「蒋将军如今站在什么立场来管我的事？半夜擅闯女子闺房，这就是蒋将军的规矩？还是你无聊了，想将我这个逗趣的玩意儿捡回去？」

之前李游问他是不是色令智昏，他就是这样回答他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儿，也值得你这样放在心上。」

他显然没料到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眼里有一瞬间的无措闪过。

他抿唇，低下头来蹭着我的脖颈，想曾经交颈而卧时一样，「我只是不想他总来探听你的事情才这样说，阿芊，跟我回去，你喜欢做大夫，我为你建一座医馆，你喜欢什么样的都可以，你在里面研习制药或者治病救人，我不会再将你关在院子里。」

我推开他，「蒋丞毅，你以为你给我就要接受吗，你给的就是我想要的？真是令人讨厌的傲慢又自大。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跟你回去。」

他恼怒地看着我，「你就是这样想我？你要自由要从医我都依你，你会拥有远比你想象的更大的成就，这个破药庐破房子有什么好？」

显然他来之前已经调查过我在滇城的生活。

他是威远大将军，是天之骄子，他看不上这样的破地方，觉得我是在受苦，可我只觉得被俯视的愤怒。

「任它再破再小也是我的心血，我乐意。」

「自甘堕落。」

我火已经止不住了，忍不住又开始锤他，嘴里骂道，「就你高贵，就你特别，那你还想睡一个抛弃你的女人你贱不贱！」